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色和月光:梭羅散文選(梭羅文集)
- (美)亨利·戴維·梭羅
- 13125字
- 2021-01-26 16:36:00
馬薩諸塞自然史[10]
冬日的讀物,要數自然史方面的著作最有意思。窗外雪滿大地,我正在讀奧杜邦[11]。這書讓人非常興奮。他寫到了木蘭花、佛羅里達的礁群與和煦的海風,也寫到了籬柵、木棉樹和食米鳥的遷徙,另外,他還寫到拉布拉多[12]冬去的海濱,以及密蘇里河支流春來的融雪。這書不僅再現了異彩紛呈的大自然,真該感謝,它也讓我更加健康。
冬天,一聽到唐棣、杜松和美洲商陸的名字,我就會格外來勁。這些質樸的夏日光彩難道不就是天堂的要素?拉布拉多和東緬因,多么生機奔騰的辭藻,聯邦休想與之比肩!消極的人卻置若罔聞。即便盛衰消長只見于四季輪替,我們也絕不會興趣索然。世上有好多事正在發生,議會又知道多少?柿子樹和七葉樹都在寫怎樣的日記?還有條紋鷹呢?卡羅來納、大松林和莫霍克河谷經冬歷夏都在透露些什么訊息?一味限于政治圈子毫無樂趣可言,人一旦被視為政治團體的一員就會掉價。如此看來,限于一隅便意味著退化淪落。邦克山和新新監獄之間的往來渠道就不多,哥倫比亞特區跟沙利文島也是一樣。除了一陣東風而或南風疾掃而過,那里的一切都無足輕重。
社交圈子里找不到健康,健康在大自然之中。除非我們走進自然,哪怕就那么一瞬,要不,我們就會面色蒼白,暗淡無光。社交圈子向來有病,聲望越高則狀況越糟。那里沒有松林中有益身心的氣息,也沒有高山牧場上常青草木沁人心脾、頤養健康的芬芳。我身邊常常會帶些自然史方面的書籍,那是靈藥,翻開閱讀就能讓人恢復健康。在病人眼里,自然肯定有病,而在好人看來,它卻是健康的源泉。人的心里只要有一抹自然的美景,則危害難以近身,而沮喪也會遠離。人在領受過自然的靜穆和恬適之后,絕對不會宣說絕望的教義,也不會在精神或是政治方面鼓吹奴性和暴行。只要跟“皮毛諸邦”[13]毗鄰,身處大西洋側畔的我們就不會銳氣消減,連它的名字都能隨時讓人意氣昂揚。云杉、鐵杉和松樹會讓人遠離絕望。在我看來,不論是牧師宣講的信條,還是教徒篤信的教義,都忽略了大奴湖[14]畔身裹毛皮的獵人,遺漏了愛斯基摩人坐著狗拉的雪橇,也忘卻了在北方晨昏莫辨的夜晚,咬住海豹與海象窮追不舍的獵逐場景。有人常常為世人過早地敲響了喪鐘,他們不是身染疾病,就是被疾病的幻象所困。除了為忙碌的活人置辦喪衣,撰寫墓志外,這些坐而布道的教士難道就無事可做?人們踐行的信條會使教士的安慰顯得荒謬可笑。如果說辭不像蟋蟀的叫聲那樣讓人頓感快樂安恬,那么任是誰在宣講,對我又有什么意義?只要林間有蟋蟀的鳴叫,樹木肯定會迎著天空茁壯拔節。光彩熠熠的溪流總會給我送上問候,讓我清爽,如果人們不是這個樣子,我就會覺得乏味。沒有歡樂談何生命?且看,魚苗在池塘里跳躍,昆蟲應夏夜之邀大量涌現,雨蛙高歌不止,讓春日的森林替它伴唱,蝴蝶不動聲色,而五彩斑斕的翅膀上卻記錄著多少意外和變故,還有那小河中的米諾魚,果敢地逆流而上,鱗片被河水磨得光彩閃閃,映上了河岸。
