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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天邊的云好美

歐式風格的療養院坐落在海邊的山腰上,每一層樓都有巨大的扇形觀景平臺。晴朗的日子里,病人們在平臺散步,閑聊,眺望無垠的大海。

年輕的護士把文陽推到玻璃窗前,輕輕地給她梳頭發。

“今天我給您換一個發髻啊,我昨天剛學了新的樣式,做給您看看。您要是不滿意就說出來,我給您換。”年輕護士微笑著說,雙手靈活地把文陽夾雜著不少白發的長發盤在一起。

發型做好了,護士把鏡子放在文陽面前,讓她看看自己的杰作。文陽看著鏡子里的人,皺了皺眉頭,問道,“那個人是誰啊?”

“是您自己啊,您看,多好看呢。一會有人要來探望您,這個發型使您看上去精神些。”護士說著把鏡子放回桌上,又推著文陽向門口走去,“我們去曬太陽吧,天氣很好呢。”

護士把文陽推到花臺旁邊,鎖好輪子,說道,“您在這里待一會兒啊,我去醫生辦公室,馬上就過來。”

文陽毫無反應,瞇縫著眼睛,盯著波光粼粼的海面,臉上的神情紋絲不動,似乎什么也引不起她的興趣了。

護士來到醫生辦公室,文陽的姐姐和一位她沒見過的男人已經等在那里了。

“哦,劉護士,麻煩你把這幾天文陽女士的情況詳細地說一下。”醫生和藹地說道。

“好的。文陽女士最近幾天不愛說話,也不太喜歡到外面。白天午睡的時間比較長,差不多三、四個小時。晚上睡覺前有時候會哭一陣子。她目前還可以自己穿衣服,吃飯也沒問題,只是飯量比較小,她不喜歡喝水,有時讓她喝水,她會覺得煩。剛才給她照鏡子的時候,她不知道鏡子里的人是自己。”劉護士以專業口吻把情況報告給他們。

“好的,謝謝你。”醫生謝過劉護士,又對著家屬說道,“她現在的情況已經進入阿爾茨海默癥的晚期,腦神經以及身體各方面機能可能衰退地比較快,以后會加大對她的護理,盡量避免出現嚴重的并發癥。”

“謝謝你,醫生。謝謝你這么多年對我妹妹的照顧,她在頭腦還清晰時候選擇你們這家療養院確實選對了,你們的工作十分細致,讓我們家屬放心了。現在我們可以去看看她嗎?”文靜也有一段時間沒來了,她很想看看文陽。

“可以。麻煩劉護士帶他們去看看文陽女士吧。謝謝。”醫生吩咐道。

“好的,兩位請隨我來。”劉護士說完就在前面帶路了。

文陽似乎沒有動過,仍然看向正前方。劉護士蹲下身,對她說,“您的姐姐來看您了。”她給文陽指著文靜,文陽隨著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卻沒有什么反應。

“她可能又不記得您了。”劉護士帶著歉意給文靜說道。

“沒關系,謝謝你,我來跟她說會兒話。”文靜說著蹲下來,劉護士就站到遠一些的地方。

文靜端詳著自己的妹妹。她的皮膚還是那么白,細細的皺紋已經爬上額頭與眼角,黑白分明的眸子再沒有往日的神采,目光呆呆的,年紀看上去比實際的大了好幾歲。

文靜輕輕撫摸著文陽的手,說道,“妹妹,我來看你了。你還認得我嗎?”

文陽抽出自己的手,冷漠地看著眼前人,問道,“你是誰?”

“我是你的姐姐文靜啊,你上次還記得我來著,想一想吧。”文靜的眼淚出來了,急切地顯然文陽認出自己。

“對不起,我有一段時間沒來了。最近家里的事情也挺多的,還好菲菲考上了重點中學,以后上大學應該沒什么問題了。前幾天爸媽的忌日我上了墳,也替你燒了一炷香,你放心吧。”雖然得不到任何回應,文靜還是自顧自地蹲在文陽身旁嘮家常,又問道,“你最近好不好?我看你可是瘦了許多,聽說你飯也吃得少,為什么不多吃一點了?”

“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文陽說著轉移了目光,不再看文靜,情緒上似乎有一些不耐煩。

文靜站起身,擦了眼角的淚,對身旁的男人說,“你看,她已經這樣了,肯定也記不得你了。”

男人緩緩蹲下來,正對著文陽的眼睛,久久地看著她。文陽也看著他,眼里沒有一絲對他的熟悉或者好奇。

“文陽,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邱云。”

文陽的盯著這個男人,皺起眉頭,快速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記憶里搜索什么,然而,還是沒能想起近在咫尺的男人是誰。她撇過臉去,不再對視,又恢復了死水一般的心情。

邱云再也忍不住了,低下頭,積蓄的淚水滑過已然松弛的臉龐。他幻想過無數次他們見面的場景,卻從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幕——文陽已經把他忘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一毫的保留。他寧肯她狠狠地給他幾個耳光,也不愿意在她眼里成為無足輕重的陌生人。

這是為什么?難道是因為他們曾經的約定?

