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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薩諸塞自然史[10]

冬日的讀物,要數自然史方面的著作最有意思。窗外雪滿大地,我正在讀奧杜邦[11]。這書讓人非常興奮。他寫到了木蘭花、佛羅里達的礁群與和煦的海風,也寫到了籬柵、木棉樹和食米鳥的遷徙,另外,他還寫到拉布拉多[12]冬去的海濱,以及密蘇里河支流春來的融雪。這書不僅再現了異彩紛呈的大自然,真該感謝,它也讓我更加健康。

生活沉悶,往復回環

驀然閃過幾抹蔚藍

好似紫羅蘭光艷潔凈

又如銀蓮花塵纖不染

只等春天撒入小溪

在潺潺細流中隨波蜿蜒

高明的哲學頓然失色

居然想安慰人間的憂煩


心頭浮現出冬的身影

斗室巍巍,午夜沉沉

寒霜從天而降

月華露出了恬靜的笑容

嫩枝,欄桿,突兀的檐口

挺出了寒栗的冰槍

欲與阿波羅的金箭爭鋒

又怎能忘了夏日的明艷

山間的草場陽光漫射

金絲桃舒展著腰身


耳邊傳來蜜蜂悶悶的哼唱

它藍翼微展巡游在草場

又飛進我綠意蔥蘢的心房

也傳來細流淙淙的歌聲

可如今它一言不發

封入了記憶的長廊

想當初流過山坡,走進草場

直到投入低處的靜水

才會陷入沉默,告別青春的激揚


眼前又浮現出炫目的田疇

不久便會翻成犁溝

鶇鳥也會跟著守候

田野四望一片茫茫

披上了厚厚的銀裘

我將重啟冬日的旅程

因為上帝略施恩惠

就能讓我獲得豐收

冬天,一聽到唐棣、杜松和美洲商陸的名字,我就會格外來勁。這些質樸的夏日光彩難道不就是天堂的要素?拉布拉多和東緬因,多么生機奔騰的辭藻,聯邦休想與之比肩!消極的人卻置若罔聞。即便盛衰消長只見于四季輪替,我們也絕不會興趣索然。世上有好多事正在發生,議會又知道多少?柿子樹和七葉樹都在寫怎樣的日記?還有條紋鷹呢?卡羅來納、大松林和莫霍克河谷經冬歷夏都在透露些什么訊息?一味限于政治圈子毫無樂趣可言,人一旦被視為政治團體的一員就會掉價。如此看來,限于一隅便意味著退化淪落。邦克山和新新監獄之間的往來渠道就不多,哥倫比亞特區跟沙利文島也是一樣。除了一陣東風而或南風疾掃而過,那里的一切都無足輕重。

社交圈子里找不到健康,健康在大自然之中。除非我們走進自然,哪怕就那么一瞬,要不,我們就會面色蒼白,暗淡無光。社交圈子向來有病,聲望越高則狀況越糟。那里沒有松林中有益身心的氣息,也沒有高山牧場上常青草木沁人心脾、頤養健康的芬芳。我身邊常常會帶些自然史方面的書籍,那是靈藥,翻開閱讀就能讓人恢復健康。在病人眼里,自然肯定有病,而在好人看來,它卻是健康的源泉。人的心里只要有一抹自然的美景,則危害難以近身,而沮喪也會遠離。人在領受過自然的靜穆和恬適之后,絕對不會宣說絕望的教義,也不會在精神或是政治方面鼓吹奴性和暴行。只要跟“皮毛諸邦”[13]毗鄰,身處大西洋側畔的我們就不會銳氣消減,連它的名字都能隨時讓人意氣昂揚。云杉、鐵杉和松樹會讓人遠離絕望。在我看來,不論是牧師宣講的信條,還是教徒篤信的教義,都忽略了大奴湖[14]畔身裹毛皮的獵人,遺漏了愛斯基摩人坐著狗拉的雪橇,也忘卻了在北方晨昏莫辨的夜晚,咬住海豹與海象窮追不舍的獵逐場景。有人常常為世人過早地敲響了喪鐘,他們不是身染疾病,就是被疾病的幻象所困。除了為忙碌的活人置辦喪衣,撰寫墓志外,這些坐而布道的教士難道就無事可做?人們踐行的信條會使教士的安慰顯得荒謬可笑。如果說辭不像蟋蟀的叫聲那樣讓人頓感快樂安恬,那么任是誰在宣講,對我又有什么意義?只要林間有蟋蟀的鳴叫,樹木肯定會迎著天空茁壯拔節。光彩熠熠的溪流總會給我送上問候,讓我清爽,如果人們不是這個樣子,我就會覺得乏味。沒有歡樂談何生命?且看,魚苗在池塘里跳躍,昆蟲應夏夜之邀大量涌現,雨蛙高歌不止,讓春日的森林替它伴唱,蝴蝶不動聲色,而五彩斑斕的翅膀上卻記錄著多少意外和變故,還有那小河中的米諾魚,果敢地逆流而上,鱗片被河水磨得光彩閃閃,映上了河岸。