宗教、文學和哲學的叫嚷從講壇、學苑和客廳里傳了過來,我們居然認為這些嚷嚷會震徹寰宇,跟地軸的吱呀一樣無所不在。但是,人如果睡得很沉,那么,從黃昏到黎明,自然會將這些聲音置諸腦后。倒是那表盤上的鐘擺,在它三英寸的擺幅之內,大自然每一瞬的偉大脈動都盡顯無遺。一旦我們抬起眼瞼,打開耳郭,這般嚷嚷就會消失,像行進的火車在一陣煙霧和咔嗒之中無影無蹤。每當在大自然的角隅里探察美景,心中的寧謐釋然促人沉思默想,我便會神往一種無可名狀的幽僻生活——多么靜穆,又多么恬淡。要玩味苔蘚之美,就得去極端神圣僻靜的角落。對格外主動的生命搏擊而言,科學研究是何其壯美的訓練!科學研究所示的勇氣無可匹敵,遠比四方傳揚的斗士之勇讓人難忘。我欣然得知,泰勒斯[15]在夜間激動不已地起床并非偶然,這可以從他的天文學發現得到印證。林奈[16]在動身前往拉普蘭時,檢查了一遍“梳子、換洗的襯衫、皮馬褲和防蟲網罩”,志得意滿,神氣活現,儼然拿破侖在檢閱遠征俄羅斯的炮兵。此人的沉靜勇氣讓人欽佩,他那雙眼睛將要注視魚兒、花朵、鳥雀、四足和兩足動物。科學女神向來充滿勇氣,因為她拒絕一知半解,因為她的眼中沒有含混和風險。她會從容地檢查懦夫倉皇遺漏的東西,會為以她為前導而誕生的一系列學科破土拓荒。懦夫與科學無緣,因為世上沒有關于無知的科學?;蛟S該有一門研究勇氣的學科,因為勇氣總在前行卻拙于倒退。果真如此,它就會直面各種情況有序前行。
還是讓我們切近擬定的話題吧。昆蟲學在一個新的領域拓展了研究對象,所以,我走近大自然的時候也讓自己更加開放,更加自由。該學科的研究還表明,宇宙的創造并非提供了一個框架,而是巨細無遺,無微不至。大自然經得起貼近入微的審視,歡迎我們觀察極小的葉片,像蟲子那樣面對尋常的存在。它沒有留下任何空白,它讓生命無所不在。因此,我也會來一番探究。夏日的午間,林林總總的叫聲不絕于耳,好像構成宇宙的質料和沙粒,讓我饒有興致地打探其來源。誰會忘記尖利清亮、反反復復的蟬鳴?早在古希臘時期,人們就在側耳聆聽,一如阿那克里翁[17]的頌歌所示:
秋日的中午,到處傳來蟋蟀的鳴叫。不過,它們跟夏天時一樣,主要在黃昏放歌,于是,歲月的黃昏也讓這漫無休止的歌聲請到了人間。夜晚的腳步按部就班,折磨世人的野心家也休想讓它改變分毫。夜的脈動,蟋蟀的吟唱,以及臨終守望時壁間鐘聲的滴答,一切相應相符,毫厘不爽。請你竭盡所能,與它同步。
馬薩諸塞的鳥兒大概有兩百八十種,有些在這里常駐,有些只在這里避暑,或是順路來訪。跟我們一起過冬的鳥兒同我們惺惺相惜。五子雀和山雀在林間幽谷中結伴而飛,面對冒失的不速之客,一位會嚴辭責罵,另一位則會語焉不詳地來上一番蠱惑。松鴉在果園里尖叫,烏鴉在風暴中啼鳴。山鶉用自己褐黃的身影充當著由秋至春的過渡,讓夏日的紐帶保持不斷。老鷹頂著冬日的疾風,堅如勇士。百靈和知更鳥[19]藏在林間的泉邊。雪鳥大大咧咧,要么面對花園的幾粒種子挑三揀四,要么在院子的一點面包渣中挑肥揀瘦。偶爾會傳來伯勞的歌聲,那旋律舒展自如,溫暖熱情,于是又把夏天給唱了回來:
春天舉步前行,河冰開始消融,我們最早的訪客也稀稀拉拉地顯出了身影。古老的特俄斯歌手[20]又展開了歌喉,他既為希臘吟詠,又替新英格蘭放歌:
春歸來
這時,野鴨會飛落到寧靜的水面,鷗鷺與它同行,乘著掠過草場的東風。它們三三兩兩在水面游弋,不時梳理羽毛,不時沒入水中,啄食百合的根柢以及被寒霜抓緊的越橘。雁陣在天空首次出現,它們奮翼北去,狀如長耙,又似水波。歌雀在灌木和籬笆間泠泠放歌,向我們致意,百靈的歌聲從草場傳來,憂郁哀怨,清新悅耳。藍知更鳥活似一束天藍的光線,在我們散步的時候一閃而過。這時,也能偶見魚鷹在水面威嚴地駛過。無論是誰,但凡看過它一眼,就很難忘記那翱翔的雄姿。它在天空展翅,好像一艘破浪的船只,足以搏擊凌厲的風暴,又不時轉身,活似即將傾覆而一側豎起。它鉤爪緊握,如控弦待發,有國士之風;它傲然飛臨,簡直是森林跟江河的主宰;它雙眼威逼土地的主人,讓對方覺得是自己貿然闖入了這片天地;它返飛時也從容鎮靜,依舊在搏擊開進。有一對魚鷹常年在附近捕魚,我在近旁的湖上獵殺了一只,長逾兩英尺,翼展達六英尺。納托爾[23]說:“古人,尤其是亞里士多德,聲稱魚鷹會教幼鳥凝視太陽,學不會便要殺死。連林奈也因為崇古而認為,魚鷹的一個爪子腳趾相分,另一個則部分相連,所以一個爪子用來游水,另一個爪子則用以捕魚?!笨墒乾F在,它那受訓的雙眼已經暗淡無光,而林奈提到的雙爪也已然無力。不過,它依舊叫聲尖厲,鯁結在喉,雙翼帶風,猶似海嘯。朱庇特的凌虐橫暴見于它的利爪,而其狂怒又見于那倒豎的頸羽。它讓我想起阿爾戈號[24]的遠征,即使委頓慵懶的人也會為它所激,前赴帕納塞斯[25]上空巡游。