他回憶起他們的兩次約定:第一次,三十歲還沒適合的結婚對象,他們就湊成一對;第二次,他們不對彼此有任何隱瞞和撒謊。

可惜的是,他們沒能遵守約定,而不遵守約定的懲罰措施里,他們列了一個選項——忘記所有的事情。

邱云記得文陽第一次聽他說起這個選項時問過,“遺忘也是一種懲罰嗎?我覺得不算吧。”她覺得這個懲罰不夠嚴重。

當時邱云回答,“在我看來,如果一個人到最后什么也不記得了,所有的愛恨情仇都一筆勾銷了,他的人生就是最大的錯誤,他也接受了最痛苦的懲罰。人的身體只是皮囊,記憶才是內容。沒有內容的人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個人成為行尸走肉還不痛苦嗎?”

文陽又反駁道,“他都成了行尸走肉了哪里還能感受到痛苦呢?這樣的懲罰起不到作用啊?”

邱云笑道,“總有循序漸進的過程吧。”

回憶到這里,邱云痛恨自己的一語成讖。

文陽什么都不記得了,無法回憶他們的歡笑與痛苦,無法把心中的憤怒與思念發泄于背叛她的人。而他自己呢?也只能在沒有回應的思念里承受煎熬,獨自拼湊遙遠的青春。他心痛不已。可惜,翻江倒海的悔恨也無法讓時光倒流。

邱云捂著臉啜泣,忽然感覺有人在撫摸他的頭發。他抬起頭,竟然撞上文陽溫柔的目光,他心里漸漸升起一絲喜悅——難道文陽記起他了?

文陽像母親一樣梳理了邱云的頭發,然后從衣服口袋里拿出紙巾,替他擦拭眼淚和鼻涕。

邱云一動不動,讓自己成為木偶人,任由文陽擺弄。

看著他的臉龐變得干凈,文陽動了動蒼白的嘴唇,說道,“不要哭,小男孩,有什么事情可以跟老師說一說。”

她終究沒有認出他來。

邱云拉著文陽的手,淚水又情不自禁地滑落出來,他輕輕地呼喊著,“文陽,我是邱云啊,文陽……”

文陽被陌生人的舉動嚇著了,扭頭尋找劉護士,對她說,“我要回屋去。”她抽出自己的手,放到膝蓋上,像個聽話的孩子似的等待劉護士過來。

劉護士微笑著對文靜說道,“不好意思,文陽女士想要回屋休息了。”

“好,麻煩您把她帶回去吧,她現在只對你有安全舒適的感覺。謝謝您一直以來對她的照顧。”文靜道謝了。她想再握一次妹妹的手,卻被文陽避開了,只能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文靜和邱云站在觀景臺上眺望大海,聊起過往。

“你去美國這么些年,現在怎么回來了?”文靜問道。

“說來慚愧,一方面是身不由已,一方面也是不敢回來。我知道一回國就要尋找文陽的,但是又不敢見她,就一直拖著。”邱云小聲回答。

“真是你一貫的作風啊。”文靜嘲笑道。

“對不起。”邱云道歉。

“跟我說對不起干嘛?你又沒有對不起我?”文靜撇撇嘴,“文陽在失去記憶之前把你們的故事寫下來了,放在她的抽屜里,我看過。所以,你們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我不明白為何你那么倉促地背叛了她?你對她的感情難道一直是兒戲?”文靜說出憋在心里多年的話。

“不,不是兒戲,我一直愛著文陽。可是,那個時候我沒有辦法。”邱云說著陷入回憶。

“在車站送別文陽之后,我看見了滿臉淚水的曉青。她顯然已經看到我們了。她是來錦州參加培訓的,卻在車站目睹了我們的關系,受到很大的沖擊,當時就崩潰了。她完全不聽我的解釋,邊哭邊往河邊跑去,直接跳了下去。

我嚇壞了,立即去救她,旁邊一個男人也跳下來幫助我。我們好不容易把她救上來,送到了醫院。

曉青從醫院醒過來之后,執意要走,可是我不敢讓她走,就把她帶到我父母住的地方。

到了那里,她就像變了個人,對我父母非常好,還告訴他們她很喜歡我,說我也喜歡她。看著她好像什么也沒發生的樣子,我不敢反駁,怕她再有什么意外。父母以為我們相互喜歡,十分開心。爸爸那個時候病情突然嚴重了,他很想看到我訂婚,就積極地聯系了曉青的父母,促成了這件事。

