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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記憶繪制師 THE CARTOGRAPHERS

我們對外的身份是以昆布利—巴雷特及伍茲公司的名義出售記憶。但在私底下,我們三個人一起工作到半夜時,喜歡把自己想象成記憶繪制師。我們租下的這座公寓給人一種船的感覺:屋子里架著厚重的橡木房梁,盡頭處立著一扇三角形的玻璃窗戶,看著像是揚起的風帆。在白天,窗戶顯示的是鄰近公寓樓鋪著防水布的房頂;到了晚上,它映入的是布魯克林大橋的燈光和曼哈頓的天際線。我們稱它為瞭望臺,我們則是船長,通過在程序里繪制地圖,統治全世界的記憶。在這里畫上大海;在這里畫上船;在這里畫上旅館;在這里畫上通往城市的街道;在這里畫上街道上的小販;在這里畫上我們從未擁有過的孩子,以及遠遠好于現實的父母。在遙遠的地方,畫上世界的邊緣。

到了邊緣后,會發生什么?

你會掉下去,我們開著玩笑。

以前有很多邊緣,既存在于餐館和旅館內,也存在于城市的邊界上。我們把旅館的大部分房間都畫得很詳盡——打開抽屜,里面躺著一本《圣經》;拿下一幅畫,后面是墻壁——但是,在隔壁房間緊閉的門背后,可能是一片空白,只有亮光。當然,也有來自日本的完美派,例如傳說中的島崎隆,會畫出每個房間里每一塊地毯的纖維,來避免出現邊緣,但是我與昆布利和巴雷特卻發現,絕大多數的人體驗記憶的方式就如同在體驗電影。將一部電影發送到雙眼之間,能讓人生動地記得情節,但不會讓人想要了解配角的父母住在哪里。同理,在播放假期時,游客記得的是要在淺海里游泳,要喝椰子殼里盛著的巴西甘蔗酒,而不是要去未曾去過的城市邊緣。我承認,假如有游客硬是記得要游到遠處超過那些船只;又假如他們硬是要上高速路去城外,并踏上地圖邊緣的土路,他們就會看到那個大地終結、白光亮起的地方。但是,人們滿足于他們的回憶,他們需要的只是一次美好的家庭之旅,只是跳出機艙時深入骨髓的刺激。至于他們跳離的那架飛機,他們并不關心它上面的鉚釘和螺栓;他們想記住的只有飛行員的名字叫奇普,他還拍了他們的背,說跳得真好。

普羅大眾過去需要,現在仍然需要,而且一直會需要下去的,就是低級趣味的體驗。或許還不至于低級到街角小店出售的亞洲造記憶——只售八點九九美元的香艷驚悚片,制作異常粗糙,甚至能看到女孩的皮膚上因軟件漏洞而出現的光斑——然而,給他們栽上幾棵棕櫚樹,開上一間飯店,配上長相可人的招待,再建上一處珊瑚礁養上給小孩玩的海星,一套零售價為七十九點九九美元的套餐就完成了。

◇ ◇ ◇

在《電路板》刊出關于我們的報道后不久,昆布利就做起了不良記憶的實驗。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很自然的發展。他的專長是情緒記憶,與童年、婚姻和青春期有關。他一向討厭光鮮靚麗的東西,比如幸福的婚姻和快樂的童年,他稱之為“人模狗樣”。他的第一代記憶都含有某種悲傷的元素:為無兒無女的老人創作的孫兒,為不知愛為何物的獨居男人創作的第一次愛撫,等等。然而,昆布利的第二代記憶中卻包含了一些真正變態的東西。他將嗑藥成癮的記憶賣給了需要黑暗美感的藝術家,將外遇賣給了從未出過軌的夫婦,將槍戰賣給了說唱歌手,將死亡賣給了信教的孩子。

正是為了逃離昆布利制造的負能量,我才巧遇了辛西婭。當時她正坐在我辦公室對面的咖啡店里,我經常去那兒喝咖啡,清醒一下頭腦,順便構思快樂的記憶。她面前沒有計算機或手機,只有一本攤開的筆記本,而她正專心地埋頭于其中。我被她吸引了。自從大學畢業以后,我就沒見過人用筆。即使在大學里,也只有上了年紀的教授才會用。她三十來歲,一頭棕發,臉頰紅潤,時不時會把筆抵在下唇上,穿著涼鞋的腳還輕敲著桌子。要不是她的筆沒墨了,她可能永遠都不會注意到我。