戈爾斯密和納托爾描繪過麻鴉的聲音?,F在,不管早晨還是夜晚,這低沉的聲音往往從池沼里傳來,像是水泵抽水,又如霜凍的早晨遠處農家院落在劈柴。麻鴉怎么會發出這種聲音,我沒在任何地方見過交代。有一次,鄰居見它將喙插入水中,吸足之后挺身昂頭,脖頸一脹一脹,如此四五番,將水嘔出,噴到兩三英尺開外,每次伴有低沉的聲音。
不久,撲動會在山間的橡樹林中嘎嘎而鳴,如同聲聲召喚。漫長的夏日終于應召而至,一個新的時代平靜而沉穩地拉開了序幕。
五六月間,林中的合唱便到了高潮。林地寥廓如許,人耳銳敏如斯,試想,還能如何使這里歌聲盈耳,無所不在?
季節繼續推進,順路來訪的鳥兒相繼離去,森林又恢復了寧靜,只剩下為數不多的鳥兒點綴沉悶的氣氛??墒?,在林子深處,漫步獨行依舊能為各種心境找到回應和表白。
天氣濕熱難耐,東菲比霸鹟仍舊在湖邊忘情地歌唱。午間的熱浪足以將一切攪混,鎮子里依然少不了歌手。
秋光苒苒,有時略似陽春,干枯的草場高空傳來鸻鳥的哨音,燕雀在林間穿行,食米鳥和撲動成群出動。疾風剛起,金翅雀便御風而飛,活似雨蛙生有雙翼,在樹葉的颯颯中窺探。鴉群也在天空出現,它們在低空棲遲流連的時候,站在地上就能點出數目,或一只,或三兩只,相距半英里。一會兒就有上百只飛出視野。
記得有人說過,烏鴉是白人帶來的,如果這樣,我倒更愿意相信這里的松樹和鐵杉是白人栽的。烏鴉并非跟在人后的西班牙獵犬,倒是空地上盤旋的印第安幽靈,我一看到它,就會想起菲利普和帕沃坦[27],而不是溫斯洛和史密斯[28]。它是黑暗時代的孑遺。妄誕的觀念經不起推敲,卻又長久地抓著世人,只要這樣,則禿鼻烏鴉屬于英格蘭,而普通烏鴉屬于新英格蘭。
十月的夜晚,晚歸的行人或水手會聽到鷸鳥咕噥不清的哀鳴,繚繞在草場上方,幽怨聲聲酷似鬼魂。秋意漸深,霜染樹葉,便會有一只孤零零的潛鳥來到幽僻的湖上,用狂野的鳴叫激蕩山林。它會靜靜地伏在水下,直到過了換毛的季節。這只鳥兒享有“北方潛水高手”的美譽,可謂實至名歸。你若駕船追逐,它便會沒入水中,像魚兒一樣在水下游上六十桿甚至更遠,速度極快,須拼力追趕。你如果再想找到它,就得將耳朵貼在水面,判斷它會在哪里出現。它浮出水面就會拍擊雙翅抖去湖水,然后在湖面從容地游弋,直至再次受到驚擾。
一年之中,我們最??吹?、最常聽見的就是這些。不過,有時候會有一種極其陌生的曲調傳來,跟卡羅來納和墨西哥的環境相符,而與書本的交代大相徑庭,這時你才會明白自己的鳥類學知識毫無用處。
據《報告》稱,本州大概有四十種四足獸,其中人們喜聞樂見的是些熊、狼、猞猁和野貓。
春天來了,河水漫過岸堤,一陣風從草場吹來,帶著濃濃的麝香氣息,清純盎然,使人心動,向往某種尚待探究的野趣。麝鼠出沒的荒郊并不算遠,它們的小居讓人一瞥便難以忘懷。這些居室由泥巴和牧草筑就,沿河岸散去,高三四英尺,好似從書上看到的亞洲墳包。麝鼠便是東部數州的河貍,本地的河貍居然在數年之內有所增加。船夫都清楚,在梅里馬克河的支流中,康科德河無法行船。據說印第安人稱它為馬斯蓋得奎河,即大草原河,這條河跟其他河流相比,水流極緩且相當混濁,因此魚類和獵物也相對豐富。據本地志書記載:“毛皮生意在這里曾經相當重要。