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再次相見

一如往常,上完最后一節課的時候,夕陽已經即將落下,若不是這里和內地的時差,恐怕早已是燈火正上的時節,筱禾夾著書,來到學校大門前,正準備往河邊走的時候,路上一輛小型依維柯停在了學校門前,筱禾以為學校的哪個老師去了城里返回,不經意間掃過去一眼,卻驚得征在了那里,不能相信也不能懷疑,一下子穿越到記憶的盡頭,不能逃走,不能停留,久久不能動彈。那個人依然未改過去的絲毫習性,一身西裝在一路的風塵和顛簸里,已經有點皺和臟,從車子里拖下小型的旅行箱,正抬眼打量學校的門牌,眼光也同時落到了怔住的筱禾身上,一瞬間,他的眼睛由陰轉晴,由疲憊轉精神,由猜測轉心疼,那一瞬間,真是滋味萬千,即便用門前奔騰流淌著的河水也不足以形容內心的波瀾萬千。

就那樣站著,有多久,他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他們才確定了彼此的存在,有多久他才走到了她的身邊,而她哆哆嗦嗦地問了一句:“你怎么會來”?他笑,那笑聲里有說不出的疲憊,安心,無奈卻又蒼涼!

筱禾引他走向自己的宿舍,雙腿卻仍忍不住打顫,她不知道這一刻是夢境還是真實?自己到底是否還仍然存活?她也不知道這個人在經過了這么些年后,怎么又會出現在自己的生命里,活生生的站在眼前?一路上經過的老師和學生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筱禾,并不住地掃視她身邊那個拖著行李箱的男人。有和筱禾稍微關系好點的同事開玩笑問:“筱老師,男朋友???”筱禾澀澀笑笑,那笑僵硬無力。而他只是跟在后面,不出任何言語地看著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保持淡淡的笑容,一如過去那些年。

回到宿舍,筱禾手忙腳亂,不知道該從哪里著手,縣城就這么點大,沒有像樣的旅館,可是讓他住在自己這里似乎又并不妥,筱禾給他倒水卻躊躇著不知道該怎么辦。而他,三天兩夜的車程,著實疲憊,他一屁股坐在筱禾的沙發上,用手揉著太陽穴,高原反應帶來的不適也很明顯,但他看著筱禾的手忙腳亂卻又好笑,眼睛隨意掃過筱禾的房子說:“不是兩間臥室嗎,借我一間,我太累了?!比魏螘r候,他都能準確猜出她心里的想法,并積極應對她,這很可怕,過了這么多年,他的這份能力依然不減。

筱禾有點發窘,可是也知道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于是安排他暫時躺在沙發上,給他一杯水,去幫她準備房間。

筱禾四十平米的房間,雖說是兩室一廳,可是次臥卻小的可憐,放下一張鐵床后,便也僅容一個人通過的空間,那鐵床還是以前住在這里的老師留下的,說有新的不再需要,就一直留在了那里,筱禾也懶得搬,平日里就用它來堆積書和雜物。筱禾此時感概,幸虧沒有將其扔掉。

她開始著手整理上面的書和雜物,東西不多,所以沒過多久筱禾便也整理完畢,她從自己的衣柜里抱來干凈的被子和床單,一層層鋪在上面,XZ的天氣有一點好,就是常年的風和陽光,衣物即便放在柜子里常年不拿出來晾曬,也不會有霉味,但筱禾還是習慣性經常將衣物被褥放在外面暴曬,此時的被子上依然能聞到陽光的味道。

“晚上就去學校門口的餐館隨便吃點行嗎?”筱禾整理完被子出來詢問卓陽的時候,他因為連日來的疲憊和高原反應半窩在沙發上睡著了。筱禾看著睡眠中疲憊的一張臉,那臉除了多了一份成熟和滄桑,也更多了一份堅毅,臉部硬朗的線條燈光下更加明晰。筱禾沒有去叫他,拿了一床毛毯蓋在他身上,回身去廚房里煮稀飯。