“喂。”她說道。

“叫我嗎?”我傻乎乎地問了一句,這里沒別人。

“是的,叫你呢。你有筆嗎?”她把她的筆舉到了半空,“我的沒水了。”

“不好意思,沒有。”說完后我低頭看起了平板,真希望自己在女人身邊不要這么傻。說點什么,我要求自己。于是我又抬起頭,說了聲“喂”。她抬起了目光:“我去問問咖啡師有沒有。”

咖啡師也沒有。我走回到她的桌子旁。“對不起,”我說道,“運氣不好。”

“不奇怪。”她合上了筆記本。

“你在寫什么?”

“記憶。”她說道,并用筆指了指我的平板,“你呢?”

“跟你差不多。這是我的工作,我制作記憶。你聽說過我們嗎?昆布利—巴雷特和伍茲?”她搖了搖頭。“很多博客都在談我們。”

“我不讀博客。我想保持離線。”她說道。

“你應該聽說過點播記憶吧?”她再次搖了搖頭。“那好吧,我叫亞當。”我伸出手說道。

“辛西婭。”她說道。

“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可以帶你參觀一下我工作的地方。我們的工作室就在街對面,我肯定那里有筆。”

她把筆記本放進了包里。“好的,”她說道,“那就帶我參觀你的記憶吧。”

◇ ◇ ◇

因為辛西婭,那個周末我沒有進辦公室。我已經很久沒和任何人在一起了,更沒有和辛西婭這樣的人交往過。我們一起躺在床上時,我能感覺到之前那種被計算機程序和外賣餐盒包圍的孤獨即將退場,取而代之的是兩人一起共赴未來的幸福。簡而言之,我墜入愛河了。

周一我請了病假,跟她躺了一天。要是我離開了,她恐怕就會消失。這是好幾個月以來我第一次沒在構建記憶,而是在往自己的頭腦里填補她的細節:她嘴唇的觸感、她說我名字時的音色、晨光在臥室里一點點鋪開的樣子。

星期二,我終于回到工作室,跟那兩個家伙說了這事。昆布利很是不屑。“你找到女朋友之后就這樣?連班都不上了?”我聳了聳肩,臉都紅了。“還以為你們兩個都離開我了。”他說道,“巴雷特迷失在《圣經》里了。”

巴雷特低著頭坐在計算機旁,內頁加金邊的欽定版《圣經》擺在桌面上。他在宗教體驗里找到了自己的小天地。“你在做什么?”我問他。

“噓……”他幽幽地回了一句,連頭都沒抬。

“他在寫周日布道。”昆布利說道,“原來大家都覺得假裝去了教堂也挺好,跟真的去了效果一樣。巴雷特,給我把那本《圣經》放下,我們有重要的東西要談。”巴雷特先是在書后面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瞪了一眼,隨后才塞好書簽,站起身。

我們收到了第一宗投訴。一個精通技術的研究生故意去尋找了邊緣。在我們為春假制作的墨西哥小城記憶里,他刻意記著要開車到城市的邊界,結果碰到了白光。他在博客里發布的帖子已經在網上傳開了。

“我們設計的記憶還不夠嚴密。”昆布利說道。

“是那小子故意去找的。”我辯解道,那是我做的記憶,“我們無法控制用戶去哪里。”

“或許如此,但至少我們可以先相互測試。”昆布利說道,“從現在開始,我們發布任何東西之前都要測試,你進到巴雷特的記憶里,他進到你的記憶里,你們兩個一起進到我的記憶里。由你們來尋找邊緣,搜索每一條走廊,打開每一扇門,用最快的速度開車。一旦找到記憶的邊緣,你們就解決它。想在家測試也行,但一定要確保所有的測試都做過。”

“那你做什么呢?”我問道。

“我是控制組。”昆布利說道。他跟我們保證會看著我們,讓我們保持清醒。“別擔心,”他說道,“我不會讓你們的大腦燒壞的。”

◇ ◇ ◇

測試記憶的風險在于,在經歷了太多的點播之后,會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記憶,哪些是點播的記憶。我真的在阿富汗打過仗嗎?辛西婭躺在我身邊,讀著一本書。她眾多的獨特之處之一就是讀真正的書。這本書她從哪兒找來的,我一無所知。但是,她就在這里,用枕頭墊高了頭,逐字逐頁地讀著一部小說,花費了無數個小時,不過在這個現代社會,只要她愿意,僅需幾分鐘就能依靠技術記住整個故事。

“我在阿富汗打過仗嗎?”我問道。

“那時你還沒出生呢。”她冷冷地回了一句。

“百慕大呢?”