早在一六四一年,殖民地就成立了一家貿易公司,由康科德的威拉德少校主管。他擁有跟印第安人進行毛皮和其他商品交易的特權,相應的義務則是將所購皮貨的二十分之一上交公庫?!爆F在,除了遙遠的西部,我們這里也有人依舊用機關捕獵,到了晚上和早晨,他們會去查看一番而不用提防印第安人。一個人每年捕獲的麝鼠在一百五到兩百之間,而每天擊殺的數目甚至高達三十六只。毛皮的價值今不如昔,數冬春兩季品質最好。每年冰雪消融的時候,麝鼠會因為漲水而被逐離洞穴,要么在河里游動,要么依著河邊的殘株斷樁,甚至是不勝其重的草葉和蘆葦。這時,大批麝鼠會在船上遭到獵殺。雖然麝鼠大多時候非常狡猾,卻容易落入機關,機關只需設在洞口,或是它們常常出沒的地方,無需放置誘餌,有時涂點麝香即可。冬天,獵人會在冰上鑿眼,等它們浮出水面便開槍擊殺。它們的洞穴常常在岸上,洞口則在水下,入洞后漸漸升高,高于河流的最高水位。麝鼠用枯干的牧草和菖蒲墊窩,有時在河岸低而松軟的地方,一腳踩下就會暴露。它們春天產崽,少則三只,多則七八只。
在早晨或者夜晚,平靜的水面會屢屢出現長長的波痕,那就是麝鼠在過河。這時,它只將鼻子露出水面,有時還銜著一段用來筑巢的綠枝。發覺暴露它便沒入水里,游出五六桿之遠,最后躲進蘆葦或洞府之中。麝鼠在水下一次能待上十分鐘。有一回,它沒有被驚動,我發現它在冰下吹出了一個氣泡,隨著呼吸時大時小。一旦在岸上察覺到危險,它會像松鼠那樣立直身子,打探四周的動靜,好幾分鐘一動不動。
到了秋天,河流的水位開始下降,如果在洞穴跟河水之間出現一片草甸,麝鼠就會用泥巴和牧草在旁邊建起三四英尺高的小屋。它不會在這里育崽,不過往后河水猛漲時這里偶爾會出現幼崽的身影。這是它捕獵的營地,冬天用來儲糧,也用以庇身。菖蒲和淡水貝類是麝鼠的主食,春天,營地周圍會留有大量的貝殼。
佩諾布斯科特印第安人會穿戴麝鼠全皮,讓四肢和尾巴耷拉在身上,而將頭束在腰帶下面當作口袋,盛放漁具和設置機關的藥餌。
現在,熊、狼、鹿、猞猁、野貓、河貍和貂鼠在我們這里已經沒有了蹤影,水獺即便偶爾顯身也相當罕見,水貂也不像以前那么常見了。
在所有未經馴服的野獸中,可能唯有狐貍享有家喻戶曉的盛名,從皮爾佩[29]和伊索直到今天,從來如此。它留下不久的蹤跡讓冬日漫步別有意味。一次,我跟上了狐貍幾個小時前留下的腳蹤,舉步之際期望滿懷,但愿能夠發現林間精靈的蛛絲馬跡,恨不得一下子將它按在窩里。我真想知道,是誰賦予它那優雅的曲線,而這線條又何以跟詭異的念頭絲絲相扣?從眼前的足跡就能知道,它經由哪條路線回家,它面對的是哪個方向,而通過步幅大小和步調變化,又能知道它是在飛奔,還是在慢行,因為,即使最輕捷的腳步,也會留下一時難以消失的蹤跡。有時候,你會發現有好多腳蹤混在一起,那是蹦跳嬉鬧花樣百變的結果,由此可見,它骨子里是多么地百無聊賴,任乎情性。
每當看到狐貍無憂無慮地穿過湖上的冰雪,間或循著它的蹤跡在陽光明媚的山梁上追尋,我最終只能放手,將它讓給太陽和大地,一似將太陽和大地讓給它這位真正的主人。它并非在日光下奔走,反倒像是太陽在伴它而行,顯然相互之間恰然相契,靈犀暗通。如果雪很薄,只有五六英寸,就可以跟著蹤跡追上它。這時候,它會執意尋找最為安全的路徑,就算最終無路可走,依舊鎮靜得讓人吃驚。即便恐懼不安,它也不會驚慌失措,有失風度。狐貍的步態略似豹子慢跑,積雪似乎根本奈何它不得,而它也會一路調節體能,量力處之。地面不平的時候,它會因地制宜,跑出一連串優美的曲線。它跑姿輕軟,背上簡直沒長骨頭似的。有時候,它會鼻子貼地嗅上一兩桿,對腳下的路放心之后,便把頭高高抬起。遇到斜坡,它就前足相并,推著積雪靈巧地滑下去。它步履輕盈,離得多近都很難聽出動靜,靈妙如許,無論遠近都捕捉不了它的響動。