將近十點,他才從一片迷蒙茫然中睜開雙眼,也許是餓了,也許是夢魘,筱禾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以看書平復自己的些許心神不寧,他在一片模糊的燈光中看著她忽近又忽遠,心中一陣酸澀。聽見聲響,筱禾抬頭?!靶蚜耍扛杏X還好嗎?餓了吧?吃飯!”說完筱禾將書合起放在凳子上,起身去廚房。打來一盆溫水放在沙發前面吃飯的小餐桌上,又從陽臺上抽下一條毛巾放在水里?!跋聪窗桑瑫娣恍?,我煮了稀飯,想必連日奔波你也吃不了什么暈腥的東西,吃點清淡的,潤潤腸胃?!彼鹕?,看筱禾,眼角輕笑,撈起水里柔軟的毛巾開始洗臉。

筱禾將稀飯盛在碗里,端上小飯桌,又端來一碟水腌蘿卜,切成小塊的金黃色蘿卜是筱禾小時候家鄉經常吃的咸菜,到這邊來,其他食材并不易取,但是蘿卜卻極普遍,因為這邊的人愛吃蘿卜燉牛羊肉,所以筱禾便買來蘿卜切成小塊,學習小時候姑姑的做法將其腌制,嘗起來味道還不錯的,酸酸脆脆。

果然,卓陽拿開毛巾瞅著那碟蘿卜的時候眼睛發出深深的貪婪的光澤。“你還會做這個?這些年自己生活一直都做嗎?”筱禾笑,接過他手里的毛巾和臉盆走向衛生間。轉身回來的時候,也許因為連日來的奔波沒有好好吃飯,也許是因為筱禾做的腌蘿卜有著家鄉的味道比較爽口,卓陽已經將一碗稀飯吃掉了大半碗。筱禾坐下,拿起筷子撥動自己那碗稀飯,想問的話都一直堵在口邊。不忍心破壞他的胃口,筱禾硬是將滿肚子的疑問咽下。

卓陽只是低頭吃飯,并一再夸筱禾做的蘿卜好吃,而對于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這一路怎么過來的卻只字不提,好像他本來就應該在這里一樣。不一會功夫,他已吃完三碗稀飯,筱禾制止了他再吃,筱禾認為,胃口剛開,不易暴飲暴食,對腸胃不好。而他也笑笑罷口。

筱禾收拾碗筷洗碗,他去衛生間梳洗,筱禾一直想等著他開口,而他直至去休息時也絲毫沒有要解釋只言片語的意思,筱禾于是作罷,獨自進房休息,可這一夜的筱禾,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成眠,所有的快樂和憂傷都隨著那個人的到來,而撕開了一道口子,這么多年,她努力想忘掉的記憶又將潮水般向她涌襲。

如果現在我們三個人都還好好的,那會是何種景象?

筱禾無法想象,她的心被撕裂譴責,她的靈魂沒有得到赦免,她始終都覺得他的離開是因為她,如果不是自己那樣的飛揚跋扈,一個鮮活的生命怎么會就那樣離開?所以這些年她遠走他鄉,希望在這一片凈土上,贖清自己的罪孽??墒沁@個人,又為什么在消失這么些年后今晚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提醒著她曾經的一切多么真切,從未被忘記,只是被擱置。

這一晚,筱禾在忽醒忽夢的來往交替里徘徊,一會兒是小時候,一會兒是上學,一會兒是現在,筱禾分不清哪個才是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置身何處。而隔壁卓陽傳來的呼吸聲,也提醒著筱禾脆弱的神經,這么些年一人在外,筱禾從來沒有感受到離一個人如此之近,而此刻他就在隔壁,在離她一道墻的距離之外,可是她,卻永生也跨不過這距離,再像小時候那般無憂無慮,享受著他默默無聲的奉獻和付出。

這一夜的卓陽也是心潮澎湃。走了四千公里,走了三天兩夜,走了二十六年,只為在這里停下來?他問自己,不禁失笑。他能停下來嗎,她能允許他停下來嗎?他又能嗎?卓陽心中翻起一陣一陣的苦澀,就像過去這么多年,他心頭時時感受到的味道一樣。從他走后,自己就知道此生再無機會,她會背負著他一直前行,他用死亡在她心里打下了永久的烙印。自己又如何能占據一個死去的人在她心里的位置,更何況那個人不是別人,是他。卓陽痛苦的閉上眼睛,在明天沒有到來之前,在這個四千三百米的高原,在這個和她共處一室的時刻里,且讓自己淪陷在夜的溫柔里吧,好好和她過完這當下,然后是否可以轉身說再見。

