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搭建的大板房里,滿滿當當一屋子人坐著,因為沒有凳子,大家都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屋子前方豎著簡易的黑板,上面寫著“成為志愿者,你需要知道哪些事?”
首先上臺的是抗震指揮部的某位領導,說了幾句鼓勵和感謝大家的話。其次是地震救援隊的兩位專業人士,一邊說著一邊示范發現傷員要怎么做,如何包扎傷口,如何固定,如何抬擔架等等。接著是一位心理學專家上臺,講述災難后人們的心理變化和需要的幫助,她特別強調了傾聽,擁抱,陪伴的重要性。最后是對志愿者進行分類登記,有的去現場,有的去醫院,有的去安置區。一個小時的簡單培訓就這樣結束了。
明哥帶著他的司機去現場幫忙了,文陽、曉青和邱云則去了2號安置區。他們穿上志愿者的藍色背心,快速向目的地移動。他們的任務是去安置區詢問災民的具體需求,或者安慰陪伴他們。
到了目的地,面對眾多臨時帳篷,曉青問道:“我們是一起去還是分開去?”
文陽搶先回答:“你和邱云一組吧,你的膝蓋不方便,也需要人照看著。你們從左邊開始,我從右邊開始。”
邱云稍微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對文陽說,“拉就這樣吧,你自己注意安全。”
“對了,別忘記要做一些記錄。”文陽拿出紙筆提醒他們。
“好的,我來做。”曉青接過紙筆。
分開之后,邱云和曉青走到第一個帳篷前,外面沒人,里面也沒人。他們只好走進第二個帳篷。
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奶奶獨自坐在床邊,佝僂著背,見陌生人進來,也一動不動。她眼睛浮腫,目光呆滯,淚痕清晰可見,雙手握著鋼化保溫杯,手背上的青筋格外清晰。
“老奶奶,您現在有什么需求嗎?告訴我們,你需要什么,我們去給你辦。”邱云面對沉默的老人,有點不知道該說啥。
老人的眼珠轉動了,看了看他們兩人,搖搖頭。
“老奶奶,你還好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曉青溫和地問道,并把自己的右手蓋在老奶奶的手上。她的體溫傳遞到老奶奶冰涼的皮膚上。
老奶奶動了動嘴唇,還沒說話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的身上沒有不舒服,我也沒有在地震中受傷。……嗚嗚……我的家沒有了,老伴也沒有了,只給我留下這一個杯子。他下午去找王老師下棋,忘記帶杯子,讓我給他拿過去。我給他裝了茶水,還沒到的時候,就看見學校那房子塌了,他也找不著了。嗚嗚……我回家去看,家也沒了,老房子全都被震垮了。我也無處可去。嗚嗚……老頭子啊,你去哪了?老天爺呀,你在造什么孽啊。嗚嗚……我這一輩子有多苦,老天爺你不知道嗎?我的獨兒子五年前才出車禍死了,現在你又把我的老伴給帶走了,你讓我一個人怎么活啊?你咋不把我一起帶走啊?老天爺啊,你太壞了啊。嗚嗚……”
老奶奶如泄洪一般哭訴自己的悲慘遭遇,控訴老天爺的無情無義,令人潸然淚下。
曉青坐在她身邊,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哭泣的老人。
邱云也擦了擦濕潤的眼眶,拉過來一張小板凳,端坐在老奶奶的面前,聆聽她刻骨銘心的哀傷。
老奶奶邊哭邊絮叨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終于說道:“我有點口渴,有沒有開水?”