《報告》提及的魚類有七十五類一百零七種。本州所有內陸村鎮的河流湖泊所生的魚類只有十來種,而它們的生活習性我們幾乎一無所知,漁夫得知這一情況肯定會大吃一驚。人們喜歡魚類無非因其名稱和產地,但我甚至很想知道它們的鰭條數目,以及側線鱗片有多少。得知小溪中有米諾魚之后,我認為知識有了長進,也覺得比別人更加走運。我想,我幾乎得到了它們的眷顧,在某種程度上也加入了它們那個部類。
垂釣和打獵這種小事可能會激發荷馬與莎士比亞的創作靈感,以前,我享受過這些簡單的樂趣,現在,翻開《漁翁的紀念品》,盯著整版的插圖,我都高興得想喊:
人跟自然毗鄰,所以行止舉動似乎最有自然意味,于是跟她步調一致,自然而然。河水清澈淺亮,一張小小的亞麻漁網鋪在上面,跟陽光下的蛛網透亮無二。我將船兒停在中流,俯視日光下的水面,想看看人們編成的那些網眼,轉而納悶,鎮子上那些風風火火的人怎么能弄出如此淘氣的精靈。這些麻線像一種新的河草,成了人們出現在大自然中的美好留念。它靜靜地鋪在那里,靈妙輕盈,渾如留在沙上的腳印。
當河冰為雪所覆,我很清楚自己的腳下有什么財富——步履所至都是富礦。重載的車馬從冰上駛過,而遠在下方,有多少梭魚輕曳鰭尾,懸在水中。節候轉換這種現象絕對讓它們感到納悶,和風暖日最終會替它們掀起簾幕,讓它們再次看到天空。
早春時節,冰雪消融,正是揮動魚叉的時候。春風乍起,自東北和東邊吹向西邊和南邊。牧草上的冰晶泠然作響已經好久,這時,水滴從冰柱嘀嗒而下,跟它無數的兄弟找準了自己的位置。房頂和籬笆上水汽氤氳,繚繞而上。
碎冰在小溪中相互摩擦,窸窣有聲。它們漂在水面,或緩緩流動,或急速而下,顯得心滿意足,飽含期待。只要水流在天然的冰橋下汩汩作響,就能聽到這些躁急的小舟在喁喁低語。條條小溪都淌著草場的汁液。湖面上冰塊爆裂,一片喧騰,讓人振奮。不久前,河面還是樵夫車馬和狐貍往來的大道,間或還有溜冰者剛剛留下的印跡和捕撈梭魚時鑿開的冰眼,而現在,冰塊在其中飛旋而下,霍霍作響,橫沖直撞,逐流而去。鎮上的委員們在迫不及待地查看橋梁和道路,好像看上一眼就能讓冰塊留情而免于損失。
漁人現在要打理小船準備出行。春天為使用魚叉提供了良機,因為河草這時尚未長高,魚兒也在水淺的地方,而夏天它們會喜歡冰涼的深水,秋天則差不多依舊會藏在草中。要想出行,先得備辦燃料,油松的樹根通常能滿足這個條件,在樹木已經砍倒八年或十年的地方,樹樁下面就能找到。
一個柳筐或篝燈,用鐵皮箍好,用來生火;一把十四英尺長的七齒魚叉,固定在船頭大約距水面三英尺的上方;一個大筐或手推車,去時盛燃料,回來裝魚;一件厚外套——準備齊全,就可以去河上巡游了。當然,你得選個溫暖寧靜的夜晚。且看,船頭的火堆燒得正旺,噼啪作響,你劃槳開船,就像一只螢火蟲鉆進了夜色。了無意趣的人如果沒點冒險精神斷不會這樣出行,對他來說,不啻偷了卡戎[33]的渡船,然后在午夜駛向冥河進入冥界。沉思的夜行者看到你這顆游星就會反復揣摩,忖度再三后,以為那是草場上的鬼火。如果他機敏一點,就會發揮想象借以自娛:午夜沉沉,人的生命一閃而過,宛若蛾子繞著燭火翻飛。巡游者驅動小船,緩緩前行,他默然無語,一種因施惠而升起的驕傲卻在心中暗暗涌動。世界一片漆黑,他好像一顆啟明星或發光體,甚至類似月亮,將光明賜予了這方天地。兩側的河水寬一兩桿,深幾英尺,因火堆的光亮而歷歷在目,勝似午間。另一座城市的天空就此撐起,他享有好多人艷羨的機會,得以俯瞰魚類世界的午夜情景。它們在水中千姿百態:有些沉在水底,肚皮泛白;有些懸在半空;有些魚鰭微動,恍似夢境;有些則相當活躍,極為警醒——跟人類的城市景象無所二致。