第二天,八點半的太陽升起的時候,筱禾早已起床,收拾妥當。卓陽從熟睡中醒來,站在窗邊看著高原清新凜冽的陽光,“我請了十天的假,除去路途,還有五天的時間可以停留,你能空出這五天,陪我逛逛這高原嗎?”卓陽背對著筱禾不著痕跡的說道。筱禾看不到卓陽的臉,也觸不到他沉重的心,只看著一道背影,無比蕭索。在他看不見的目光范圍,她亦輕輕點了點頭。

吃完早飯,筱禾給學校的教務主任打電話請假。然后在他來到這高原的第一天,筱禾陪他去走自己這一年走過的道路。越過學校后門的圍墻,筱禾帶他爬自己曾經爬過的山頭,教她認識格?;ǎ趲r石上坐下休息,指給他看這小城山水輝映間的華美真實。帶他去縣里的大棚里挑選當令的新鮮蔬菜,這大棚蔬菜處在另一河道的下游,縣城兩邊林立的小商鋪下面。進去的時候要先經過一排當地的居民屋中間的一間通道,進去之后才是一排排整齊的大棚,別有洞天的感覺。老板和老板娘是四川人,在大棚的中間有一間小石屋,外間里生著牛糞爐子,堆放采摘下來的新鮮蔬菜,桌邊是簡易的鍋碗瓢盆,里間想必是床鋪等物品。菜店的老板娘一直認識筱禾,這一次卻因為筱禾帶著陌生人前來而略感驚訝,但世事滄桑的閱歷很快就掩藏了那份驚訝,繼續笑瞇瞇的領著筱禾和他選菜。回去的路上,筱禾手插在牛仔褲口袋里,一路輕輕走著一路踢著石塊,卓陽兩個手提著沉重的塑料袋跟在后面,為中午準備的食材實在不是太多,但是筱禾習慣性購買一個星期的菜,天氣的原因,并不容易壞。

準備午餐的間隙,筱禾帶他去下面的太陽灶上燒水,高原特有的陽光賦予這里別樣的能量,這里的太陽灶接近于內地的太陽能,卻又不同。不過兩片吸收熱能的鋁片支撐著一個圓環架子,燒水的鋁制水壺放上去就剛剛好,然后人需要根據太陽的轉動間隔一段時間調整一下太陽灶的位置。學校前面提供了好幾個這樣的太陽灶,供老師們平日里使用。

筱禾將灌好水的水壺放在太陽灶上,熟練地調整太陽灶的位置,卓陽跟在后面只是默默觀看,不聲不語。高原純凈的陽光打在筱禾低著頭的臉上,幾縷頭發遮著眼睛,卓陽覺得有點睜不開眼,他看見筱禾的臉在高原的風吹日照下已經有了一些所謂的高原紅,血絲一根一根的清晰無比,如同手上的脈管連綿起伏。從他走后,這個她們一起日日夜夜長大的女孩就一個人只身來到這高原,從此音信全無,他知道她是帶著他一起上路的。只要一想到這,他的心里就如同一根細細的縫衣針在扎,看不到出血,可疼痛那么真切。這么些年,他的目光都一直鎖定著她、追隨著她,當然,他知道他也一樣,本來他相信自己也是有機會的,他只是一如既往的等待,等待合適的機會來臨,可是他卻連一個告別都沒有就那樣突然地離去,那樣固執頑強地在筱禾的心里打下永不褪去的烙印,讓自己從此再沒有了任何所謂的機會。他的眼里有些酸澀,筱禾調整好太陽灶抬頭看他的瞬間有些恍惚:“你怎么了,不舒服嗎,高原反應”?卓陽笑笑搖頭,回轉身和筱禾往回走。

回到宿舍,高壓電飯鍋已經跳到綠色,筱禾準備炒菜,卓陽說:“我來吧”,筱禾帶著驚訝望著他,默默將圍裙解下給他,他將手一伸,示意筱禾替他圍上。“我可是難得的大廚,家常菜樣樣拿手,今天就等著一飽口福吧,還不賄賂賄賂我?”卓陽笑嘻嘻地伸著手臂對筱禾說。筱禾有些不好意思,終還是在卓陽固執伸著的雙臂下,幫他系上了圍裙?!澳憔痛蹬0?,從前可沒發現你這么能干。”筱禾回擊他。