她把書放在膝蓋上,搖了搖頭。“你上一次真正出行,是去你父母家過感恩節。”

現在是二月。我想回憶起十一月跟父母一起吃晚餐時的情景,但它比我關于熱帶地區的回憶更不真實。“你確定?”我問道。

她舉起了書。“是的,我確定。你一定要停止點播了。”

辛西婭是個素食主義者,還幾乎是個徹底的反技術主義者。她將自己獻給了收購土地還給美國原住民和保障落后國家用水之類的事業。盡管我支持她的事業,但她卻從來沒有欣賞過我的工作,這令我十分不滿。“你知道原住民也在買我們的記憶,對嗎?”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我不是瞧不起你的工作,”她說道,“但你在不屬于你的記憶上花了太多的時間,而不是想著要跟我一起創造真正的記憶。你上癮了。”

這句話說得并不完全對。在我們相處的最初幾個月里,我只在白天去瞭望臺創作記憶,晚上回來陪她。我家附近開了一家新的小吃店,周末我們會去那里吃早餐。晚上我們會叫中餐,然后上床纏綿。但辛西婭是對的,她很多次抓到我盯著窗外出神,想要找出昆布利最新記憶中的邊緣。

在工作上,我與昆布利和巴雷特致力于將記憶變得更長,關鍵在于將記憶打包在一起。一次歐洲之旅不可能只是簡簡單單的埃菲爾鐵塔和盧浮宮,必須包含搭乘飛機、假期之前那一周的工作等等,平常的細節可以增添記憶的黏性。

“所有好的記憶都含有無聊的橋段。”一天晚上昆布利跟我們說道。

“你應該去寫兒童故事書。”我說道。

巴雷特通常都很安靜。他開始設計死后的記憶之后,變得越發沉默了。瘋狂正逐漸占據他的頭腦,我們卻把他的沉默錯認為他在禪修。

“聽著,如果要制作完美的記憶,我們就會沒顧客了。”昆布利在茶幾那頭探出身子說道,“我們成功的關鍵在于給顧客帶來百分之九十九的完美體驗。讓他們離滿意總是還差一點點,他們才會一直買下去。相信我。”他又給了我們一批新的記憶要求測試。

◇ ◇ ◇

辛西婭第一次見到昆布利時就討厭他。我邀請了昆布利來吃晚餐,希望他們能和睦相處,但當我們坐下開吃時,局面已變得不可收拾。辛西婭正忙著一個公益項目,為馬里的孩子提供清潔的飲用水,昆布利以他典型的方式挑起了一場爭論。“行,我明白,給他們水喝是件好事,但說白了水并不能救他們。他們仍將死于疾病、內戰和饑餓。給他們記憶棒,至少能讓他們在死之前擁有美好的記憶。”

“這么做真是太變態了。”辛西婭說道。

“我沒聽錯吧?你有機會給他們一個幸福的童年,卻拒絕接受?”

“那不是幸福的童年,那是讓他們忘了真正的過去。”

“我認為是你想讓他們受苦。”昆布利說道,“他們的痛苦能以某種方式讓你體驗真實。”

我想緩解緊張的氣氛,便建議兩件事都做,給他們飲水和記憶。我說,給孩子們水喝有意義,這么做是對的,但是我也看不到給孩子們美好的記憶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才怪,”辛西婭說道,“你這么做會制造出一批只想著點播的腦袋,他們不會為了改變社會而努力。”

“不對,”我說道,“我們為貧民窟里身世凄慘的孩子們設計父母,免費派送記憶給窮人。”