偶爾之間,他還會碰上棲身叢草的麝鼠,或挑選美食的海龜。如果機會合適,就可以拿稍遠處的活潑魚兒一試身手,或是從船里刺中就近的魚兒,就像抓起鍋里的土豆,乃至,還能直接用手撈起睡熟的魚兒。不過,他很快就明白該放過那些熟睡的魚兒,因為那不是此行的目標,何況還能找到別的補償:四周美景在目,新奇景象層出不窮。河畔的松樹如同長在大火的光焰里,讓人耳目一新。船火從垂柳下漂過,棲居的歌雀再也不會入夢,而在午夜唱起準備給清晨的歌謠。事情辦完后,他可能只有借北斗的指引在黑夜中摸回家,而一旦在地上迷路,天上的這顆星星便會讓他倍感親近。
這樣捕獲的魚兒通常有梭魚、鱸魚、鱔魚、條鱈、亞口魚、太陽魚和小銀魚,一個晚上的收獲在三十到六十韋特[34]之間。有些魚在火光下不好辨認,尤其是鱸魚,由于身上的暗紋在夜里格外醒目而顯得極度兇猛?!秷蟾妗匪Q的鱸魚有七條橫紋,其實數目不定,本地湖泊的鱸魚就有九條,甚至十條。

我們的鄰居似乎還有八種龜,十二種蛇(一種有毒),九種青蛙(蟾蜍),以及九種蠑螈和一種蜥蜴。
蛇的運動讓我極為上心。跟它相比,我們的手足,以及鳥翼和魚鰭似乎都顯得多余,好像上天只在造它的時候放縱了一下想象。黑蛇被追的時候會突然飄進灌木叢,有時會距地五六英尺,在沒有葉子的細嫩枝條間蜿蜒盤旋,行動自如優美,就像鳥兒在樹枝間飛來飛去,有時則會在枝杈間綴成一個花結。低等如許的生命,其彈性和靈巧卻可以跟生有四肢的高等生命媲美。我們要想不用手腳的粗笨之助展示高難技藝,只能像蛇那樣詭譎,那樣狡獪。
到了五月,在草場跟河里常常都能抓到鱷龜(Emysaurus serpentina)。漁人在平靜的河面巡視一番,就能發現十幾米開外它伸出水面的長鼻子,并且,這只獵物能夠輕易到手,因為鱷龜不想匆匆游走而打破河水的寧靜,所以,就在它慢吞吞地縮回脖子的時候,身子還貼著草叢或莖稈。鱷龜將蛋埋在水邊松軟的地方,好像鴿窩,卻常常會讓臭鼬吃光。它在白天捕魚,手法如同蟾蜍捕蠅,據說,它會從嘴里噴出一種透明液體引魚兒“上鉤”。
父母在施教修身方面對孩子用心再多,也難以跟大自然的付出相比。想想花朵那無言的力量吧,它生在草場,對溝渠傾注的功夫毫不亞于閨中女子的用心。步入森林,我就知道有位充滿智慧的勤務人員早已先我而至,已經為我提供了精致無比的范式。樹上的苔蘚狀似樹葉,大自然如此悅人的友情與和諧讓人感動。不管風景多么壯麗,依然能夠見出精致纖巧的一面,水汽的圓環似有若無,露珠的輪廓小巧精美,細嫩的枝條婆娑如煙,一切都似乎顯示出某種崇高的超越、高貴的出身和卓越的成長。要想指出精靈和仙子的棲身之所并非難事,因為,他們已經化為眼前輕盈優雅的情韻和飄逸靜穆的風致。如果從樹林里擷取一段嫩枝,或從小溪中采來一塊冰晶,放在壁爐架上,那綽約風姿和超拔儀態會讓旁邊的裝飾顯得粗鄙不堪。它優越尊貴,似乎曾經擁有極富教養的環境。只要你充滿熱情和勇氣,它總會向你奉上敬意,給予回應。
冬天,目睹沿途的樹木生在當下,而無意未來的時日和境況,我便會駐足片刻,奉上禮敬。它們不會像人類那樣等待,眼下就是幼苗生長的黃金時節。泥土、空氣、陽光和雨水,它們別無所求,時在太古也莫過于此?!叭祟惐г沟亩臁庇肋h不會出現。請看本地的楊樹,盡管寒霜裹嚴了幼枝,快樂的芽苞卻仍舊挺在枝頭,一派自信。果真能夠見到柳絮榿花,即便身在荒野,你都會滿懷歡欣,甘愿居留。我從極北探險者的行記獲悉,巴芬灣[35]和馬更些河[36]側畔也有柳絮和榿花,我便清楚,縱使那里也能供我生存定居。微不足道的植物,卻為我們挽回了信心。我想,待它們再度漫天飛舞,我們仍該保全節操,美德不失。造化之手堪稱智過密涅瓦,而德逾刻瑞斯[37]。哪位女神慈悲如許,將它們賜給了人類?