幾天之內就發生了這些事情,我也是完全沒料到的。我想給文陽解釋,可是她不愿意給我機會。她很快就辭職走了,手機也換了,我再也找不到她,就連你們也沒有她的消息。

爸爸的情況不容樂觀,我只好天天陪在他身邊,曉青也陪在我身邊,直到爸爸離世。葬禮過后不久,我就被公司派去了美國,曉青竟然也辭職去那里找我、照顧我。她對我一往情深,我的確無話可說,不能再辜負她,只能和她在一起了。

三年之后,我們找到機會留在美國,后來把我媽也接過去了。這么些年,我在那里生活得也還行,但是心里總有一塊地方時時作疼。我知道必須找到文陽,看看她過得好不好,當面給她一個解釋,所以這一次終于回來了。”

“呵呵,見到了文陽,還了你的情債,心里安生了?回去可以睡個好覺了?”文靜嘲諷道。他的解釋在她看來太過簡單,不過,所有的背叛不都是一念之間嗎?他就是這樣輕易地背叛了文陽。

“唉,我沒想到她現在會是這個樣子。”邱云嘆氣道,“她怎么年紀輕輕地就得了這個疾病呢?”

“沒想到你還關心這個呢。”文靜還在狠狠地刺傷邱云,替妹妹還擊一把。

“你就好好地罵我吧,替文陽出氣吧。我已經作好被打被罵的覺悟才來找她的。”邱云無奈道。

“罵你有何用?過去的文陽也回不來了。”文靜也嘆息一聲,又慢慢訴說著,“文陽離開云南之后直接去了BJ,在那里一邊打工還一邊學習,后來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畢業之后,她去了一個培訓學校,工作十分努力,不談戀愛,不結婚。后來,她出現了睡眠障礙,總是失眠,于是晚上睡覺前喝幾杯酒,慢慢就養成了習慣。可能就是這樣長期飲酒的習慣,導致她的腦部病變,漸漸地記憶力也不好了,出現了局部遺忘的特征。她去做檢查的時候已經是阿爾茨海默癥的中期了。那個時候,我們的父母已經去世了,沒人能照顧她,她就找了這個療養院,住了進來。她當時跟醫生說,不需要積極治療,更不要過度治療,只希望她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有尊嚴的。看她目前的狀態,不知道還能拖多長時間。”

聽聞文靜一席話,邱云半天沒說什么。文陽居然再也沒有談戀愛?她是被傷得有多深,心里是有多痛啊!他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恐怕這輩子做什么都彌補不了。

文靜看到邱云的痛苦表情,嘆息一聲,說道,“你也不用太過自責,感情的事情本來就是說不準的。經過你的事情,文陽選擇了自我保護,把愛情看得十分淡薄。比起在情天孽海里苦苦掙扎,她選擇與愛情絕緣,可能是她想要平靜的生活吧。”

邱云眼睛又蒙上一層水霧。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我能每天來這里陪陪她嗎?”

文靜驚訝地看著他,“每天?你不回家嗎?美國的家人不是在等你嗎?”

“短時間內不回去也可以的。我給公司請個長假,家里也說一聲,曉青如果知道這個情況,應該也能理解。她這幾年也想開了,覺得有些對不住文陽,所以也支持我回來找她。”邱云原來是得到妻子的許可才回來的,真是守本分的好丈夫。

“隨你便吧,如果你非要在這里贖罪,就慢慢地贖吧。她反正也不記得你的。我也希望她這樣,否則見到你這個負心人該是多么痛苦。”文靜說著起身離開了,留下邱云獨自沉默。

“天邊的云好美。”病房窗前的文陽忽然說道。

正在分藥的劉護士驚訝地抬頭朝外看了看,只見棉絮狀的五彩云漂浮在海面上空,像是要出現什么吉兆。她問道,“您想出去看看嗎?”

文陽點點頭。

劉護士推著文陽來到觀景平臺,那個陌生男人居然還沒離開。他看到她們,就走了過來。

看著又在自己面前蹲下來的陌生人,文陽沒有剛才那般冷漠,她指著天邊的云彩對他說,“天邊的云好美。”

“是的,好美,就像你在我的心里一樣。”邱云微笑道。

文陽問道,“你是誰?”

“我是邱云。”

“云?是天上的云嗎?”

“對,是天上的云。”邱云順著文陽的思路回答。

文陽若有所思,指著天邊的云,背了一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邱云接了一句,“看庭前花開花落,任天上云卷云舒。”

文陽的眼睛里多了一點活潑的東西,問道,“你也喜歡古詩?”

邱云點點頭,“我們都喜歡古詩。”

文陽的目光從邱云臉上漸漸移向天邊的五色云彩。那云彩已經改變了形狀,好似一片輕盈的羽毛,在明亮的遠方飄啊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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