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明!”伴著木魚聲聲,我起身穿衣。未梳洗,便先打開門鎖,又推開窗子,看那報曉的人。
“姑娘在看什么呀?”一位侍女端著水盆進來,笑意盈盈的問我。
“這些敲木魚的,是些什么人?”
“哦,這些人多半是附近寺廟修行的僧侶,每日清晨,給京華城里的百姓報曉。”
這個侍女的聲音也清脆好聽,跟鳥鳴聲似的,我聽了心里歡喜,便說道:“有勞昨日與今日姑娘的照顧,在下石見霖,請教姑娘芳名?”
聽了我這話,她慌忙福身道:“姑娘,可不敢這般說,這般說實在是折煞婢子。婢子是新來的,名叫環娘,今日被撥來,伺候姑娘的,若是姑娘喜歡婢子,愿意留下婢子,婢子喜不自勝。”
我將她扶起來,很溫柔的說:“你既然愿意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應該是我感謝你才是啊,環娘,你以后跟我不必這般客氣。”
她笑的很開心,又拿來一本冊子,道:“這冊子,是填姑娘從前戶籍,還請姑娘如實填寫。不然攬花閣可不敢留用姑娘。”
“那也容我先梳洗吧。”
環娘很懂事的過來服侍我,她手很巧,梳頭的時候用導引術,讓我覺得通體舒泰,神清氣爽。又給我梳了個盤福髻,鬢間輕輕為我插上一朵粉玉桃花,既不過分浮夸,又不至于使今日發髻太過平淡。
待為我梳洗打扮完,又替我研磨。我打開那冊子,需填寫真實姓字,戶籍,因何來攬花閣。多虧我下來之前,落凡司君早給我編好了。蘇硯雨,本平江府臨縣人,家中兄長管事,嫂子容不下幼妹,于是便只好只身前往京華,聊以生存。
我寫完冊子遞給環娘,又托她回來的時候順便買些芝麻燒餅,再稱幾兩茉莉花茶。
待環娘回來,我沖了兩杯濃郁的茉莉花茶,請她對坐,一起用早飯,她當然推辭了很久,不過好在我態度堅決,她只得坐下。
我心滿意足的拿了個芝麻燒餅遞給她,又給自己拿了一個。
“環娘你嘗嘗,我從前最愛這樣早點了。芝麻醬燒餅再就著茉莉花茶,好吃極了。”我未用筷子,直接手墊著包芝麻醬燒餅的牛皮紙拿著燒餅吃,這吃相或許確實不雅觀,實在是對不起落凡司君給我編造的那個大戶人家小姐的出身,也確實讓環娘覺得吃驚,不過人生在世,行樂須及春,何苦在意別人的眼光與看法呢?
芝麻醬燒餅最外面那層皮兒酥,脆,還帶著密密麻麻的白芝麻,牙齒一碰,這層皮便迫不及待的碎在了嘴里,這燒餅里面軟和,又帶著點兒蓬松的意思,咬下來一口,熱氣里氤氳著芝麻醬的醇香。此時再端起茶杯,茉莉花茶在滾水中釋放出幽幽花香和茶香,此時散發著無盡的誘惑。輕輕啜飲一小口,茉莉花茶香與芝麻醬燒餅的香在嘴里碰撞,相互融合,相互升華。當真是妙哉,以至于我與環娘兩個人,一頓早飯,吃了三個半大個兒的芝麻醬燒餅。
“姑娘,我多買了幾個,正是想著您剩下去喂攬花閣后面的野貓兒的,如今只剩半個了。”環娘笑著說。
“那有什么,一會咱們出去,你再買些喂它們不就得了。”
“那流浪的生靈能碰到姑娘這樣的善意,當真是一件幸事。”
環娘這么一說,我便想著,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若是家境殷實,不愁吃喝,何苦來這煙花巷陌伺候別人呢?她這般憐憫流浪的貓兒,可能便是在流浪貓兒身上,瞧見了自己的影子吧。
“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我突然這么沒來由的說了一句。
“環娘,我昨日還應下了個裁縫的活計,一會你便陪我出去吧。”
“姑娘您還真是多才多藝。”環娘贊嘆道。
我干笑兩聲,是了,這里的姑娘們大多也都二十左右的年紀,皆能彈琴能跳舞能唱歌,有些還能識文斷字,吟詩填詞。本仙活了兩千多年,若是什么都不會,不真虛度時光了?
