我是被杏花樹擠擠挨挨的花兒之間漏下來的光叫醒的。

“硯雨，怎么這個時候睡覺？”師兄從杏花樹上翩然落下，逆著光，卻被這天境的金光鍍上一層耀眼的光芒，一陣風輕輕吹過，吹起師兄的衣襟，更顯得他豐逸俊朗，仙人之姿。

“啊，我在讀書嘛，后來讀著讀著，覺得差不多該睡覺了，畢竟今天晚上，可是我第一次去司星辰起落。”我輕快的跟師兄說，今日是我出徒的日子，我可以獨自在這天界之中，做個逍遙快樂的神仙了。

師兄沒再多說什么，只是很溫柔的看著我笑。在我的回憶里，師兄一直如此溫潤，君子如玉。

“那你隨我再去拜謝師父，謝他養育教誨之恩。”

于是我和師兄就這樣一前一后的默默走著，兩千年以來，好像一直是這樣。我與師兄，皆是天地間兩團陰陽之氣相生相合而偶然得到的，在我們天境，許多神仙都是這般出身。我們的師父，乃是天境的六氣御人，功法令人嘆服，又兼博愛善良，故把我和師兄帶在他的六氣真境之中，帶我們學本事，好將來能為天境擔一點責任。

不過在我的記憶里，師父總是閉關，大概是外面的紛紛擾擾著實令他煩憂，倒不如在他的關室里，好好躲個清凈。

我們跪在師父關室緊閉的門前。

“師父，今日東鎮已督促硯雨修習完功法課程開啟錦囊，硯雨將按照指示，去司星辰起落了，今日東鎮特地帶硯雨來謝師父的恩情。”師兄言罷便深深叩首。

“硯雨拜謝師恩。”在師兄說完后，我也對著緊閉的門說道，而后也是一個深深的叩首。其實在我來六氣真境后，師父已經總是常年閉關了，我見到師父的時間還不如師兄見到師父的時間的一半兒多，大多數時候便是師兄帶著我修習功法。

盡管如此，我還是如師兄一般敬重感謝師父，因為師父身上所有的淡然超脫的氣質，還有師父的溫和善良，師父許我進他的藏經閣，隨我的心意閱讀書目。有時我有困惑，詢于師父，師父總不笑我，而是認認真真的給我解惑，不論現在看來我的惑有多幼稚可笑。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哭著同師父說自己澆多了水，應是把師父給我的小花樹澆死了，師父看著那小花樹的殘枝，并未責怪我，只是溫柔的拍著我的背，安慰我到不知者不怪，那時師父也未給我講什么愛之過之，足以害之的大道理，只是待我平靜下來后，勸我回房早些休息。待第二日我醒來，才發現房門前是我給師父看的殘枝，而如今師父早已做了許多花掛在那殘枝上，真有灼灼其華的感覺，花盆下面還附著一張紙，那紙上才是師父要教給我的大道理。后來師父閉關，我修習功法，常常見到我功法書的某一頁上，寫著鼓勵我的話，而這里亦常常是我參悟不得要領之處。有時我心緒不穩，不好意思在師兄面前哭，便常常對著師父緊閉的關室門口哭訴心事，或參悟不得要領，或與其他處神仙相處不得當，而那時候常能看見師父關室門前那棵桃花樹突然開出花來，似安慰我心事一般。

“好了硯雨，咱們的心意師父應當是知道了，咱們走吧，不要打擾師父清修。”

師兄溫和的聲音把我從回憶的深海中喚醒，我肅然起身，默默用手擦了擦眼淚，看向師父關室門前的那棵桃花樹，桃花樹又似與我心照不宣一般灼灼其華，我于是很開心，蹦蹦跳跳的跟著師兄走了。

“今日開始當值，你便這般高興嗎？”師兄很戲謔的問我。

“那是，以后我不再是天境吃白飯的神仙了嘛。”我理直氣壯的答。

師兄忽而被我逗笑了，看著師兄笑了，我忽然也覺得很輕松很快樂。

“離你當值的時間還早，我們去下棋吧。”師兄興致勃勃的提議道。

“好啊好啊。”其實我不喜歡下棋，總覺得那勾心斗角傷心費神，然而師兄總是對這個游戲抱著很大的興趣，我總不愿意掃了師兄的興致，便常輸常習，久而久之棋藝也精進了不少。從前師父總說我是個學不會棋的，便也沒逼我學著，我想如今師父見識一番我的棋藝，一定也大吃一驚吧。