“這不是改變社會。”辛西婭邊說邊站了起來,把吃到一半的晚餐留在桌子上,“我希望你們能意識到,你們干的工作是邪惡的。”

她離開了餐廳之后,昆布利喝了一口葡萄酒,咧嘴對我笑了笑。“你確定她就是你要找的人?”他問道,“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伙計。”他又待了挺長一陣子,吃完了晚餐,又喝了一杯。我說了最好明天再聊之后,他告辭了。我收拾好桌上的碗碟,去了臥室,辛西婭正在里面看書。

“我真不敢相信你和這種渾蛋一起工作。”

“你們的開局確實不怎么樣。”我承認道,“他其實是個不錯的家伙,只不過喜歡戳別人的痛處。他是個非常有才華的設計師。”

“這種才華不要也罷。”我進房間之后,她第一次抬頭看我,“他的癖好就是窺視別人的大腦,所以他才喜歡干他那份工作,你們是怎么說的來著,‘控制組’?控制狂才是真的。他喜歡控制你們的記憶,你們就是他的小白鼠。”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我能明白這的確是昆布利真正的目的。我還把他當成了朋友——或許我和巴雷特的確是昆布利所能接受的最接近朋友的關系了——但在他的內心深處,我們只是他的社會實驗品。不過,那時候我還看不明白,并且對辛西婭稱我們的工作是邪惡的、我只是個小白鼠而感到憤怒。

“你干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話未經大腦,脫口而出,“你說想要真實記憶,你說什么要在農舍生活,而這根本就不存在。你跟他一樣,都想制造我的記憶。”

她先是看了我一會兒,隨后又低頭看起了書。“你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么。”

“對,”我說道,“所以我有一個值上百萬的公司,而你只能坐在這里看書。”

“拿去。”她朝我丟了個枕頭,“今晚分開睡吧。”

于是我回到了客廳,躺在沙發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一直在琢磨為什么我會為了昆布利而跟一個愛我的女人鬧翻。或許,這恰巧證明了所有辛西婭想讓我明白的事實:他已經深入了我的大腦,為此我會故意去傷害任何想要提醒我的人,無論是提醒我從未去過俄羅斯,還是我從未有過弟弟,盡管他們的提醒是出于愛而不是出于控制。想通了這一點之后,我又回到臥室,鉆進了被子里,抱著她跟她說了對不起,還說我想和她一起創造記憶。

◇ ◇ ◇

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真正吵架,這段記憶是很難被抹掉的。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和辛西婭一直在避免談起與昆布利共處的那個晚上,我也努力抽出更多時間來陪她。我們一起散步,一起在我們最喜愛的小食店吃飯,然后再一起回到我的公寓親熱。然而,我們之間還是出現了鴻溝,而且越來越寬,每當她睡著時,我就會偷偷下床,在洗手間的黑暗中點播高品質的記憶。我到現在才意識到,那時的我曾擁有一切:一個愛我的女人、一個值好幾百萬的公司,以及一連串等著收購我們的投資者。昆布利稱我們為歷史創造者。那時的我相信,我們即將成為世界的主人。但很快,我們自己毀了這一切。

“我們要發財了。”昆布利合起雙手說道。

“你到底有什么建議?”我問道。

“廣告投放。我們要在你的古巴記憶里植入廣告:盛著可樂的玻璃杯上有水珠滴落,二氧化碳冒著氣泡。一次簡單的廣告植入就能賺大錢。”

巴雷特依舊默默無語。過去的幾周里,他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但現在他的樣子更奇怪。他的上下嘴唇來回地相互摩擦,仿佛正在磨牙。

“我們要商業化了?”我問道。

“只是想變得實際一些而已。客戶都等在我們的門外呢。我們能擁有整個世界。”

“夠了!”巴雷特喝道,他的聲音在房梁之間回蕩。

“別急,”昆布利說道,“你還沒聽我說完。”

“你竟敢跟我頂嘴?”巴雷特握緊了拳頭咆哮著,“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萬主之主、萬王之王;我是始,也是終;我是至高無上的神。”他從椅子上起身,站上了沙發,將雙手舉在空中,仿佛握著一根權杖。“你在煽動不滿,應當被釘上十字架!你的雙手及雙腳應當被砍掉——”