自然總是充滿神話色彩,富于神秘氣息,她是奔放不羈、潑辣豪縱的天才手筆。她不但擁有技藝,還創造了富麗堂皇、光彩炫目的風格。她為了加工一尊朝圣之杯而巨細不遺,杯腳、杯腹、杯柄和杯口一應俱全。這是一個奇幻的造型,好似神話中海洋神祇的車駕,如涅柔斯和特里同[38]。
盡管在冬天,植物學家也不能囿于書本和標本冊頁而中斷了戶外探索,而該研究植物生理學的一個新領域,不妨稱之“晶體植物學”吧。一八三七年的冬天為這一研究提供了絕佳時機。那年十二月的夜晚,草木的守護神似乎依然示現于他在夏日常去的地方,一如既往,決不含混。有一種冰霜在這一年出現了好多次,不僅在本地極為罕見,在全世界也非常少有,那番景象在日出之后便不復完整。一個有霜的清晨,相當安靜,我很早就出了門,只見樹木周身一片絨絨,好似黑暗世界的虛幻生靈。它們在這一側聚為一團,灰色的發絲參差披拂,另一側則蓬亂不堪,好像一個印第安隊列,沿著小河一線排去。太陽尚未照臨這個河谷,灌木和叢草宛如暗夜的精靈和仙子,意欲將無力的頭顱藏進雪中。從高高的岸上望去,翠綠的河水黃色微泛,在白茫茫的天地間流淌。每一棵樹,每一株灌木,每一個草尖,只要能在積雪中挺起頭顱,都似乎遵照它們夏裝的款式換上了銀裝,每片葉子都是如此。連籬笆也在夜間抽出了葉子,那些葉片從中間分叉,小小的葉紋纖毫畢現,葉緣則長成了規則的鋸齒。這些葉子長在籬桿或殘莖迎著太陽的一側,大部分跟陽光形成了直角,還有葉片蔓生其上,或相互疊加,形狀各異,姿態萬千。太陽將第一縷光線斜投在這里的時候,就在草葉上掛了無數的珠寶,穿行其間則泠泠有聲,清脆悅耳,晃動身子,它們便會射出五彩的虹光。這些詭異的葉片讓我訝然,居然長成了綠葉的模樣,跟它們遵從同一條規則:一邊,生命的汁液輸向燦燦的綠葉,源源不斷,另一邊,晶瑩的微粒猶如兵士向旗下匯聚,整飭有序。質料相異似為表相,無所更易的同一法則才是本質。所以,每一株植物都在春天拔節,形就一個永恒的模具,留待夏天和冬日將它注滿。
葉子的結構見于珊瑚和羽毛,而世間有多少生物和沒有生命的存在也體現了這一特征。考察好多例證,在好像了不相干的地方,比如天然的韻律之中,都能發現這一特征。好多動物在體態、色彩或氣味方面都跟植物相輔相應。天地間的所有律動絕對吟唱著永恒的旋律,不受任何特例的支配。
草木無非一種晶化的存在,明白這一事實,則看到窗邊漸漸融去的冰霜,人們就會發現,這些微粒叢聚如針,個中原因如同麥浪翻滾,也無異于在農田殘莖上隨處而立的禾束。同理,一邊是熱帶植物,棕櫚高聳如塔,榕樹四向鋪張,凡此種種見于東方的風景畫作,另一邊則是極地勁松,在冰天雪地中枝柯低垂,勁直堅挺。
草木為萬物的生長提供了范式,其中蘊含的規律在晶體中更加一目了然,正因為這樣,所以它們的用材更為簡單,好多時候甚至是存留片刻、轉瞬即逝的東西。如此,觀察萬物的生長豈不既簡易方便,又直逼本質:它們都在完成上天命定的形態,無非一個遲速不同的結晶過程。
基于這一原因,在河流的高岸一側,不管因河水侵蝕還是其他原因,只要形成一個空洞,則其外緣和稍里一點就會蒙上一層狀如棘刺、晶瑩閃亮的冰甲,渾似城堡的入口。有些像小小的鴕鳥羽毛,宛如列隊入城的勇士冠羽飄揚,有些像小人國的部隊,打出不太規整的扇形戰旗,還有些叢聚如針,又似松葉,一眼看去,會當成一個持槍方陣。在河冰的背面,因為大塊的結晶而附了一層更厚的冰霜,足有四五英寸,形似棱柱,倒懸其上。如果將冰塊倒置,則像哥特式城市的屋頂和尖塔,又像船舶密集、帆布覆蓋的港口。在冰塊消融的路上,爛泥會隨著深直的轍跡凝凍,而在車轍內側,凍住的泥巴跟針芒遍布的石棉幾無區別。在作物殘莖和花梗底部,寒霜會結成一個不規則的錐形小蓋,像是仙人圈[39]。有些地方,冰晶會結在花崗巖表面,恰好位于石英的晶體之上——石英,更為漫長的寒夜霜花,經歷了更為漫長的結晶過程,在生命短促卻擺脫成見的人眼里,它也會融化,其速如冰。