我與環娘到了布行,領到了活計,這女子當真是講究,這薄薄的褙子上竟要滿繡上一幅春來聞香圖。看這樣子,我接下來半個多月都得做這個活計了。
今日早飯吃的實在是多,一直繡到傍晚,我都沒吃什么東西,只是喝了幾盞茶。入夜了,熄了燈,從繡坊出來。
“姑娘今日辛苦了。”老板娘很客氣的說。
“哦,辛苦些無妨,只是早日繡完,可不敢讓客人等急了。”
又說了一會話,我才從老板娘的店里抽身出來,回了攬花閣。
“見霖,你回來了?快去換身衣服,一會兒啊,你就坐在那個簾子后面彈琴。”老板娘竟然很熱情。
看著跳舞彈琴的姑娘們,我一個女子,都自行慚穢,自覺容貌實在不如她們,看來老板娘給我設個簾子,叫我在簾子里彈琴,當真是沒什么問題。
于是我在環娘的陪同下,更了身明艷些的衣裳,抱著水仙的琵琶,坐在簾子后面。輕攏慢捻,開始彈一曲配合前面舞娘的曲子。
喝多了的男人真可怕,至少我在這里看到的是這樣的,酒是水的火焰,是糧食的精魂,灌溉在凡塵中的人身上,把人的情緒拉到一個極度亢奮的狀態。酒酣耳熱之際,他們也拋去了平時的斯文,反倒是他們旁邊攬花閣的姑娘是如常的清醒與克制,我聽著這一陣又一陣的吵嚷與喧鬧,只覺得可笑。
“哎,這彈琵琶的是誰啊?”
“哎呀,爺,您怎么想起來問她了,她是個新來的,您要喜歡,我給您找別人。”我聽見老板娘的和一個男人的爭執,但是依然沉穩的繼續彈我的曲子。
“啊不,我還就瞧瞧她了,設個簾子神神秘秘的,都到了這里了,還清高個什么呢?”
我心里一陣厭惡,他不也是到這里的人嗎?他又是何處來的清高呢?
忽然他拉開了我面前的簾子,燭火喧鬧涌過來,將我包圍著,我坐著,只能看見他的軀干。但我不屑于去看他的臉,便還是如常手不亂的彈琵琶,亦垂下眼瞼,并不搭理他的話。
他好像惱了似的,居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呵,我要是功法還在,別說是一個,就算是一百個他,也盡數化為齏粉了。然而好漢不提當年勇,此番我的任務便是彈琵琶,故我依然垂下眼瞼,照常彈琵琶。
“哎,你這姑娘雖說長得不是一等一的出挑,但是還挺有個性。你這樣,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吧?”
我差點笑出聲來,這些人都那里來的自信,別人只不過如常做自己的活兒罷了,與他何干?難不成真的在有些人心里,這世間萬物都圍著他轉嗎?
“你還不理我,你……”他仿佛怒了,感覺他仿佛要抬手打我了,如果他敢動手,等我回去就……
“爺,她不懂事,惹惱了您,不過您這么些日子沒來,是忘了月季了嗎?”
我驚詫的抬起頭,竟然是剛才在跳舞的姑娘。
緊接著那個男人的手撫摸過她柔軟輕盈的腰肢,又如狗兒一般嗅她發間幽幽的香氣。這香氣使他發了狂似的,他在她的耳邊說了些話,勾的月季姐姐笑了,他又扭過頭來,沖著我說:“不理這不識抬舉的。”月季姐姐倒是很溫和的看了我一眼,那秋水般的眼睛里充滿著安慰,月季姐姐收回這個眼神,又媚眼如絲的對那狂徒說:“咱們走吧。”
目送月季姐姐走了,我想著那溫和的安慰,突然眼睛濕了,想哭的情緒溢滿了我的胸膛。為何世人皆看不起這秦樓楚館的女子,月季姐姐用了這個方式,可是她在守護著一個她眼中的小妹妹啊,一想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我心里越來越不是滋味,手上的指法不由得也亂了,彈錯了好幾個音。
水仙姐姐走過來,摸摸我的肩膀,溫柔道:“妹妹你是嚇著了吧,算了,你回去吧,我替你彈。”
我不曉得該說什么,但是看見水仙姐姐,我的眼淚洶涌決堤,水仙姐姐趕緊用身體擋住我,拿出她香香的手帕,給我擦干了眼淚。
“妹妹,你快回去吧,橫豎大家來這里,都不是來聽曲的,你彈得好,不過也是便宜了那幫登徒子,你去歇著吧。順便跟大家去照顧一下繡球。”水仙姐姐邊說邊為我指了指樓梯口陰暗的地方,那里依稀有兩個姑娘,一個已然直不起腰來,另一個好像扶著她。
我點點頭,疾步走到那里。那繡球也就十三四歲的年紀,現在正吐的不成樣子,她身邊的姑娘眼淚汪汪的看著她,輕輕拍著她的后背。我簡單的同那清醒的姑娘揖了手,去端了被溫茶,欲喂給那個喝多了的女子。
“妹妹,你是新來的石見霖姑娘吧?”