“巴雷特,冷靜。”昆布利說道。

“大山在我面前震動!小山也都融化,大地在顫抖,住在上面的人全毀滅了!審判日已然降臨!”緊接著,巴雷特從沙發上跳起,一把抓住昆布利,并緊緊箍住了他的脖子。他用的勁兒實在太大了,幾個星期之后還能看到昆布利脖子上有瘀痕。我是在看到了昆布利的臉變紫了之后,才慌忙拿起啤酒瓶砸在了巴雷特的腦袋上。我們綁上他的手腳,打了報警電話。

這就是巴雷特的結局。他被送到了北部郊區,在那里他能對著墻不停說教,還可以在任何愿意聽的人面前扮演上帝。我們清理他的公寓時,發現了他從未跟我們提起過的記憶。他有一本個人日志,里面詳細記錄了他點播過的成千個他自己創作的記憶。用來記錄的筆記本都破損成了一張張紙,紙上寫滿了難以辨認的字母。

現在想來,巴雷特其實是以他自己的方式給了我們警告。到了五月,我們第一則記憶廣告推出后還不到一個星期,有關我們已經商業化的說法就傳開了。有個博主發了個尖刻的帖子,一下子就爆了。眾多記憶初創公司立刻抓住了機會,開始宣傳自己出售的記憶“百分百無廣告”。

“誰能料到呢,他們會對大腦的微調有這么大意見,之前他們怎么沒意見呢。”昆布利開玩笑道。但是,他也在擔心。當月,銷量就下來了,我們的收件箱里還滿是恐嚇郵件。我們不再是宇宙的主人,只是某個快要破產的公司的股東。

◇ ◇ ◇

后來,昆布利去了一家生產思想廣告的公司。我們清理瞭望臺里的私人物品時,他才跟我說了這個消息。我正在清理桌面,只是聽了個大概,并意識到我們一起打造的生活從現在起也只剩下記憶了。巴雷特離開了,昆布利也要去追求新生活了,而我什么都沒有,只有日漸稀少的存款和辛西婭。

“人們現在抵制思想廣告,但很快它們就會變得跟餐巾紙一樣普遍。”他說道,“我能把你弄進去,但首先你得先把自己收拾干凈。”

我從剛才一直在盯著的地板上抬起了目光,想起了我在戰爭中度過的那些年。“你說的‘先把自己收拾干凈’是什么意思?”

“你一天點播多少個記憶?”

“不是很多。”我撒謊了。和巴雷特一樣,我設計了屬于自己的記憶,并在睡不著時下載。盡管我會記錄我測試的記憶,但不會記錄我深夜的狂歡,或是吸干了我存款的那好幾百個高端的島崎記憶。“一天也就幾個吧。”我說道。

“好吧。聽著,我不是在教育你應該怎樣過日子,但是你越來越像巴雷特了。去看看他,喚醒一下你的記憶,看看你腦子亂了之后會變成什么樣子。”

“我沒事。”我說道。

“不對,你有事。”昆布利說道,“你可能都想不起來我們一起去滑過雪。”

“我當然記得了,我們在布雷肯里奇連著滑了三天粉雪。”

昆布利搖了搖頭。“那是我做的記憶之一。”他說道,“聽著,我知道你不會因為我說了就停止點播,但如果你要接著點播下去,至少試試這個。”昆布利從他的衣兜里掏出了一根記憶棒。“就當是分別禮物吧。”

“謝謝。”我說道。我知道他和辛西婭是對的,我現在最好不要再去碰新的記憶了,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反而伸手接過了這個禮物。

回到公寓后,我把從辦公室拿回的箱子留在了走廊里,坐到沙發上。我把昆布利給的記憶棒貼在前額,按下了按鈕。辛西婭進來時,我已經進入到點播的半途了。

“你在開玩笑吧?”她問道。

“什么?”我睜開了眼睛。

“你剛因為這些玩意破產了,你還——”她沒把話說完,“不說了,就這樣吧。你去享受吧,點播一晚上也隨你,反正我不奉陪了。”她舉起兩根手指擺了個“再也不見”的手勢,轉身離去。

“喂!”我說道,“等等,我就快結束了。”我播完了昆布利的禮物,起身去找她,但哪里都找不到。臥室里、廚房里、洗手間里都沒有她的影子。她留下的唯一一處痕跡是一張貼在鏡子上的字條:

