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體驗過如此長時間的黑暗。
我醒來時,護士告訴我,我的雙腿完全被折斷了,頭部震蕩,受到了較輕的損傷。左手骨裂皮膚被磨破了一大片。
總而言之,就是搶救很及時。好好康復的話,雙腿復原沒有什么問題。
老天爺,姑且有這么一位自以為是、喜歡玩弄他人命運的家伙。我很想說一句,你還真是不識相啊。
為我墊下醫藥費的是一位姑姑,看來在還清這份“債”前,我還不能死。
換做以前,我說不定還愿意掙扎兩下。我現在徹底絕望了,人生真是一團糟。
糟的不行啊!
煩透了!受不了啊真是!為什么要這樣子!
我無力偏過頭抽泣,我早就該堅持不下去的。
感覺我被所有的一切狠狠拋下,淚水止不住模糊了雙眼。我用力閉上雙眼,臉頰卻濕透了。
幾乎每個晚上我都會獨自把淚水流干,我抱怨這都是老天的不公。
和我同一個病房的還有一位頭發有些長的男士,和一位每逢周二、六就會有人來看望的老先生。
老先生的家人時不時會為他煲魚湯,每次看到這一幕我都會把頭偏到一邊去,以防這丟人的模樣被發現。
經過一個月的康復后,我借著拐杖踉踉蹌蹌得已經勉強可以下床了。我也終于有了能自己上廁所的尊嚴。
倒是骨裂的左手遲遲沒徹底好。每次用拐杖的時候,那劇烈的疼痛感都讓我有種想離開這個世界的感覺。
大致又過了半個月,老先生也出院了。只有腳上和右手還打著石膏的長發男人還在我隔壁床。
有一天夜里,當我把完全濕透的枕頭翻面時,我發現那個隔壁床的長頭發先生并沒有睡著。
些許月光灑在他的側臉上,他托著下巴,眼淚在他的臉上劃出一道弧度后滴在被子上。他轉過身,注意到了我的視線。
不妙啊啊啊啊!那我每天晚上哭的事情不是被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嗎!
我用枕頭蓋住發燙的臉,我這么大年紀被發現天天晚上在哭,一定會被笑話吧?一定會吧!要死了要死了,我險些從床上滾下去。
“你…喜歡看星星嗎?”
出乎意料的是有些煙嗓的少年音。
我把被子蓋的更緊了,這是什么弱智展開啊!半夜不睡覺看星星,不是有病嗎?
我一句話也沒說,假裝睡著了。直到我聽到隔壁床位衣被摩擦的聲音,我才放下心來。
第二天,午餐又是清淡的湯菜,我例行抱怨出聲。
“口味能重一點就好了。”
“確實。”
“每天晚上哭泣是因為身上的傷嗎?”
這是我們一個半月以來第一次談話。我轉念一想果然被發現了啊!
“差…差不多吧。”我有些尷尬回應。
“你還真堅強。”
“每天晚上哭還堅強嗎?”
“我是景哲,而你是和穗。”他中斷了話題,像是在做自我介紹。
我正驚訝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時,景哲指了指床上的姓名牌。
我可真蠢。
自那以后,我發現景哲先生很喜歡看書。只要是不用做檢查的下午,他都會像個石像一樣默默坐在床上。
“景…哲先生,每天都在看什么書呢。”
景哲回過神,向我晃了晃書皮。
《在輪下》
“抱歉,我沒聽過。”
“很棒的書,里面有一句我很喜歡的名言。”
“嗯?”
“別泄氣,一泄氣就會被壓在車輪底下了。”
“啊!這個我知道,是黑塞的書對吧?”
“沒錯。”
“我在書店的雜志里看到過。”
“真了不起。”景哲笑瞇瞇地,毫不吝嗇對我的夸獎。
“和穗很喜歡逛書店嗎?”
曾經討厭的回憶幾乎一瞬間涌上心頭。
“嗯,很喜歡。”
我撒謊了。
自此之后我們也會聊天了,聊得莫非都是今天的飯和護士的態度,當然還有書籍。
“景哲先生,還有書嗎?”
在床上的我無聊到不行,電子產品被嚴令禁止。
“有哦。”
景哲從床下的箱子里吃力地拿出了幾本書來。
“那個箱子是…”
我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了
“我的全部家當。”景哲回答了我的問題。
“誰會帶自己全部的家當來住院啊。”我笑了出來。
“是真的哦。”
景哲把書遞給我,我一眼選中了《在海灣》
“在海灣和在輪下這兩個書名還蠻像的。”景哲笑著說。
“可別小看我的文學鑒賞能力啊。”我毫不示弱。
讓我覺得有些意外的是,住院的日子過得很快。我從來沒有過這么健康的日子,晚上十點半一定要睡覺,早上七點起床,八點做身體檢查,之后吃早飯。吃完早飯后我會翻兩頁書看,等到了午飯則會和景哲一起吐槽。
下午則多半是在聊天和看書中度過,時不時護士會叫我們做一些康復訓練。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景哲先生為什么會受傷呢?”我突然想到。
在我問出來的時候,我好像踩到了雷區。景哲的臉瞬間凝固,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不好意…”
“沒關系,我已經不在意了。”景哲深吸一口氣。
“嗯…怎么說,就是…被鋼筋砸到了。”
“算你命大。”我故意用輕松的語氣,想把話題往別的方向引。
“算我命大,事實上這是我第二次住院了。”
“上一次?”