“切莫忽視海貝的分布,它跟地質現象價值無二??频陆情L約五六十英里,成了聯邦伸入大洋的右臂。自始至終,它狹長如一,可是,大陸的這點狹長地帶形成之后,就成了阻止好多軟體動物遷徙的屏障。雖然僅有數十英里,不少類屬和種群卻被隔開,因科德角之阻而無法混居,難以游至另一側水域……本地的海洋動物計為一百九十七種,有八十三種無法游到科德角南岸,而有五十種在北岸找不到蹤跡?!边@一特殊現象見于《無脊椎動物考查報告》,讓我們重估時空的意義和價值。
春天來了,麝鼠會在巖石和樹樁上留下好多貝殼。這都是些常見的貽貝(Unio complanatus),準確言之,是河蚌,似乎曾是印第安人的重要食品。據稱麝鼠曾在一個地方享受過饕餮大餐,那里的貽貝非常多。該地高出河水達三十英尺,一英尺厚的土中全是貽貝,跟印第安人的余燼遺骸混在一起。
本文置于篇首的那些著作是任意挑選的結果,好似牧師擇選布道的經文,凝聚于這些作品的與其說是熱情,莫如說是辛勞。州政府需要一份關于本地自然財富的完整名錄,還需附上僅有直接參考價值的這類信息。
不過,關于魚類、爬行動物、昆蟲和無脊椎動物的報告卻是付出勞動,開展研究的結果,所以,除了滿足政府之需,這些《報告》自具獨立價值。
只要比奇洛和納托爾的作品可供利用,則本《報告》關于草本植物和鳥類的部分就不會有太大的價值。不過,我們竭盡所能,以求準確地說明本地的相關物種。我們校訂了若干錯誤,高明之士肯定會擴充這份目錄。
《報告》中關于四足動物的內容尚需進一步完善,以便更具參考價值。
這份《報告》更多涉及物種觀測與細小分類,普通讀者不會產生興趣,因而,文中不時點綴了一些著色的句子,好似密林中有葉無花的植物。相對而言,自然史這個領域尚未拓荒,如果先驅的第一份辛勞沒有開花,我們不能責怪他們。切勿低估現象的價值,終有一天它會揭示真相??墒牵粋€世紀以來,在自然史的寫作方面,關于動物的信息幾乎沒有獲得實質性完善,事涉人類的內容卻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人們滿足于遵照自己的方式認識一切。所有的鄉下人和牛奶女工都知道,牛犢第四個胃的外皮可以用來凝結牛奶,以及哪種蘑菇無毒可食。只要走進原野或森林,你總覺得每塊石頭似乎都被翻過,所有樹皮似乎都被剝過??墒牵捳f回來,一知半解自然比獲悉實質輕松容易。人們總會輕易出口,“該調查存在偏頗”。真知在于觀察而非調查,觀察許久才能有所洞見,揭示基本原理都需要一個緩慢的過程。如果能夠洞悉規律,或拋開現象認識本質,人們就會耽溺癡迷,為之發狂??梢栽O想,將來的學??赡軙淌趯W生“水流下山坡”這樣的內容。真正有科學精神的人會通過出色的整合更為深入地認識自然,他的嗅覺、味覺、視覺、聽覺和感覺較常人出色,他的體驗更為深入,更為精到。不論是推論和演繹,還是將數學方法用于哲學,都不能讓人獲得真知,只有直接接觸和感同身受才會奏效。科學和倫理學的研究有相通之處,指望發明,依靠成規都得不到真相。培根的信徒會跟常人一樣犯錯,盡管機械和工藝可以為人提供便利,但是,篤信科學的人依然最為健康,最為友善,也終會擁有圓滿無雙的印第安式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