宗教、文學和哲學的叫嚷從講壇、學苑和客廳里傳了過來,我們居然認為這些嚷嚷會震徹寰宇,跟地軸的吱呀一樣無所不在。但是,人如果睡得很沉,那么,從黃昏到黎明,自然會將這些聲音置諸腦后。倒是那表盤上的鐘擺,在它三英寸的擺幅之內,大自然每一瞬的偉大脈動都盡顯無遺。一旦我們抬起眼瞼,打開耳郭,這般嚷嚷就會消失,像行進的火車在一陣煙霧和咔嗒之中無影無蹤。每當在大自然的角隅里探察美景,心中的寧謐釋然促人沉思默想,我便會神往一種無可名狀的幽僻生活——多么靜穆,又多么恬淡。要玩味苔蘚之美,就得去極端神圣僻靜的角落。對格外主動的生命搏擊而言,科學研究是何其壯美的訓練!科學研究所示的勇氣無可匹敵,遠比四方傳揚的斗士之勇讓人難忘。我欣然得知,泰勒斯[15]在夜間激動不已地起床并非偶然,這可以從他的天文學發現得到印證。林奈[16]在動身前往拉普蘭時,檢查了一遍“梳子、換洗的襯衫、皮馬褲和防蟲網罩”,志得意滿,神氣活現,儼然拿破侖在檢閱遠征俄羅斯的炮兵。此人的沉靜勇氣讓人欽佩,他那雙眼睛將要注視魚兒、花朵、鳥雀、四足和兩足動物。科學女神向來充滿勇氣,因為她拒絕一知半解,因為她的眼中沒有含混和風險。她會從容地檢查懦夫倉皇遺漏的東西,會為以她為前導而誕生的一系列學科破土拓荒。懦夫與科學無緣,因為世上沒有關于無知的科學?;蛟S該有一門研究勇氣的學科,因為勇氣總在前行卻拙于倒退。果真如此,它就會直面各種情況有序前行。

還是讓我們切近擬定的話題吧。昆蟲學在一個新的領域拓展了研究對象,所以,我走近大自然的時候也讓自己更加開放,更加自由。該學科的研究還表明,宇宙的創造并非提供了一個框架,而是巨細無遺,無微不至。大自然經得起貼近入微的審視,歡迎我們觀察極小的葉片,像蟲子那樣面對尋常的存在。它沒有留下任何空白,它讓生命無所不在。因此,我也會來一番探究。夏日的午間,林林總總的叫聲不絕于耳,好像構成宇宙的質料和沙粒,讓我饒有興致地打探其來源。誰會忘記尖利清亮、反反復復的蟬鳴?早在古希臘時期,人們就在側耳聆聽,一如阿那克里翁[17]的頌歌所示:

蟬兒,輕盈,飄然,

啜飲清露,遙居樹端。

宛如帝王放開歌喉,

舉目所有為你所占:

田野的收獲,

森林的奉獻。

你,農夫的良友,

永遠與人為善。

你受到人們的稱頌,

為夏日做清新的預言。

繆斯喜歡你,

福玻斯[18]也喜歡你,

讓你的歌喉清亮婉轉。

遠離歲月的侵蝕,

你就是神靈:

來自泥土,技藝不凡,

喜歡唱歌,遠離憂煩。

你,這不動聲色的鳴蟬。

秋日的中午,到處傳來蟋蟀的鳴叫。不過,它們跟夏天時一樣,主要在黃昏放歌,于是,歲月的黃昏也讓這漫無休止的歌聲請到了人間。夜晚的腳步按部就班,折磨世人的野心家也休想讓它改變分毫。夜的脈動,蟋蟀的吟唱,以及臨終守望時壁間鐘聲的滴答,一切相應相符,毫厘不爽。請你竭盡所能,與它同步。

馬薩諸塞的鳥兒大概有兩百八十種,有些在這里常駐,有些只在這里避暑,或是順路來訪。跟我們一起過冬的鳥兒同我們惺惺相惜。五子雀和山雀在林間幽谷中結伴而飛,面對冒失的不速之客,一位會嚴辭責罵,另一位則會語焉不詳地來上一番蠱惑。松鴉在果園里尖叫,烏鴉在風暴中啼鳴。山鶉用自己褐黃的身影充當著由秋至春的過渡,讓夏日的紐帶保持不斷。老鷹頂著冬日的疾風,堅如勇士。百靈和知更鳥[19]藏在林間的泉邊。雪鳥大大咧咧,要么面對花園的幾粒種子挑三揀四,要么在院子的一點面包渣中挑肥揀瘦。偶爾會傳來伯勞的歌聲,那旋律舒展自如,溫暖熱情,于是又把夏天給唱了回來:

他沉著堅定地揚帆

這帆兒他常年不卷

如今落上冬的發絲

送哨音到他的耳邊

春天舉步前行,河冰開始消融,我們最早的訪客也稀稀拉拉地顯出了身影。古老的特俄斯歌手[20]又展開了歌喉,他既為希臘吟詠,又替新英格蘭放歌:

春歸來

瞧,春天已經返回,

美惠女神怎樣綻放了玫瑰。

瞧,曾經暴怒的海濤,

如何接受和風的撫慰。

瞧,野鴨怎樣入水;

瞧,蒼鷺怎樣回飛;

提坦[21]又如何放射出永恒的光輝。

云影在地上飄動;

人們在田間干得起勁;

大地獻上了各色果品;

橄欖的果子掛上了枝頭,

巴克斯[22]的杯子也舉過了頭頂;