不過給師父見識的時候，我得耍個賴用白棋，因為我總是猜不準師兄到底拿了幾顆黑棋出來，常常師兄拿偶數時，我擺一顆白棋，師兄拿奇數，我卻擺出兩顆白棋，所以我總是得執白子后下。每次我猜不準，師兄總會很開心的樣子，所以我也到樂于拿白子。

棋案旁邊的水鐘一滴一滴的流逝著時間，看來這局是下不完了，我本來樂于不必下棋可去當值了，然而瞧著師兄有些惋惜的神色，有些愧疚。

“等著我當值回來，再與師兄把這殘局續上可好？”

“好啊。”師兄溫和的沖著我笑，“司星神君請。”

我又很雀躍了，跟在師兄后面，與他一前一后，如平時那般出了門，去星耀宮當值，然而可惜的是，我和師兄的這盤殘局，再也沒機會續上了。

到了星耀宮，我將我的星翎舉起，星耀宮眾人皆拜，這一刻起，我是真的司星神君了。其實當這個值是我的夙愿，那時隨著師父去天帝大殿議事，那一堆老頭子之乎者也的實在麻煩，中途我幾乎欲睡過去，險些辜負了師父帶我來長見識的好心，然而師父還是可憐我那時小，帶我去星海之上散心醒神。

此時師兄和幾個星耀宮的仙娥跟在我身后，我漫步于星海之上，這里就和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星海之上的云很薄很薄，好像踩一腳便要碎了似的，只有星海之上的云是透明的，就像透明的冰皮糕，而星星就如糖霜般閃爍在這冰皮糕當中，不可勝數。而星海的風也與別處不同，這里的風更清更淡，仿佛怕把這星海搖漾，漏下幾粒星子下去似的。那時我跟師父說這司星神君可當真是個好差事，師父未說話，只是瞧著我笑，沒想到如今我也真成了這司星神君。

“已至星海中，請神君施法。”暫代司星神君官職的宮娥恭敬的沖我揖了手。

這位宮娥名喚星兒，這個名字，仿佛她生來就是為這片星海而生的，每當歷任司星神君不能司星辰起落之時，便由星兒來暫代司星神君之職。

我亦回了她一個禮，道：“此前有勞您暫代，辛苦。”

她很知禮的帶著師兄和仙娥離開了。這里他們無權進入。

我獨自站在星海中間施法術，便見星子們皆按著自己的軌跡，紛紛排布，各個星宿組成隨性的圖案，這個是司星神君無法操控的。世間萬事萬物皆有自己的成法，這并非其他力量可以左右的。此時天幕便是一片湛藍，星星們就位后都變得十分明亮，閃爍著深邃卻又調皮的光，我很開心的笑出來。

然后我又施法，以保證讓星子們能按照既定的時間落下，將天幕褪成透明色。

凡人都說，天上一天，地下一年，這道理不知他們是如何想出來的，但是確實是這樣，所以這樣的起落法術，我便需要操控整整三百六十五次，若逢閏年，便是三百六十六次，以保證每日都有星辰起落。

確定所有皆無錯后，我才離開星海中。那時我想，以后千年萬年，我都要這樣過了。

“司星神君第一日當值，感覺可好否？”

“當然了，師兄，我終于明白，你當司風神君第一日為何那般開心了，就看著自己能獨攬一職，就覺得快樂安心。”

“那司星神君今日怕是高興的難以再入睡了，既然如此，不若同我回去，將那殘局續上？”

“好啊，不過我要先把走之前燉上的湯喝了。”其實我還想先去同師父講，今日我的開心，我想師父門前的桃花樹了。

于是我和師兄便又一前一后往回走，從星耀宮到六氣真境須得經過一段僻靜幽暗的路，從前和師父來的時候我便知道，此后我若欲去看星海，便總央告師父帶我去也是這個原因。此時我與師兄便正在這條路上，忽然見路邊一團蜷縮著的身影，我嚇了一跳，緊緊抓住師兄的衣襟。

師兄看著我的樣子，安慰道：“硯雨莫怕，我過去看看。”

我點頭稱是，可是手居然沒放開師兄的衣襟，師兄便將我護在身后，走近那團身影。

我屏住呼吸，看著師兄俯下身去，用手碰那人的背，那人仿佛有感覺，在師兄連續碰了三次以后，那人才緩緩的睜開眼，看向我和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