“那是因為你一直都不了解我。”卓陽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不知道是對筱禾說的,還是對他自己說的,動也未動,低著頭開始做菜。

筱禾坐在客廳里,端著一杯茶,細細打量著在廚房里勞碌的他的側影。一七五的身高,一三零的體重,輪廓分明,線條硬朗,和小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大的變化,還是那樣沉穩緘默,和他是兩個完全相反的個性,可是他們兩個卻是哥們,是一起玩到大的兄弟,她的出現完全是個意外,如果沒有那個當年的自己硬生生的闖入他們的生活,也許現在的他們還是好兄弟、好哥們,生活平靜而安穩。可是現在,一個已經離去,一個在她的廚房里,悲喜莫測。而自己就好像還坐在時光河流的原處,看著那兩個人的身影不斷在眼前交替。

感受到筱禾追逐的目光,卓陽的心中一陣慌亂道:“馬上就好了。”他澀澀地說,以期遮蔽自己的不自然。

一份糖醋排骨,一份虎皮青椒,一個西紅柿蛋湯,最最簡單的兩菜一湯,平淡的如同家常過日子,可這對于筱禾來說不知道是多大的奢侈,其實對于卓陽也是一樣。之于筱禾,是因為很難這樣和一個人坐下來吃飯;之于卓陽,則是因為平日能坐下來吃飯的那個人,不是她!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相對無言,吃完了一頓非常溫暖的晚飯!

這一晚,筱禾又做夢了。她夢見自己摘了滿滿一籃野菜,而他,跟在后面輕手輕腳一把一把地拿著,卓陽還是站在那個不遠不近的地方,若有若無地笑著,永遠看不真實的臉龐。

第二天的陽光明晃晃地扎進筱禾的臥室時,已經是早上九點了。筱禾一個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掀開臥室的門,卓陽已經穿戴整齊地趴在窗臺上看著外面的群山。聽見響動,他回過頭來“醒了”?“嗯。”睡過點了,你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出來!

收拾好了,吃完早飯,向江孜出發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多了。坐在通往江孜的大巴上,一路上都是歌聲嘹亮,司機放著當地粗獷豪邁的歌曲,唱到高潮的地方,車里的乘客都跟著高歌,卓陽被這樣的場面震撼。大巴不停,歌聲不停,一路上幾乎很難與筱禾說上話。盤山的公路繞啊繞,圍繞著雅魯藏布江這條紐帶攀爬著,臨座的藏族阿媽手里拿著點燃的藏香,卓陽有點困了,頭不知不覺就歪在了筱禾的身上,筱禾開始有點不習慣,想推推他,可是看著那張疲憊的臉又覺得不忍心。高聳的鼻梁好像雕刻般的堅毅,細長的睫毛覆在眼睛上,遮掩了太多東西,厚薄適中的嘴唇微微地抿著,有一種忍耐和堅持。隔著這樣久的時光,隔著這樣近的距離,筱禾一點一滴地打量著他。不知隔了多久,直到眼睛開始濕潤,筱禾才猛然驚醒過來,掉過臉看向車外。

下車的時候,卓陽還在睡。筱禾看著他安靜的睡臉沒忍心叫醒他,又把臉轉向了車窗外廣闊的山川田地。她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出現在她眼前,也不知道這一路的堅韌到底要完成怎樣的隱秘心愿。

最終,在司機的催促下,她叫醒了卓陽。他一臉的懵懂,似乎不知身處何處,好長時間反應過來,紅了紅臉下了車。

他們走在江孜的古老街道上,商鋪里掛著各種各樣的卡墊非常漂亮,各種名族風格的首飾也很獨特,筱禾問卓陽:“不買點什么帶回去送人?”卓陽只是看著她笑笑。從林立的商鋪一直走到稀疏的青磚巷道,向宗山抗英紀念碑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卓陽的手指劃過青磚的石墻,如同虔誠的信徒觸摸著轉經筒。

“筱禾,你相信緣分么?”

“你相不相信來生?”