從葉子到枝條,從枝條到葉子,

果實累累,綴彎了樹身。

這時,野鴨會飛落到寧靜的水面,鷗鷺與它同行,乘著掠過草場的東風。它們三三兩兩在水面游弋,不時梳理羽毛,不時沒入水中,啄食百合的根柢以及被寒霜抓緊的越橘。雁陣在天空首次出現,它們奮翼北去,狀如長耙,又似水波。歌雀在灌木和籬笆間泠泠放歌,向我們致意,百靈的歌聲從草場傳來,憂郁哀怨,清新悅耳。藍知更鳥活似一束天藍的光線,在我們散步的時候一閃而過。這時,也能偶見魚鷹在水面威嚴地駛過。無論是誰,但凡看過它一眼,就很難忘記那翱翔的雄姿。它在天空展翅,好像一艘破浪的船只,足以搏擊凌厲的風暴,又不時轉身,活似即將傾覆而一側豎起。它鉤爪緊握,如控弦待發,有國士之風;它傲然飛臨,簡直是森林跟江河的主宰;它雙眼威逼土地的主人,讓對方覺得是自己貿然闖入了這片天地;它返飛時也從容鎮靜,依舊在搏擊開進。有一對魚鷹常年在附近捕魚,我在近旁的湖上獵殺了一只,長逾兩英尺,翼展達六英尺。納托爾[23]說:“古人,尤其是亞里士多德,聲稱魚鷹會教幼鳥凝視太陽,學不會便要殺死。連林奈也因為崇古而認為,魚鷹的一個爪子腳趾相分,另一個則部分相連,所以一個爪子用來游水,另一個爪子則用以捕魚?!笨墒乾F在,它那受訓的雙眼已經暗淡無光,而林奈提到的雙爪也已然無力。不過,它依舊叫聲尖厲,鯁結在喉,雙翼帶風,猶似海嘯。朱庇特的凌虐橫暴見于它的利爪,而其狂怒又見于那倒豎的頸羽。它讓我想起阿爾戈號[24]的遠征,即使委頓慵懶的人也會為它所激,前赴帕納塞斯[25]上空巡游。

戈爾斯密和納托爾描繪過麻鴉的聲音?,F在,不管早晨還是夜晚,這低沉的聲音往往從池沼里傳來,像是水泵抽水,又如霜凍的早晨遠處農家院落在劈柴。麻鴉怎么會發出這種聲音,我沒在任何地方見過交代。有一次,鄰居見它將喙插入水中,吸足之后挺身昂頭,脖頸一脹一脹,如此四五番,將水嘔出,噴到兩三英尺開外,每次伴有低沉的聲音。

不久,撲動會在山間的橡樹林中嘎嘎而鳴,如同聲聲召喚。漫長的夏日終于應召而至,一個新的時代平靜而沉穩地拉開了序幕。

五六月間,林中的合唱便到了高潮。林地寥廓如許,人耳銳敏如斯,試想,還能如何使這里歌聲盈耳,無所不在?

夏日放聲歌唱,

總會響徹全場。

季節繼續推進,順路來訪的鳥兒相繼離去,森林又恢復了寧靜,只剩下為數不多的鳥兒點綴沉悶的氣氛??墒?,在林子深處,漫步獨行依舊能為各種心境找到回應和表白。

偶有松鴉躁急刺耳的喇叭,

而或威爾遜鶇[26]吹響的號角。

密林幽深,

山雀唱著似有若無的曲調。

那是獻給英雄的頌歌,

也在向美德永遠示好。

天氣濕熱難耐,東菲比霸鹟仍舊在湖邊忘情地歌唱。午間的熱浪足以將一切攪混,鎮子里依然少不了歌手。

榆樹高,

婆娑弄妖嬈。

千回百轉,

綠鵑聲聲嬌。

市井長夏渾無賴,

引我逸興上碧霄。

秋光苒苒,有時略似陽春,干枯的草場高空傳來鸻鳥的哨音,燕雀在林間穿行,食米鳥和撲動成群出動。疾風剛起,金翅雀便御風而飛,活似雨蛙生有雙翼,在樹葉的颯颯中窺探。鴉群也在天空出現,它們在低空棲遲流連的時候,站在地上就能點出數目,或一只,或三兩只,相距半英里。一會兒就有上百只飛出視野。

記得有人說過,烏鴉是白人帶來的,如果這樣,我倒更愿意相信這里的松樹和鐵杉是白人栽的。烏鴉并非跟在人后的西班牙獵犬,倒是空地上盤旋的印第安幽靈,我一看到它,就會想起菲利普和帕沃坦[27],而不是溫斯洛和史密斯[28]。它是黑暗時代的孑遺。妄誕的觀念經不起推敲,卻又長久地抓著世人,只要這樣,則禿鼻烏鴉屬于英格蘭,而普通烏鴉屬于新英格蘭。

你,幽暗的林間精靈,

來自洪荒的古老種群,

你寂寞地飛翔,

一顆夏日的流星。

穿過森林來到森林,

越過丘陵來到丘陵,

貼近林木和荒野,

又掠過細流的淙淙。

你想說什么要人傾聽?

你為什么要在白日顯身?

是誰讓你盤桓棲遲,

這樣地憂郁傷慟?

什么勇氣涌在你的喉嚨,

將你送上高高的層云?

