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走了,很多人家也隨著保長一同離去,葉正信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他坐在娘最喜歡的那張竹椅上靜靜地琢磨著什么,就見小倩柔弱的身影從自己面前悠悠走過,不多時,又見她再次由身前一晃而過。
倩倩調皮的身影惹來葉正信的注意,他好奇道:“倩倩,你在做什么?”
“找蒼蠅,爺,你知道蒼蠅都去了哪里嗎?”小倩的柔聲細語讓人心曠神怡!娘跟她說,不懂就問,這下子就給親爹用上了。
葉正信好笑:都什么時候了,哪里還有蒼蠅的存在。
“天冷了,蒼蠅都會藏起來,會藏到人們找不到的角落里,等到明年春暖花開才會偷偷地溜出來。”孩子不懂,當父親的總要教導。孩子就是父母減輕壓力的調節劑,葉正信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笑模樣。
“哦。”小倩明白了,而臉上明顯充滿了失落!
“現在,它們藏在哪里了?”倩倩盯著父親的眼睛,繼續追根刨底。
小倩冷不丁再次詢問,讓葉正信感覺很奇怪:“呵呵,你找蒼蠅做什么?”
“給弟弟吃,弟弟餓!”
……
多么天真無邪的話,可就這句無邪之語,卻讓葉正信慈愛的笑容呆滯在臉上,嘴角勾勒的一絲笑意,被洪水猛獸般的絕望之神瞬間吞沒。
弟弟餓!作為姐姐的這個小丫頭同樣也餓,她所做的只是幫助饑餓的弟弟,這份兒骨子里的親情是金山銀山也換不來的。
世上有一種堅硬之物,名為石頭,石頭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原始的生命形態,所謂堅如鐵石正是如此,倘若把它放進小倩的心中,它也必然會被這份炙熱的親情和關愛所感動,融化,最后消融殆盡,不留半點痕跡。
親情是偉大的也是可悲的!
小倩還在等待父親的回答,葉正信卻只是輕輕撫摸過閨女的小腦袋,幾次欲要說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曬干的樹皮磨成粉,添加在粥飯里,或者加在苞米面中做成餅子也好下咽,可時間哪里來得及!沈大花只好把樹皮的老皮去掉,嫩皮用刀剁碎就開始用大鍋蒸煮,最大的問題就是怎么煮都煮不爛。
晚上一家人只好如此將就了一頓。
半夜里沈大花咳嗽不止,全身酸痛,葉正信趕忙燒了熱水給她喝,又用冷毛巾給他敷在額頭上,雖然是土法兒,總算有些用處。
早上起來才發現又是一場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地撒落,讓整個世界銀裝素裹,比上次那場雪大了好幾倍,一腳下去,能淹沒半個小腿,沈大花蜷縮著被子瞧著窗外,卻聽見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傳來!她明白……老太太……沒了。
葉正信一直睡在北屋里老太太身邊,昨晚聽到媳婦咳嗽,又忙活著過來照顧媳婦,好不容易稍微瞇了一會兒眼睛,醒來整個世界都塌陷了,他再也聽不到親娘呼吸的聲音。
“娘啊……兒子不好,兒子無能,沒有伺候好你……兒不孝啊……嗚嗚……”
世上沒有常青樹,更加沒有萬年人,塵歸塵,土歸土,百年后迎來的只是從頭再來。
陰陽分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齊出萬物生,四象全消萬物滅,輪回之道不過是生死離別,六道之中重新受一遍苦而已。
聽了沈大花吩咐,小倩把葉廣年找來,在二叔的建議下,打算早早地讓老太太入土為安。
一床補丁摞補丁的被子是老太太一直用著的,有了被子的包裹,或許老太太會暖和一些,就讓它陪著下葬吧。
掀起老太太的鋪蓋,發現炕頭兒一個被咬了一口的苞米餅子靜靜的躺在那里,葉正信顫抖雙手拿起餅子,熱淚盈眶的喃喃說道:“娘啊……你這輩子不舍的吃,不舍的穿,臨了兒,還是不聽兒子勸,省下一個餅子,這是在扎兒子的心吶……你知不知道,兒子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
沈大花領著孩子們站在門口,滿臉淚水地最后瞧了瞧這個枯瘦的老太太,她的責罵,她的霸道從此隨波逐流,只有一份親情一份慈愛保留心中!她不是一個好婆婆,但她是一個好母親,為了她的子孫后代,把自己活活餓死,甚是讓人敬佩。
小倩“嗚嗚”地哭著把兩個弟弟攔在身后,目送老太太離開。
葉正信沒有讓孩子們跟著,更沒有讓沈大花出門兒。
他親自背著母親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二里地外的老葉家墳地。那里有他的父親,他的爺爺奶奶,現在……母親……也要來此安息。
路上的葉正信,淚灑大地!
他若是一座大山,淚水必將化為不朽碎石撒落大地,留下一個個的印記,淚水會奪走他的身體,短短二里路,他也必將完全化為粉塵!倘若,他是一條黃河,淚水將化作傾天洪流,瞬息時間,定會使他枯竭殆盡!
情滿樓閣鳥語花香,心隨意走碎心遍地!
母親的胸襟乳海把兒養大,是辛酸苦楚是百般磨難,養兒防老自古有之,但這畢竟是小道而言,雖有其意卻不是買賣交易。天地有法,倫理綱常,而,養老送終只是一種基本的必然。
累了記得休息,餓了記得吃飯,苦了就換個活計,實在不行就回家,娘養著你!得到的回答或許只是一句:知道了。
如今才知,這幾句話是那么地珍貴。
其善有始也有終,善始,包含著含辛茹苦,命博九天,萬般皆下品,唯有子孝高。善終,向來都是飛鳥盡,知天知心不知命!