筱禾恁恁地看著他,半天搭不上話來。老實說,她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雖然這是個講究生死輪回的佛教圣地。

回避者卓陽的目光,繼續向前逛著。筱禾并不知道自己想去向哪里,就像不知道自己為何來到這里一般。在她的心目中,不是為了開始,而是為了結束,為了躲避所有的喧囂,為了卸掉不能承載的負荷,青春的那匹野馬不能受她控制,她想要停住腳步,可韁繩不在她的手里。而卓陽是永遠目標明確的,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該做什么,這便是他們最大的區別。

宗山的炮臺高高地佇立在山上,那樣威武以及居高臨下。筱禾非常喜歡的那部電影《紅河谷》,講述的就是這里的抗英故事。

站在“白居寺”的壁畫前,卓陽說:“筱禾,讓我留下來,或者跟我走?”如同從遙遠的天空飄來了一朵云,忽然就下起了一陣雨。筱禾看著壁畫的眼睛,久久沒有離開,而內心千帆已過,這些天來他的沉默,全部的答案都在這里了。半天,她看著卓陽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我選C,你從哪里來,請回哪里去!”那一刻,卓陽的眼里風云翻涌,可最終又恢復了寧靜,如同暴風雨后的大海。

回去的路上,各自沉默。他沒有追問為什么,她也沒有解釋,成年人的世界有著約定俗成的游戲規則,他們都懂。車子行到一半的時候,前面的山口忽有標志:落石,注意安全!大家看著司機,都有隱約的不安?;蛘呤菫榱司徑獯蠹业木o張情緒,司機開玩笑地說:“是有落石,不過都不大,也不是經常有,要想遇見也是要看運氣的。”車廂里響起一片哄笑聲,筱禾和卓陽都沒有笑,相反,更加皺緊了眉頭。司機就這樣一路加速通過山道。誰知,運氣這種事也是可以中獎的,就在車子快要駛出這片山道的時候,忽然有一塊碗口大的石頭呼啦啦從山上滾下來,直朝著筱禾坐著的車窗砸過來,說時遲那時快,筱禾嚇得臉都發了白,就在這時她整個人被擁進了一個柔軟的安全的懷抱。預期的危險似乎并沒有來到,筱禾沒有聽到車窗破裂的聲音,也沒有聽到人們的尖叫,那塊石頭滾下的途中被另一塊石頭絆住,直接掉在了路上。當她終于從一片黑暗中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卓陽正半跪著彎腰立在她的座位前面,將她整個人護進了他的懷里,如果剛才那塊石頭真的砸下來,她也不會有絲毫危險,受傷的只會是卓陽。

緩了好一會兒,筱禾才回過神來,非常憤怒地推了他一把,“你不要命了啊,你這是在干嘛”?看著她憤怒得發紅的臉頰,卓陽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抹隱約的笑容,懸著的一顆心也終于落回了原處,老實說剛才他也嚇得不輕,第一反應就是護著她,沒有想過其他。當卓陽笑著坐回自己的座位時,車上的乘客也不勝唏噓,有一位靠近他們座位的阿媽用流利的漢語對筱禾說“你老公,人真不錯”。筱禾尷尬地笑笑,解釋說:“他不是……”,話沒說完,就被卓陽笑著懶懶地打斷:“我困了,想睡會,你別說話了?!斌愫虘崙嵉乜戳怂谎?,他已經抱起了胳膊,瞇著眼不理筱禾。筱禾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對旁邊的大媽笑笑,不再說話。

回到校園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偌大的黑黝黝的群山包圍著幾棟燈火通明的校舍,遠處望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搖籃,搖著個娃娃,透著說不出的溫馨。筱禾和卓陽緩緩下車,朝著宿舍走去。就在這個時候,筱禾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同事喊她聚餐。筱禾一向不大喜歡這些熱鬧歡聚的場所,所以就推說累了,不想參加,沒想到同事們不依不饒,調侃她說:“重色輕友啊,是不是男朋友來了,就不待見我們這些老朋友了”?筱禾拗不過,只得為難地回頭看看背著個包斜倚在一棵樹邊看著她的卓陽,卓陽懶懶地笑笑對她說:“你去吧,我沒事”。筱禾只得答應了電話那頭,尷尬地掛上了電話。