遠遠地,下方人頭攢動,

沮喪倦怠,心灰意冷,

他們在驅除你這幽靈。

十月的夜晚,晚歸的行人或水手會聽到鷸鳥咕噥不清的哀鳴,繚繞在草場上方,幽怨聲聲酷似鬼魂。秋意漸深,霜染樹葉,便會有一只孤零零的潛鳥來到幽僻的湖上,用狂野的鳴叫激蕩山林。它會靜靜地伏在水下,直到過了換毛的季節。這只鳥兒享有“北方潛水高手”的美譽,可謂實至名歸。你若駕船追逐,它便會沒入水中,像魚兒一樣在水下游上六十桿甚至更遠,速度極快,須拼力追趕。你如果再想找到它,就得將耳朵貼在水面,判斷它會在哪里出現。它浮出水面就會拍擊雙翅抖去湖水,然后在湖面從容地游弋,直至再次受到驚擾。

一年之中,我們最??吹?、最常聽見的就是這些。不過,有時候會有一種極其陌生的曲調傳來,跟卡羅來納和墨西哥的環境相符,而與書本的交代大相徑庭,這時你才會明白自己的鳥類學知識毫無用處。

據《報告》稱,本州大概有四十種四足獸,其中人們喜聞樂見的是些熊、狼、猞猁和野貓。

春天來了,河水漫過岸堤,一陣風從草場吹來,帶著濃濃的麝香氣息,清純盎然,使人心動,向往某種尚待探究的野趣。麝鼠出沒的荒郊并不算遠,它們的小居讓人一瞥便難以忘懷。這些居室由泥巴和牧草筑就,沿河岸散去,高三四英尺,好似從書上看到的亞洲墳包。麝鼠便是東部數州的河貍,本地的河貍居然在數年之內有所增加。船夫都清楚,在梅里馬克河的支流中,康科德河無法行船。據說印第安人稱它為馬斯蓋得奎河,即大草原河,這條河跟其他河流相比,水流極緩且相當混濁,因此魚類和獵物也相對豐富。據本地志書記載:“毛皮生意在這里曾經相當重要。早在一六四一年,殖民地就成立了一家貿易公司,由康科德的威拉德少校主管。他擁有跟印第安人進行毛皮和其他商品交易的特權,相應的義務則是將所購皮貨的二十分之一上交公庫?!爆F在,除了遙遠的西部,我們這里也有人依舊用機關捕獵,到了晚上和早晨,他們會去查看一番而不用提防印第安人。一個人每年捕獲的麝鼠在一百五到兩百之間,而每天擊殺的數目甚至高達三十六只。毛皮的價值今不如昔,數冬春兩季品質最好。每年冰雪消融的時候,麝鼠會因為漲水而被逐離洞穴,要么在河里游動,要么依著河邊的殘株斷樁,甚至是不勝其重的草葉和蘆葦。這時,大批麝鼠會在船上遭到獵殺。雖然麝鼠大多時候非常狡猾,卻容易落入機關,機關只需設在洞口,或是它們常常出沒的地方,無需放置誘餌,有時涂點麝香即可。冬天,獵人會在冰上鑿眼,等它們浮出水面便開槍擊殺。它們的洞穴常常在岸上,洞口則在水下,入洞后漸漸升高,高于河流的最高水位。麝鼠用枯干的牧草和菖蒲墊窩,有時在河岸低而松軟的地方,一腳踩下就會暴露。它們春天產崽,少則三只,多則七八只。

在早晨或者夜晚,平靜的水面會屢屢出現長長的波痕,那就是麝鼠在過河。這時,它只將鼻子露出水面,有時還銜著一段用來筑巢的綠枝。發覺暴露它便沒入水里,游出五六桿之遠,最后躲進蘆葦或洞府之中。麝鼠在水下一次能待上十分鐘。有一回,它沒有被驚動,我發現它在冰下吹出了一個氣泡,隨著呼吸時大時小。一旦在岸上察覺到危險,它會像松鼠那樣立直身子,打探四周的動靜,好幾分鐘一動不動。

到了秋天,河流的水位開始下降,如果在洞穴跟河水之間出現一片草甸,麝鼠就會用泥巴和牧草在旁邊建起三四英尺高的小屋。它不會在這里育崽,不過往后河水猛漲時這里偶爾會出現幼崽的身影。這是它捕獵的營地,冬天用來儲糧,也用以庇身。菖蒲和淡水貝類是麝鼠的主食,春天,營地周圍會留有大量的貝殼。

佩諾布斯科特印第安人會穿戴麝鼠全皮,讓四肢和尾巴耷拉在身上,而將頭束在腰帶下面當作口袋,盛放漁具和設置機關的藥餌。

現在,熊、狼、鹿、猞猁、野貓、河貍和貂鼠在我們這里已經沒有了蹤影,水獺即便偶爾顯身也相當罕見,水貂也不像以前那么常見了。

在所有未經馴服的野獸中,可能唯有狐貍享有家喻戶曉的盛名,從皮爾佩[29]和伊索直到今天,從來如此。它留下不久的蹤跡讓冬日漫步別有意味。一次,我跟上了狐貍幾個小時前留下的腳蹤,舉步之際期望滿懷,但愿能夠發現林間精靈的蛛絲馬跡,恨不得一下子將它按在窩里。我真想知道,是誰賦予它那優雅的曲線,而這線條又何以跟詭異的念頭絲絲相扣?從眼前的足跡就能知道,它經由哪條路線回家,它面對的是哪個方向,而通過步幅大小和步調變化,又能知道它是在飛奔,還是在慢行,因為,即使最輕捷的腳步,也會留下一時難以消失的蹤跡。有時候,你會發現有好多腳蹤混在一起,那是蹦跳嬉鬧花樣百變的結果,由此可見,它骨子里是多么地百無聊賴,任乎情性。