“正是在下,請教姐姐芳名?”
“哦,我是秋菊,這繡球新來的,奈何剛剛樓上那幫天殺的,一杯一杯的灌她,好好一個姑娘,給灌成這個樣子。這傻丫頭喝多了酒,開始想起從前那些傷心事,連哭帶吐,我才說把她帶出來。但是我還得回去陪著那幫天殺的,見霖妹妹你照顧她一下。”
“秋菊姐姐放心吧。”
聽我這句話,秋菊姐姐便疾步回去了,人皆說青樓女子無真情,你說他們這般不把人當人,如何讓人生出真情來呢?
我和環娘,一人搭著她一個胳膊,準備把她抬回我的房間里。這姑娘當真不沉,抬她的時候有時碰見她的骨關節處,感覺被硌的生疼。到了房間里,我將她扶在我的床上,又幫她更衣脫鞋,待我收拾好,環娘已經端來一杯濃濃的茶,我扶著她的背,環娘把茶給繡球灌下去。我看茶喝完了,便輕輕將她放到床上,準備讓她好好睡一覺,我剛要離開,忽然感到一只手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腕。
是繡球,我想掙開,幫她蓋好被子,奈何她攥的太緊,我只好又坐回她身邊。她又過來緊緊的抱著我,把臉埋在我的懷里,口中喃喃道:“你別走,你別走……”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輕的說:“好,我不走,我陪著你,我陪著你。”
她仿佛很滿意的樣子,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是她摟著我的力道好像又緊了幾分,“真好,娘親,你陪著我不走了。”
這,她大概是喝的太多,現下已經糊涂了,把我當成她娘親了,環娘好像不大樂意,覺得我年紀尚小,然而我倒是心安理得,畢竟我其實當她太太太太奶奶都擔得起了。于是我心安理得的繼續扮演著娘親的角色,無比溫柔的拍著她的后背。
“娘親,我現在已經掙了好幾十兩銀子了,可以供著妹妹學繡工了,娘親,我現在叫繡球了,不讓我叫小燕了,娘親,我還是喜歡叫小燕。娘親,小燕好不好?”
我聽著她這口齒不清的胡話,心里一陣酸楚,眼淚又滴落了下來,砸在手上,透著入骨的微涼。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待心緒略微平復,又拍著她的背,用我此刻最溫柔的語氣說:“小燕當然好,小燕是我見過,最最好的孩子了。”
“真的?”
“真的,我不唬人的。”
她聽著我說的話,傻傻的笑了,我抬頭看環娘,她也早已梨花帶雨,但是怕吵到繡球,沒敢出聲,只是滴滴的啜泣,我看著又是一陣心酸。我抬起一只手,沖環娘招了招,示意她也可以過來。于是她過來坐在塌上,也被我抱著。
待繡球睡著,環娘也累了以后,我安排她們倆在我的床上躺好,環娘一開始還是推辭,但是好在我態度強硬,并且撒謊說我不困,她才安心歇了。
我悄悄的研磨鋪紙,虔誠無比的在紙上寫:“水仙水仙水仙,月季月季月季,繡球繡球繡球,秋菊秋菊秋菊,環娘環娘環娘。”
這是歷凡劫的時候,當一個神仙發現某個凡人心思純良,便在紙上寫三遍這個人的名字,落凡司君看了,就會核對這凡人的經歷,若確定這凡人的確不錯,便去將這凡人在凡塵中的苦難大部分都去除,保逢兇化吉,最后得一個善終。當然了,其他歷凡劫的神仙恐怕不記得,但是他們依然會這么做。
故好人有好報,此事實在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