筱禾低著頭,從包里摸出了宿舍的鑰匙遞給了卓陽,說:“你先回去弄點吃的,跑了一天,也該累了,洗洗先睡,我就在學校的茶館,去去就回”。

卓陽接過了鑰匙,筱禾轉身朝茶館的方向走去。

筱禾趕到學校茶館的時候,幾個熟悉的同事都已經聚在了那里,就等筱禾了,大家打著麻將聊著天,看到筱禾掀起門簾進去的那一刻,立馬有同事迎了過來,把她拉到里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筱禾屁股一挨沙發,就有同事笑著調侃到:“哎呀,筱老師,這有了男朋友果然不一樣啊,課也不用上了,飯也不用吃了”。這話且不管好壞,聽在筱禾耳里,有著說不出的刺耳,筱禾拿起桌上的酒杯,一仰頭咕嘟咕嘟三口喝光了桌上的一杯酒,說:“讓大家久等了,我以酒謝罪”。幾個同事都看傻了眼,要知道,同事這么多年,可沒見過筱老師喝過酒啊。大家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個說話帶刺的老師嚇得也閉上了嘴。幾個其他的老師也挑著輕松的話題,七嘴八舌地說開了。一個說:“不過說真的,筱老師,你那個男朋友可真帥啊,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另一個立刻接口道:“就是、就是,你要是哪天不想和他談了,把他介紹給我可好”?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一下子丟出了好多問題,筱禾的眼前起了一片模糊的水霧,不知道該從哪里回答才好,半天,才舉著酒杯,緩緩地說:“他不是我男朋友”?!鞍??”這下該輪到在坐的老師驚掉了下巴了。筱禾今年三十歲了,來到學校也有好多年了,這么多年沒見過她身邊有男性,和學校的男老師也是淡然相處,平時除了上課下課,和老師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并不多,大多數時候都是離群索居的,大家不是沒有試探過,可是都被她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所以沒有人知道她的家庭和過去。學校里也不是沒有男同事動過心,奈何筱禾油鹽不進,一些躍躍欲試的男士慢慢也就放棄了。這下好了,好不容易天上掉下來這么一個超級大帥哥,可筱禾卻說不是她男朋友,大家都有點懵了。不是男朋友?可是又住在一起,那是哥哥?

待同事們回過神來的時候,筱禾又給自己灌進去了幾杯酒,大家本來滿肚子的疑問也只好吞下去了,畢竟今晚的筱禾太過奇怪。沒有人勸酒也會自己灌自己,并且情緒里面藏著很多的憂郁和隱忍,大家也不敢再問。

待到快結束的時候,筱禾已經醉了,同事們準備送她回去,可是全部都被她拒絕了,她說自己還想再喝幾杯,讓大家先走。無論同事們怎么勸,筱禾都不聽。同事們無奈,最后只好和茶館老板打了招呼,說是務必要安全把她送回去,待茶館老板應了,大家也就各自散了。只有筱禾一個坐在陰暗的角落里,眼光忽明忽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到宿舍的卓陽,并沒有如筱禾想的那樣,累得立刻睡下。相反,他煮了一點稀飯,簡單梳洗了一下,便在筱禾的房間轉悠起來。來得太過匆忙,又太勞累,到現在他都沒有時間好好打量筱禾的宿舍,以及她生活的這個校園。

筱禾的臥室簡潔溫暖,床上除了被褥沒有多余的東西,床頭擺著幾本書,一盞臺燈。還是和以前一樣,筱禾喜歡看書,隨時隨地身邊總有一本兩本書。卓陽情不自禁地翻開擺在筱禾床頭的那堆書最上面的一本,隨手翻到書簽的那頁,也許是筱禾正在看的那頁??戳藥仔校址瓌悠饡摚驮谧筷枩蕚浞畔碌臅r候,眼角忽然掃到了書中的一幅圖片,卓陽趕緊又打開書往后翻,發現在書的倒數第二頁,有一幅圖,是用鉛筆畫的。一大片禾田,陽光灼灼,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挎著竹籃走在前面,幾米遠的地方一個男孩同樣挎著竹籃,走在他們身后。

卓陽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倒流:這么久了,她還是無法忘記他;這么久了,她還愛著他;一直愛著他,愛到不肯給自己任何機會。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雖然在來到這里之前,已經給過自己心里暗示,可是當真正發現的時候,還是不能接受。卓陽的拳頭握得快要出了血,他一向目的明確,行動果斷,可是對于她,對于這么多年的等待,對于這一次的行程,他卻一點把握都沒有。