每當看到狐貍無憂無慮地穿過湖上的冰雪,間或循著它的蹤跡在陽光明媚的山梁上追尋,我最終只能放手,將它讓給太陽和大地,一似將太陽和大地讓給它這位真正的主人。它并非在日光下奔走,反倒像是太陽在伴它而行,顯然相互之間恰然相契,靈犀暗通。如果雪很薄,只有五六英寸,就可以跟著蹤跡追上它。這時候,它會執意尋找最為安全的路徑,就算最終無路可走,依舊鎮靜得讓人吃驚。即便恐懼不安,它也不會驚慌失措,有失風度。狐貍的步態略似豹子慢跑,積雪似乎根本奈何它不得,而它也會一路調節體能,量力處之。地面不平的時候,它會因地制宜,跑出一連串優美的曲線。它跑姿輕軟,背上簡直沒長骨頭似的。有時候,它會鼻子貼地嗅上一兩桿,對腳下的路放心之后,便把頭高高抬起。遇到斜坡,它就前足相并,推著積雪靈巧地滑下去。它步履輕盈,離得多近都很難聽出動靜,靈妙如許,無論遠近都捕捉不了它的響動。

《報告》提及的魚類有七十五類一百零七種。本州所有內陸村鎮的河流湖泊所生的魚類只有十來種,而它們的生活習性我們幾乎一無所知,漁夫得知這一情況肯定會大吃一驚。人們喜歡魚類無非因其名稱和產地,但我甚至很想知道它們的鰭條數目,以及側線鱗片有多少。得知小溪中有米諾魚之后,我認為知識有了長進,也覺得比別人更加走運。我想,我幾乎得到了它們的眷顧,在某種程度上也加入了它們那個部類。

垂釣和打獵這種小事可能會激發荷馬與莎士比亞的創作靈感,以前,我享受過這些簡單的樂趣,現在,翻開《漁翁的紀念品》,盯著整版的插圖,我都高興得想喊:

難道會有這種事,

像夏日的陰云壓向我們?[30]

人跟自然毗鄰,所以行止舉動似乎最有自然意味,于是跟她步調一致,自然而然。河水清澈淺亮,一張小小的亞麻漁網鋪在上面,跟陽光下的蛛網透亮無二。我將船兒停在中流,俯視日光下的水面,想看看人們編成的那些網眼,轉而納悶,鎮子上那些風風火火的人怎么能弄出如此淘氣的精靈。這些麻線像一種新的河草,成了人們出現在大自然中的美好留念。它靜靜地鋪在那里,靈妙輕盈,渾如留在沙上的腳印。

當河冰為雪所覆,我很清楚自己的腳下有什么財富——步履所至都是富礦。重載的車馬從冰上駛過,而遠在下方,有多少梭魚輕曳鰭尾,懸在水中。節候轉換這種現象絕對讓它們感到納悶,和風暖日最終會替它們掀起簾幕,讓它們再次看到天空。

早春時節,冰雪消融,正是揮動魚叉的時候。春風乍起,自東北和東邊吹向西邊和南邊。牧草上的冰晶泠然作響已經好久,這時,水滴從冰柱嘀嗒而下,跟它無數的兄弟找準了自己的位置。房頂和籬笆上水汽氤氳,繚繞而上。

太陽,款款地為大地擦拭眼淚,

誰知越流越快,那激動的淚水。

碎冰在小溪中相互摩擦,窸窣有聲。它們漂在水面,或緩緩流動,或急速而下,顯得心滿意足,飽含期待。只要水流在天然的冰橋下汩汩作響,就能聽到這些躁急的小舟在喁喁低語。條條小溪都淌著草場的汁液。湖面上冰塊爆裂,一片喧騰,讓人振奮。不久前,河面還是樵夫車馬和狐貍往來的大道,間或還有溜冰者剛剛留下的印跡和捕撈梭魚時鑿開的冰眼,而現在,冰塊在其中飛旋而下,霍霍作響,橫沖直撞,逐流而去。鎮上的委員們在迫不及待地查看橋梁和道路,好像看上一眼就能讓冰塊留情而免于損失。

河水,漲了又漲,

如同溫暖的希望,

悄悄消融著城里的冰霜。

每一處草叢都是小島,

都像阿勒山[31]那樣友善,

疲憊的麝鼠偎依在一旁。


康科德河上微波不興,

水流卻在暗暗涌動。

深沉的人面色淡然,

胸膛里卻狂想浪涌。

即使夏日的干旱來臨,

它也會漣漪微泛波濤陣陣。

此刻卻從納舍圖克一路睡到克利夫,

未見扁舟來訪,由它如如不動。

可是,遙遠的山中,

無數的細流卻在淙淙,

還有多少泉眼沉默無語,

又有多少河流安然無聲。


它們表面上悄無聲息,

下面卻涌得更急流得更猛。

鄉間威尼斯就是我們的小鎮,

那邊的濕地就是瀉湖的風景,

橡樹圍成了小小的水灣,

像那不勒斯灣那樣動人。

在鄰居的玉米地里,

我還認出了金角灣[32]的面容。


大自然每年都在這里授藝,

卻只有印第安人前來學習。

正是在這所藝苑,得道者

該是威尼斯和那不勒斯。

在我看來,它們的老師,

把年輕的門徒留在了這里。

漁人現在要打理小船準備出行。春天為使用魚叉提供了良機,因為河草這時尚未長高,魚兒也在水淺的地方,而夏天它們會喜歡冰涼的深水,秋天則差不多依舊會藏在草中。要想出行,先得備辦燃料,油松的樹根通常能滿足這個條件,在樹木已經砍倒八年或十年的地方,樹樁下面就能找到。