邱云趕緊站起來說道:“我去給您打水,食堂那邊有開水。”他說著就跑去食堂,很快就提著一壺開水過來。
“老奶奶,把您的保溫杯給我,我給您倒水。”
“不行,這個水杯是我老伴的,只有他才能喝。我給他泡了好茶葉,等他回來喝。”老奶奶說著把水杯放入懷中,生怕別人給她搶了似的。
曉青朝邱云使個眼色,邱云立即朝食堂跑去,很快又帶著兩個碗和幾包泡面回來了。他先給老奶奶倒了一碗水,又問她要不要吃一包方便面。
老奶奶吃不下東西,只是喝了點水,因為哭得太多也太累了,老奶奶在曉青的幫助下躺在床上休息。曉青給她蓋好被子后,和邱云輕輕地退出去。
“老奶奶真可憐,已經無依無靠了。”曉青低聲嘆息。
“是啊,她一個人還怎么重建家園啊?即使重新有了家,又有誰陪著她啊?苦難的人生。”邱云也感嘆著。
“恩愛的夫妻之間先走的那個人是有福的,后走的人實在太苦了。”曉青看了一眼邱云,繼續說道,“我這兩天沒聯系上你,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差點燒焦了自己。所以,老奶奶的心情我很了解。”
“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邱云給了曉青歉意的笑容。
“如果你以這樣的話來回應我的擔心,那我可就要傷心了。”曉青說著牽起邱云的手。
“我這不是沒事嘛,別擔心了,也別傷心啊。謝謝你在這里等著我。”邱云把手從曉青的手里抽出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兩人相視一笑之后走入第二個帳篷。
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孩正在睡午覺,年輕的女人坐在床邊,握著手機,正在發著短信。見到有人進來了,她忙站了起來。
“您好。我們是志愿者。請問您住在這里還有什么需求嗎?”邱云問道。
“需求?什么需求?”年輕女人不知道他們在問什么。
“就是你暫時生活在這里,還差點什么東西啊,或者你覺得那些地方需要改進和關注?”曉青微笑著給她解釋。
“哦,我們暫時沒什么需求。”年輕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又說道:“要是給能我們一些換洗的衣服,尤其是小孩的,還是很好的。孩子的奶粉也沒有了,她現在吃飯少,所以還要給她吃點奶粉。她爸爸也去當志愿者了,等他回來我讓他去買。”她看見曉青在記錄,變得矜持些了。
“好的,我記下了,等我們報上去之后,應該很快就會有你需要的東西發下來的。孩子和你的身體都沒事吧?”曉青問道。
“沒啥事,地震時我們在外面,沒有受傷。不過,娃兒一個勁兒想回家,住在這里還不習慣。家里的房子雖然沒有垮塌,卻很不安全,所以我們也不能回去,我都不敢回去拿東西,甚至走到房子跟前心都是抖的,生怕運氣不好被砸了。我們住的那棟樓,裂開了好大的幾條縫,所有人都搬出來了,不敢回去住。這次地震真的是把我整怕了,房子搖晃的時候太嚇人了,當我看到對面的樓房瞬間垮了一半,平常看上去那么堅硬的鋼筋水泥房子就像娃娃搭建的積木一樣垮了,心里是真的害怕,感覺好像世界末日到了……”
年輕女人滔滔不絕地講述令人恐怖的經歷和在現場的所見所聞,曉青和邱云就站在一旁傾聽,不時點點頭,或者提一個問題,好讓她繼續講下去。災難造成的心理沖擊太大,如果她不能早點說出來,會悶出病來。他們就這樣聽著,聽著,哪怕站得腿都發麻了,也保持關注地聆聽著。
年輕女人意識不到自己說了好長時間,直到她的孩子醒過來了。小孩怕生,看見陌生人就哭著往媽媽的懷里鉆。
年輕女人對他們感到抱歉,曉青和邱云微笑著安慰了她,退了出來。
曉青輕輕錘著腿,說道:“才走了兩個帳篷就感覺有點累了,后面還有好多呢。”
“你的膝蓋受傷了,站著疼,要不你找個地方休息,我一個人去詢問吧。”邱云體貼地說道。
“那怎么行?你別以為我嬌氣啊,我只是說我們的效率不太高,照這樣下去,估計走完得花很長時間。”曉青忙表明自己的意思,停止了捶腿的動作,站直身體。
邱云笑笑,“我知道你不嬌氣,還挺能干。不過,做這些事不用追求效率的,只要真正能幫助到一些人,我們就達到目的了。”
“是啊,聽這些親歷地震的人講述他們的故事,我自己的煩惱都沒有了。跟他們的苦難相比,我的煩惱真的不值一提。”曉青說道。
“你有什么煩惱?說出來聽聽。說不定我還能幫你解決呢?我也可以做你的志愿者。”邱云微笑道。
“我的煩惱確實是你可以幫我解決的,不過現在不想告訴你。”曉青故意搖搖頭,又說道,“提一個問題——當你跑到安全的地方,從地震的恐懼中解脫出來之后,第一個想到的人是誰?”
“沒有想到誰啊。我們所有的同事都聚集在一起,互相討論剛才的驚險,都說地震的時間好長,晃動好大。我那個時間想到的只有地震。”邱云的話似乎遮遮掩掩。
曉青對他這樣的回答顯然不滿意,她換了一種問法,“那么你在地震之后首先給誰打電話了呢?”
“我手機摔壞了,誰也打不了。”邱云實事求是地回答。
他接著說,“本來首先是要跟父母打電話的,可是他們都無法聯系,直到今天早上我才跟他們報了平安。爸爸說他和媽媽正要買車票過來找我,幸好接到我的電話,他們才沒來。”
“除去你的父母呢?你最先打給誰?”曉青不依不饒,非要問出個結果。
“我誰也沒打。因為是借別人的手機打的,所以不好意思多打,只給父母打了。”邱云還是滴水不漏。
“那你的心里其實想給誰打一個呢?”曉青特別執著,即使邱云一再回避,她也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忘記了,我的朋友很多,挨著通訊錄打電話得打好久呢。如果要打,肯定也會給你打的。”看到曉青的面色不佳,邱云終于說出了她想要的答案。
雖然沒有把她放在第一位,至少放入撥打列表了。曉青在心底微微嘆氣,極不情愿地卻又無可奈何地接受這個事實。她算是知道了,從邱云嘴里套話可不是那么容易。
“走吧,我們工作去。”曉青說著又進入一個大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