不知道在屋子里待了多久,卓陽感覺到自己心里洶涌彭拜,壓抑得難受,不行,他決定出去走走,再這樣待下去,他會活活憋死的。站在外面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卓陽感覺好多了,可是不久又皺起了眉,已經這么晚了,她還沒回來,她平時都是這樣一個人在外面待到這么晚嗎?想著想著,卓陽的腳步已經朝著茶館的方向邁去,學校附近就一家茶館,就在學校門口的河邊,這是他到來的那天就發現了的,所以不需要問人,他也知道位置在哪里。

卓陽來到了茶館外面,掀開門口沉重的布簾,手還沒有放下,就看見茶館的老板一只手拉著筱禾的衣袖,一只手扶著她的肩膀,還在說著什么,而此時的筱禾早已醉成一堆爛泥。卓陽怒氣沖天,啪地一下放下門簾,厲厲地說:“放開她”!茶館老板嚇了一跳,他只不過是在和筱老師說送她回去而已,這個男人這么兇干嘛,不過他扶著筱禾的手還是刷地一下就拿開了,解釋道:“我。。。。我。。。。我只是在說送筱老師回家”。“不用了?!币粋€冷冷的聲音甩過來,卓陽三步并作兩步地來到筱禾的面前,蹲下身子,將還在胡亂亂動的筱禾背在了背上,大踏步走出了茶館。

直到外面的門簾放下,茶館的老板才回過神來——“他,他,他就是大家傳說的那個筱老師的男朋友啊!果然帥,有男子漢氣度!——不過,吼我干嘛”!茶館老板拍拍自己的腦門,回到了里室。

趴在卓陽背上的筱禾,被茶館外面的冷風一吹,本能地縮了縮脖子,摟著卓陽脖子的雙手又緊了緊,卓陽一窒,本來邁得大大的步子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好一會兒,才又重新往前走。不知道為什么卓陽忽然很希望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他可以背著背上這個丫頭一直一直永遠地走下去。他一下子就想起了當初看《倚天屠龍記》的時候,張無忌背著趙敏的那一段,此時他的心情大概就和張無忌當時的心情一樣吧,原來情到濃時,真的是入骨三分。可是他又明顯感覺到背上那個丫頭有點冷,一直在縮呀縮,無奈之下,只得加快了腳步往她的宿舍走去。

回到宿舍,卓陽將筱禾放在床上,給她脫掉了外面的外套,然后去打來一盆溫水,給她擦了擦臉和手??删驮谒麥蕚鋵⑺俗叩臅r候,筱禾忽然嚷著說難受,說想吐,卓陽還來不及起身取垃圾桶,筱禾就吐在了卓陽端著的臉盆中,卓陽呆呆地看著,半晌才反應過來,連忙放下臉盆,將筱禾扶著躺下。他把垃圾桶放在了筱禾床前,才又去清理臉盆,重新打水。

當他再次走進筱禾房間的時候,筱禾因為酒勁,渾身發熱,已經把被子踢掉了,卓陽看她一張臉被酒精燒的通紅。于是趕緊絞了帕子為她擦臉,可是她哪里老實得了,一邊在床上滾來滾去,一邊嚷著:“難受,卓陽——我難受,我好難受。。。。。?!弊筷柨粗?,只覺得整個人有被撕裂的感覺一樣,到底要怎樣,她才能不這么難受,才能好起來,才能回復到以前那個活潑可愛的女孩。筱禾說著說著忽又哭了起來,問:“你為什么要過來啊,卓陽,你為什么要過來,他不在了,我們怎么辦,我們怎么辦啊”?她這一哭,卓陽整個人都亂了,連拿著毛巾貼在她臉邊的手也僵了。“筱禾,你到底要怎么樣,都這么多年了,你為什么還是不能放下他,為什么還是不能?”看著眼前這個醉得不省人事,淚水模糊的女孩,卓陽的心說不出的疼,他輕輕將筱禾摟在懷里,撫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又一下,許久才說:“有我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辈恢朗菍愫陶f的,還是對他自己說的。