一個柳筐或篝燈,用鐵皮箍好,用來生火;一把十四英尺長的七齒魚叉,固定在船頭大約距水面三英尺的上方;一個大筐或手推車,去時盛燃料,回來裝魚;一件厚外套——準備齊全,就可以去河上巡游了。當然,你得選個溫暖寧靜的夜晚。且看,船頭的火堆燒得正旺,噼啪作響,你劃槳開船,就像一只螢火蟲鉆進了夜色。了無意趣的人如果沒點冒險精神斷不會這樣出行,對他來說,不啻偷了卡戎[33]的渡船,然后在午夜駛向冥河進入冥界。沉思的夜行者看到你這顆游星就會反復揣摩,忖度再三后,以為那是草場上的鬼火。如果他機敏一點,就會發揮想象借以自娛:午夜沉沉,人的生命一閃而過,宛若蛾子繞著燭火翻飛。巡游者驅動小船,緩緩前行,他默然無語,一種因施惠而升起的驕傲卻在心中暗暗涌動。世界一片漆黑,他好像一顆啟明星或發光體,甚至類似月亮,將光明賜予了這方天地。兩側的河水寬一兩桿,深幾英尺,因火堆的光亮而歷歷在目,勝似午間。另一座城市的天空就此撐起,他享有好多人艷羨的機會,得以俯瞰魚類世界的午夜情景。它們在水中千姿百態:有些沉在水底,肚皮泛白;有些懸在半空;有些魚鰭微動,恍似夢境;有些則相當活躍,極為警醒——跟人類的城市景象無所二致。偶爾之間,他還會碰上棲身叢草的麝鼠,或挑選美食的海龜。如果機會合適,就可以拿稍遠處的活潑魚兒一試身手,或是從船里刺中就近的魚兒,就像抓起鍋里的土豆,乃至,還能直接用手撈起睡熟的魚兒。不過,他很快就明白該放過那些熟睡的魚兒,因為那不是此行的目標,何況還能找到別的補償:四周美景在目,新奇景象層出不窮。河畔的松樹如同長在大火的光焰里,讓人耳目一新。船火從垂柳下漂過,棲居的歌雀再也不會入夢,而在午夜唱起準備給清晨的歌謠。事情辦完后,他可能只有借北斗的指引在黑夜中摸回家,而一旦在地上迷路,天上的這顆星星便會讓他倍感親近。

這樣捕獲的魚兒通常有梭魚、鱸魚、鱔魚、條鱈、亞口魚、太陽魚和小銀魚,一個晚上的收獲在三十到六十韋特[34]之間。有些魚在火光下不好辨認,尤其是鱸魚,由于身上的暗紋在夜里格外醒目而顯得極度兇猛?!秷蟾妗匪Q的鱸魚有七條橫紋,其實數目不定,本地湖泊的鱸魚就有九條,甚至十條。

我們的鄰居似乎還有八種龜,十二種蛇(一種有毒),九種青蛙(蟾蜍),以及九種蠑螈和一種蜥蜴。

蛇的運動讓我極為上心。跟它相比,我們的手足,以及鳥翼和魚鰭似乎都顯得多余,好像上天只在造它的時候放縱了一下想象。黑蛇被追的時候會突然飄進灌木叢,有時會距地五六英尺,在沒有葉子的細嫩枝條間蜿蜒盤旋,行動自如優美,就像鳥兒在樹枝間飛來飛去,有時則會在枝杈間綴成一個花結。低等如許的生命,其彈性和靈巧卻可以跟生有四肢的高等生命媲美。我們要想不用手腳的粗笨之助展示高難技藝,只能像蛇那樣詭譎,那樣狡獪。

到了五月,在草場跟河里常常都能抓到鱷龜(Emysaurus serpentina)。漁人在平靜的河面巡視一番,就能發現十幾米開外它伸出水面的長鼻子,并且,這只獵物能夠輕易到手,因為鱷龜不想匆匆游走而打破河水的寧靜,所以,就在它慢吞吞地縮回脖子的時候,身子還貼著草叢或莖稈。鱷龜將蛋埋在水邊松軟的地方,好像鴿窩,卻常常會讓臭鼬吃光。它在白天捕魚,手法如同蟾蜍捕蠅,據說,它會從嘴里噴出一種透明液體引魚兒“上鉤”。