老黃牛不管有多老,走得動就能夠拉車,幾十里路一把草!可這一把草都恐不能及的人,又是何其悲哀。
當兒子第一聲喊娘,第一次蹣跚走路,對母親來說都是欣喜若狂。
記得葉正信第一次獨自給人家砌了一個狗窩,拿到了第一次瓦匠的工錢,就這么微不足道的一點成績,老太太高興得泣不成聲,三柱高香供奉菩薩,整整跪了半宿。
口中默默念叨:兒子有出息了,兒子長大了!
母親走了,帶著無數的放不下,慈祥的面容將深入每個人的心底!
上天不得尋,入地尋不得。
哭泣不一定是懦弱的表現,這些眼淚會融化父母心,會得到他們的諒解和原諒。而今,父母都已經離開人世,離開他們疼愛的兒子。
剎那間,葉正信感覺今后,他仿佛已經失去了流淚的資格,他就是家里的天,唯一的頂梁柱,下次要流的或許只有鮮血。
葉正信很想再跟母親說一聲:娘,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兒子。
可是這句話他才剛剛想起來,已經沒有了意義,畢竟母親再也聽不見,希望這個無聲的約定神靈能夠轉達。
世上再也沒有人把自己當作孩子看待!
想想憨厚地笑著,接受母親的責備,是一件多么讓人心情愉悅的事情。
腦中,父親那寬厚的肩膀,應該正在被母親偎依著吧?
淚水干了,再次流下,反復無常,讓他的眼睛紅腫。
而他的心思還沉迷在過去,仿佛一切都是昨天發生的一樣,歷歷在目,眼睛睜開便是天翻地覆!
嘴角反復出現的只有幾個字:“兒子不孝啊……娘啊,兒子不孝啊……”
回到家中,葉正信抖擻身上的雪花,回到里屋,再次看到衣袖上的兩個補丁,淚水無聲滑落,輕撫衣袖,仿佛撫摸剛出生的嬰兒一般,輕輕的,溫柔的,這……就是“娘。”
多虧時間的消磨,才讓葉正信冷靜下來。
他想起回來的路上跟二叔的對話!
二叔嘆息道:“本來打算離開的,可你嬸子的瘋病又發作了,不管了,老大呀,現在山下的路肯定是沒法走人了,等到天兒好了,咱們趕緊走,出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不然咱們全都會死在這里!”
葉正信點點頭,表示他會和二叔一起走。
二叔說得沒錯,這一點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如今老太太已經去跟父親團聚,自己也該下定決心。
只是葉正信想的是去洛陽城,而不是幾千里之外的陜西,都說陜西好,卻比不得洛陽來的更為穩妥,到時候也拉著二叔一起去,不敢說吃得飽,有口吃的總是行吧。
1938年開封淪陷,洛陽臨時成為河南省會,如今這里高官云集,成為重點城市。
曾經的王秘書,如今已經是地位崇高的市政府辦公室主任,雖然沒有實權,卻管著許多的當權之人。
市政府二樓……
一個女子靜靜地站立窗臺前,觀看著遠處形形色色的路人。
她面色冷峻,一身女士西裝束于婀娜的身上,自認氣質不凡的身材,無法掩飾前凸后翹的柳腰花態,朱唇粉面的俏麗姿容更是風情萬種。讓女人嫉妒羨慕,男人垂涎三尺,可事實上,卻沒有幾個男人敢用邪意的念頭垂涎于她的美貌,因為她是王雨煙。
“轟隆隆,”幾輛軍車從路上駛過,眾人紛紛避讓。
“哎呀,你這個狗東西,走路不帶眼珠子,踩到老子腳啦!”
“啪!”一個耳光狠狠地打在對方臉上。
被打之人滴溜溜兒原地轉了360度,頭腦暈乎乎的先是定睛看清面前之人,隨后就是一副奴才像兒的開口道:“聞會長,哎呀……哈哈……原來是聞會長,是小六兒眼瞎,是小六兒對不住您,哈哈……瞧瞧,這可是寶通閣的大馬靴,弄臟了太可惜,來,小六兒給您擦擦。”話還沒說完,西裝革面的小六兒就已經彎腰跪在聞會長面前,用自己的袖口仔細地給人家擦拭皮靴,期間,還用嘴巴“哈”了一口熱氣在皮靴上,再次仔細擦拭,仿佛這雙靴子是珍器寶貝似的。
“行啦……滾吧!”聞會長高傲的看了看腳上干凈明亮的靴子轉身離去。
幾個手下不屑的瞅了一眼小六兒,晃著胳膊隨后而去。
待到人家走遠,小六兒掛在臉上的笑容突然拉的老長,“呸,”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真是狗眼看人低!”他懷著自己的做人之道,向著不遠處的花樓走去。
剛走兩步,被一個迎面而來的麻布漢子擦肩而過。
“哎,你小子走路不帶眼珠子咋的!”小六兒眼珠子一瞪,火氣不打一處來。
“呦,是六爺,哈哈……你……”
小六兒抬手就“啪”地給了對方一個響亮清脆的耳光!
男人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打了一嘴巴,滿臉的不服氣,捂著被打痛的腮幫子委屈道:“你,六爺,這是做什么?”
“打的就是你,瞎眼的玩意,滾!”
男人雖然不服氣,兩息之后,還是噘嘴扛腮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