第二天早上,筱禾被嗓子的燒灼感驚醒,高原本就干燥,昨晚又喝了太多酒,能不燒灼么?筱禾動了動準備起來,結果一抬眼就看見卓陽趴在她的床邊睡著了。衣服皺巴巴的,頭發也亂糟糟的,想必昨晚被自己折騰的不輕,筱禾暗罵自己豬頭。就在這時,卓陽也醒了,他看看躺在床上的筱禾說:“餓了么?我去煮粥。”然后也不等筱禾回答,獨自轉身進了廚房。筱禾起來洗了一把冷水臉,喝了杯溫水,人瞬間清醒了不少,但昨晚的事情還是斷篇了,她什么也不記得,連自己怎么回來的都不記得。

這一天他們哪里也沒有去,上午都在補覺,吃完簡單的中飯,筱禾和卓陽都覺得需要洗個熱水澡。但是筱禾這里沒有熱水,平時洗澡都是去縣城里的公共浴室或者去山那邊的溫泉。一番權衡之下,筱禾決定帶卓陽去泡溫泉。溫泉所在地就在學校旁邊的半山坡,并不遠,筱禾和卓陽一邊說話,一邊往溫泉那邊走去。

不知不覺就到了溫泉那邊,掀開厚重的門簾,一股熱浪鋪面而來。筱禾跟老板說兩個人,分開洗。結果老板萬分歉意地說,室內的泉眼已經全部滿了,只有對面半山腰那邊還有一口露天的泉眼。筱禾有點為難,眼睛看著卓陽,誰知卓陽只顧打量著店里的裝飾,壓根當做沒看見。筱禾氣鼓鼓的,又聞了聞身上昨天遺留的酒味,實在受不了,一狠心跟老板說:“行,露天就露天吧。”于是掀開門簾往對面走去,卓陽不聲不響跟在她身后。

山上的溫泉并不是純露天的,四周都用木板圍起來了,就跟圍墻一樣,只是沒有屋頂。筱禾一直不知道怎樣在如此情境下面對卓陽,所以一直磨磨蹭蹭的,一百米的路程,磨蹭了半天才到。卓陽猜到了筱禾的心思,他讓筱禾先洗。筱禾雖然覺得不妥,但也沒有更好的方法。但誰知,就在筱禾坐在溫泉一角開始洗頭的時候,卓陽噌噌噌跳了下來,嚇得筱禾拔腿就往上跑,結果在池子邊的石階上一下子就摔倒了,膝蓋磕破了一塊皮。卓陽也傻眼了,他本來只是想逗一逗筱禾,誰知道真嚇著她了,他二話不說從臺階上抱下了筱禾,輕聲道:“別怕,我只是準備逗一逗你,哪知道你這么不經嚇?!斌愫膛踔ドw,疼得齜牙咧嘴。卓陽把她放在溫泉里,輕輕用泉水沖洗著她的膝蓋,然后開始幫她清洗沒洗干凈的頭發。筱禾這回窘的,臉也紅了,牙齒也不伶俐了,任由卓陽給她幫忙。這個梗,后來被卓陽笑了一輩子。

回去的路上,卓陽背著筱禾,走在寂靜的山路上,她沒有話,他也沒有。

無論怎么逃避,離別的時候還是來了。筱禾的假期結束,需要上課,卓陽停留的時間也到了。筱禾依然堅持選C,卓陽終于離開了。

他走后的第二天,筱禾在整理房間的時候,發現他抄寫的留在桌子上的那首倉央嘉措的情詩:

倉央嘉措《那一世》:

那一日

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

驀然聽見你誦經的真言

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

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刻

我升起風馬,不為乞福

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天

壘起瑪尼堆,不為修德

只為投下你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

聽一宿梵唱,不為參悟

只為尋找你的一絲氣息

那一瞬

我飛羽成仙,不為長生

只為佑你平安喜樂

那一日,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

只是,就在那一夜

我忘卻了所有

拋卻了信仰,舍棄了輪回

只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舊日的光澤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丰顺县| 区。| 义乌市| 石城县| 桂平市| 固原市| 绿春县| 延安市| 仪陇县| 昌邑市| 抚远县| 化德县| 左云县| 江口县| 贵溪市| 金堂县| 许昌市| 鄂托克旗| 南宫市| 宝丰县| 西贡区| 化德县| 清流县| 荔波县| 鹤庆县| 谢通门县| 江山市| 平湖市| 西峡县| 竹溪县| 繁峙县| 通化市| 威远县| 札达县| 宜良县| 桃江县| 枣庄市| 博白县| 巢湖市| 松江区| 凉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