父母在施教修身方面對孩子用心再多,也難以跟大自然的付出相比。想想花朵那無言的力量吧,它生在草場,對溝渠傾注的功夫毫不亞于閨中女子的用心。步入森林,我就知道有位充滿智慧的勤務人員早已先我而至,已經為我提供了精致無比的范式。樹上的苔蘚狀似樹葉,大自然如此悅人的友情與和諧讓人感動。不管風景多么壯麗,依然能夠見出精致纖巧的一面,水汽的圓環似有若無,露珠的輪廓小巧精美,細嫩的枝條婆娑如煙,一切都似乎顯示出某種崇高的超越、高貴的出身和卓越的成長。要想指出精靈和仙子的棲身之所并非難事,因為,他們已經化為眼前輕盈優雅的情韻和飄逸靜穆的風致。如果從樹林里擷取一段嫩枝,或從小溪中采來一塊冰晶,放在壁爐架上,那綽約風姿和超拔儀態會讓旁邊的裝飾顯得粗鄙不堪。它優越尊貴,似乎曾經擁有極富教養的環境。只要你充滿熱情和勇氣,它總會向你奉上敬意,給予回應。

冬天,目睹沿途的樹木生在當下,而無意未來的時日和境況,我便會駐足片刻,奉上禮敬。它們不會像人類那樣等待,眼下就是幼苗生長的黃金時節。泥土、空氣、陽光和雨水,它們別無所求,時在太古也莫過于此?!叭祟惐г沟亩臁庇肋h不會出現。請看本地的楊樹,盡管寒霜裹嚴了幼枝,快樂的芽苞卻仍舊挺在枝頭,一派自信。果真能夠見到柳絮榿花,即便身在荒野,你都會滿懷歡欣,甘愿居留。我從極北探險者的行記獲悉,巴芬灣[35]和馬更些河[36]側畔也有柳絮和榿花,我便清楚,縱使那里也能供我生存定居。微不足道的植物,卻為我們挽回了信心。我想,待它們再度漫天飛舞,我們仍該保全節操,美德不失。造化之手堪稱智過密涅瓦,而德逾刻瑞斯[37]。哪位女神慈悲如許,將它們賜給了人類?

自然總是充滿神話色彩,富于神秘氣息,她是奔放不羈、潑辣豪縱的天才手筆。她不但擁有技藝,還創造了富麗堂皇、光彩炫目的風格。她為了加工一尊朝圣之杯而巨細不遺,杯腳、杯腹、杯柄和杯口一應俱全。這是一個奇幻的造型,好似神話中海洋神祇的車駕,如涅柔斯和特里同[38]

盡管在冬天,植物學家也不能囿于書本和標本冊頁而中斷了戶外探索,而該研究植物生理學的一個新領域,不妨稱之“晶體植物學”吧。一八三七年的冬天為這一研究提供了絕佳時機。那年十二月的夜晚,草木的守護神似乎依然示現于他在夏日常去的地方,一如既往,決不含混。有一種冰霜在這一年出現了好多次,不僅在本地極為罕見,在全世界也非常少有,那番景象在日出之后便不復完整。一個有霜的清晨,相當安靜,我很早就出了門,只見樹木周身一片絨絨,好似黑暗世界的虛幻生靈。它們在這一側聚為一團,灰色的發絲參差披拂,另一側則蓬亂不堪,好像一個印第安隊列,沿著小河一線排去。太陽尚未照臨這個河谷,灌木和叢草宛如暗夜的精靈和仙子,意欲將無力的頭顱藏進雪中。從高高的岸上望去,翠綠的河水黃色微泛,在白茫茫的天地間流淌。每一棵樹,每一株灌木,每一個草尖,只要能在積雪中挺起頭顱,都似乎遵照它們夏裝的款式換上了銀裝,每片葉子都是如此。連籬笆也在夜間抽出了葉子,那些葉片從中間分叉,小小的葉紋纖毫畢現,葉緣則長成了規則的鋸齒。這些葉子長在籬桿或殘莖迎著太陽的一側,大部分跟陽光形成了直角,還有葉片蔓生其上,或相互疊加,形狀各異,姿態萬千。太陽將第一縷光線斜投在這里的時候,就在草葉上掛了無數的珠寶,穿行其間則泠泠有聲,清脆悅耳,晃動身子,它們便會射出五彩的虹光。這些詭異的葉片讓我訝然,居然長成了綠葉的模樣,跟它們遵從同一條規則:一邊,生命的汁液輸向燦燦的綠葉,源源不斷,另一邊,晶瑩的微粒猶如兵士向旗下匯聚,整飭有序。質料相異似為表相,無所更易的同一法則才是本質。所以,每一株植物都在春天拔節,形就一個永恒的模具,留待夏天和冬日將它注滿。

葉子的結構見于珊瑚和羽毛,而世間有多少生物和沒有生命的存在也體現了這一特征。考察好多例證,在好像了不相干的地方,比如天然的韻律之中,都能發現這一特征。好多動物在體態、色彩或氣味方面都跟植物相輔相應。天地間的所有律動絕對吟唱著永恒的旋律,不受任何特例的支配。

草木無非一種晶化的存在,明白這一事實,則看到窗邊漸漸融去的冰霜,人們就會發現,這些微粒叢聚如針,個中原因如同麥浪翻滾,也無異于在農田殘莖上隨處而立的禾束。同理,一邊是熱帶植物,棕櫚高聳如塔,榕樹四向鋪張,凡此種種見于東方的風景畫作,另一邊則是極地勁松,在冰天雪地中枝柯低垂,勁直堅挺。