“初中的時候,騎自行車沖江里去了。”
“好蠢。”我忍住笑出來的沖動。
“確實挺幼稚的。”景哲看到我露出了無奈的表情。
“真羨慕你,有這么多值得回憶的事。”我有些羨慕。
“也不盡是好事吧。”
“我就沒有什么蠢蠢的往事了。”
景哲從箱子里抽出了兩張福簽。
“馬上要送火了,和穗也向神明祈求一下如何?”
“我嗎?我沒什么想要的。”我苦惱低下頭。
“不想要個幸福的生活嗎?”景哲直接對我說道,并且把兩張福簽都遞給我了。
“欸?”
“本來是要有人和我一起的,現在她不在了。不過兩張福簽是兩倍的效力哦。”景哲像個小孩子一樣這么堅信。
我感受到了苦澀的氣息彌漫在小小的病房里,“那個人”想必對他很重要吧。
“那和穗的傷是哪里來的呢?”
景哲強行把兩張福簽塞給我。
“我…出車禍了。”
“這么嚴重?”
“嗯。”
“很堅強呢。”
“所以說到底為什么堅強啊?”我面帶疑惑。
“是我的話,一定會很任性吧。說不定會對著護士大吼大叫也不一定,而且要哭到出院的那一天。因為我覺得既然是出車禍了,那任性一點也沒什么關系。”
“你是在安慰我嗎?”
“嗯。”景哲直接承認了。
我抬起頭,像是想起了什么。
“有點想流眼淚哦,只是有點。”
“沒關系,可以哭的。”
“哼,剛剛是誰那么難過來著?還有我今年22歲了。”
“我也是22歲。”景哲露出了驚訝的笑容。
“我說你呀,不會是特意被鋼筋砸斷腿,好在病房里遇見我吧?”
景哲露出了苦笑。
“你說是就是吧。”
“讓我高興一下,說點輕浮的話都不行嗎?”
也許我,挺開朗的。即便躺在病床上,產生了無數次想“回到過去”的想法,那個業務員也沒有出現。
很久沒有的,我在病床上,和隔壁的病友放下了防備。
我拉了拉景哲的袖子,示意他背對著我。我調整好姿勢,從后面輕輕環住景哲的脖頸,把頭放在他的背上哭泣。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把以前沒有哭的,和以后可能要哭的,都一次性哭了個夠。
“不不不…不好意思。”我驚訝自己像個小孩子一樣丟人。
撐著兩條“殘廢”的腿,趕緊坐到了自己的病床上。
“和穗像個小孩子一樣。”
“喂,剛剛那種場景不都該說些安慰的話嗎?”
“這句話的輕浮程度我打八顆星。”景哲也有些驚訝。
“對付煩惱最好的辦法,就是有人傾聽不是嗎?我們已經夠大了,安慰的話已經不用說了。”
“這就是你的風格嗎?”我嘆了口氣。
“可以這么理解。”
“不錯,不錯,我覺得挺舒服的。但我那些可不僅僅是煩惱啊…”
“你要是把它們只當成煩惱的話,那它們就只是煩惱了。”
“意思就是要像個小孩子一樣?”我不著邊地回答。
“為什么小孩子會和煩惱扯上關系?”景哲疑惑地摸了摸后頸。
“因為成年人很少會用煩惱兩個字啊,只有小孩子才會因為煩惱每天睡不著覺吧。”
“這個說法不錯,不過你是在說你自己嗎?”
我止不住笑了出來,確實只有小孩子才會每天晚上流眼淚吧?
“景哲你和誰都是這么自來熟的嗎?”
“當然不是,還有你可以叫我阿景,畢竟是同齡人。”
“好的,我是不會叫的。毫不顧忌就說出了對自己的愛稱啊你!”
“在住院的一個半月里我都在思考一些事,最后想通了。而且和穗身上有我熟悉的東西,不能放著不管啊。”
“什么叫熟悉的東西啊?”
“我也不清楚。”
“你身上也有我熟悉的東西哦。”我神秘一笑。
“什么?”
“你一定沒朋友。”
“一針見血。”
“沒錯吧?”
“沒錯。”
我露出了榮幸的笑,哪怕在病床上我也向他行了一個優雅的禮。
“那么好,我很榮幸當你的朋友。”
“你是大小姐嗎?”
“可以這么理解,我挺喜歡這個稱呼的。”
我又撒謊了。
“感覺景哲身上有種同性相吸的感覺哦。”
“我也這么覺得。”
“對了,景哲不也是晚上流淚的人嗎?那天被我發現了哦。”
阿景無奈一笑。
“是啊,我也就一小孩。”
“22歲了,真不要臉。都是成家的年紀了。”
“能養活自己的都不是普通人好嗎!都很了不起的,像個小孩又有什么關系。”阿景扭過頭和我辯駁。
“感覺你是在夸我呢。”我笑嘻嘻回答。
“大小姐也能養活自己嗎?”
“那可不。”我故作優雅用手遮住臉。
“那我多夸你幾句算了。”阿景一副“看你這么高興沒辦法”的表情。
“我會得意的。”我瞇著眼睛。
說不準,我可能真的是個堅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