我受夠了。再見,亞當。謝謝你給我的記憶。很遺憾你更喜歡你自己的假記憶。

接下來的兩周里,我在記憶里放縱著自己,以此來對抗內心的痛楚。在一個接一個的點播里,我登上了喜馬拉雅山,在拉斯維加斯賭博,和艷星共枕,和名人一起買醉,開著加長豪車橫穿好萊塢,坐在世界各地的海灘上看一個接一個的日出。直到某天早上,我醒來看到清晨的陽光,感覺嚴重脫水,身體發抖,冒著虛汗,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誰。

我有父母嗎?他們都還活著嗎?

在某個記憶中,我參加過他們的葬禮。在另一個記憶里,我看到他們曬得黑黑的,幸福地生活在洛杉磯。還有一個記憶讓我想起了我童年在西藏的家。我在手機里翻找著,手心里滑滑的全是汗,終于找到了一個標為“家”的號碼。

鈴響三聲之后,一個女人接起了電話。

“喂?”她說道,聲音既遙遠又陌生。

“媽媽?我能回家嗎?”我問道。

◇ ◇ ◇

離開記憶生意后,我的生活基本圍繞著康復和學習如何原諒昆布利這兩件事。我在努力理順自己的記憶。我有時會回憶起父母的死,記憶中的自己是一個叛逆憤怒的少年,在他們的葬禮之后躲在落基山里抽煙。可接著,我會聽到頭頂上的地板在響,聽到母親在廚房里忙,聽到父親在關門之前的咳嗽聲,我就會記起我從未在科羅拉多州生活過,而是在布魯克林長大。我又住在了父母的地下室里,和少年時一樣,而且我從未抽過煙,只是成天在這個陰暗的地下室里編寫程序。

我在附近的咖啡館找了份工作,負責布置墻上的藝術品,并給那些來紐約市邊緣地帶定居的年輕人調制拿鐵咖啡。我一直在給辛西婭寫一封長信。我會坐下,手里拿著筆,試圖回憶愛一個人的感覺。我寫下:

我想你,我現在好多了。我想和你一起創造真正的記憶。

昆布利救了我,這一點毋庸置疑。要是我從未愛上辛西婭,她就不可能離開我;要是她從未離開過我,我就不可能停止點播。然而,就連昆布利的善意也有些許變態的意味,他就是這種人。

一直等到寫完信之后,我才明白他的臨別禮物是什么。在把信紙裝進信封后,我拿起筆想要寫辛西婭的地址,卻完全想不起她住在哪兒。我跟她度過的每一刻都發生在我的公寓或那家小食店,不然就是在冬日的街道上。我去過她的公寓嗎?我不知道。在叫停自己之前,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找到了邊緣。在本該跟她家人有關的故事中出現了漏洞,白光刺出了縫隙,隨后又從我舊公寓的走廊里亮起。公寓從來就沒干凈過,而是窗簾緊閉、漆黑一片,到處都是外賣餐盒,床上也亂糟糟的。我們吃過的小食店從來就沒有過名字;叫的中餐外賣也沒有簽語餅。除此之外,一切細節完美無缺,這都是昆布利的杰作,他將一節節的記憶織成了一整段從未發生過的人生故事。我坐在咖啡店里,閉上眼睛,感受眼瞼背后閃爍不止的光,感受我的心像帆船一樣,遠航到世界的邊緣,落下。

愛會給記憶留下傷疤,即使那段記憶并不是真的。每當我走在街道上,總是會忍不住想起,我們曾一起在這里漫步,她常常那樣挽著我的胳膊,我的內心就會涌起悵然若失的痛苦。你無法抹去記憶,最多只能假裝無視。我梳理著過去的記憶,在一個接一個記憶中尋找世界的邊緣。我從來沒去過法國或是東京,也沒見過加利福尼亞的紅樹林,更沒有在加勒比海里游過泳,我也從來沒有和辛西婭共享肌膚之親。盡管如此,我依舊在給她寫信。我告訴她,我依然記得我們一起入眠時她肌膚的觸感;我給她開門時她眼里的閃光;還有她的聲音,一遍遍地告訴我,她有多么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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