草木為萬物的生長提供了范式,其中蘊含的規律在晶體中更加一目了然,正因為這樣,所以它們的用材更為簡單,好多時候甚至是存留片刻、轉瞬即逝的東西。如此,觀察萬物的生長豈不既簡易方便,又直逼本質:它們都在完成上天命定的形態,無非一個遲速不同的結晶過程。

基于這一原因,在河流的高岸一側,不管因河水侵蝕還是其他原因,只要形成一個空洞,則其外緣和稍里一點就會蒙上一層狀如棘刺、晶瑩閃亮的冰甲,渾似城堡的入口。有些像小小的鴕鳥羽毛,宛如列隊入城的勇士冠羽飄揚,有些像小人國的部隊,打出不太規整的扇形戰旗,還有些叢聚如針,又似松葉,一眼看去,會當成一個持槍方陣。在河冰的背面,因為大塊的結晶而附了一層更厚的冰霜,足有四五英寸,形似棱柱,倒懸其上。如果將冰塊倒置,則像哥特式城市的屋頂和尖塔,又像船舶密集、帆布覆蓋的港口。在冰塊消融的路上,爛泥會隨著深直的轍跡凝凍,而在車轍內側,凍住的泥巴跟針芒遍布的石棉幾無區別。在作物殘莖和花梗底部,寒霜會結成一個不規則的錐形小蓋,像是仙人圈[39]。有些地方,冰晶會結在花崗巖表面,恰好位于石英的晶體之上——石英,更為漫長的寒夜霜花,經歷了更為漫長的結晶過程,在生命短促卻擺脫成見的人眼里,它也會融化,其速如冰。

“切莫忽視海貝的分布,它跟地質現象價值無二??频陆情L約五六十英里,成了聯邦伸入大洋的右臂。自始至終,它狹長如一,可是,大陸的這點狹長地帶形成之后,就成了阻止好多軟體動物遷徙的屏障。雖然僅有數十英里,不少類屬和種群卻被隔開,因科德角之阻而無法混居,難以游至另一側水域……本地的海洋動物計為一百九十七種,有八十三種無法游到科德角南岸,而有五十種在北岸找不到蹤跡?!边@一特殊現象見于《無脊椎動物考查報告》,讓我們重估時空的意義和價值。

春天來了,麝鼠會在巖石和樹樁上留下好多貝殼。這都是些常見的貽貝(Unio complanatus),準確言之,是河蚌,似乎曾是印第安人的重要食品。據稱麝鼠曾在一個地方享受過饕餮大餐,那里的貽貝非常多。該地高出河水達三十英尺,一英尺厚的土中全是貽貝,跟印第安人的余燼遺骸混在一起。

本文置于篇首的那些著作是任意挑選的結果,好似牧師擇選布道的經文,凝聚于這些作品的與其說是熱情,莫如說是辛勞。州政府需要一份關于本地自然財富的完整名錄,還需附上僅有直接參考價值的這類信息。

不過,關于魚類、爬行動物、昆蟲和無脊椎動物的報告卻是付出勞動,開展研究的結果,所以,除了滿足政府之需,這些《報告》自具獨立價值。

只要比奇洛和納托爾的作品可供利用,則本《報告》關于草本植物和鳥類的部分就不會有太大的價值。不過,我們竭盡所能,以求準確地說明本地的相關物種。我們校訂了若干錯誤,高明之士肯定會擴充這份目錄。

《報告》中關于四足動物的內容尚需進一步完善,以便更具參考價值。

這份《報告》更多涉及物種觀測與細小分類,普通讀者不會產生興趣,因而,文中不時點綴了一些著色的句子,好似密林中有葉無花的植物。相對而言,自然史這個領域尚未拓荒,如果先驅的第一份辛勞沒有開花,我們不能責怪他們。切勿低估現象的價值,終有一天它會揭示真相??墒牵粋€世紀以來,在自然史的寫作方面,關于動物的信息幾乎沒有獲得實質性完善,事涉人類的內容卻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人們滿足于遵照自己的方式認識一切。所有的鄉下人和牛奶女工都知道,牛犢第四個胃的外皮可以用來凝結牛奶,以及哪種蘑菇無毒可食。只要走進原野或森林,你總覺得每塊石頭似乎都被翻過,所有樹皮似乎都被剝過??墒牵捳f回來,一知半解自然比獲悉實質輕松容易。人們總會輕易出口,“該調查存在偏頗”。真知在于觀察而非調查,觀察許久才能有所洞見,揭示基本原理都需要一個緩慢的過程。如果能夠洞悉規律,或拋開現象認識本質,人們就會耽溺癡迷,為之發狂??梢栽O想,將來的學??赡軙淌趯W生“水流下山坡”這樣的內容。真正有科學精神的人會通過出色的整合更為深入地認識自然,他的嗅覺、味覺、視覺、聽覺和感覺較常人出色,他的體驗更為深入,更為精到。不論是推論和演繹,還是將數學方法用于哲學,都不能讓人獲得真知,只有直接接觸和感同身受才會奏效。科學和倫理學的研究有相通之處,指望發明,依靠成規都得不到真相。培根的信徒會跟常人一樣犯錯,盡管機械和工藝可以為人提供便利,但是,篤信科學的人依然最為健康,最為友善,也終會擁有圓滿無雙的印第安式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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