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陽打車來到越秀山。

進(jìn)入公園，繁花似錦，撲面而來的都是春天的誠意。晨練歸家的老人們臉上泛著紅暈，說說笑笑下山去。

文陽順著指示牌往西邊的木殼崗走去，沒多久就到了五羊石雕處。石雕巨大，大概有三四層樓高，全部是花崗巖雕刻而成。大山羊居中，昂首遠(yuǎn)眺，羊髥飄拂，口銜“一莖六出”的谷穗，雄渾有力的角伸向半空，顯得深沉、威武。余下四羊環(huán)列四周，或小羊跪乳，或母羊回首，或吃草，或嬉戲，形態(tài)可愛，栩栩如生。

文陽正在出神地望著五羊石雕，不覺身旁站了一個人。待她回過神，看了一眼身邊的人，立刻如石雕一樣不會動了。

“怎么，不認(rèn)識了嗎？”明哥笑意盈盈地說道。

文陽驚訝地捂著嘴，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一般。

明哥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不會是石化了吧？還是孫悟空給你施了定身術(shù)？”

文陽大夢初醒，嗔怪道，“原來你說的奇遇就是你啊。”

“哈哈，沒騙你吧，真是遇上了呢。”明哥得意地笑著。

“你早就安排好了？”文陽不可思地問道。

“不是的，你向我詢問線路時我才想到可以這樣見個面。”明哥老實回答。

“哼，萬一我不聽你的話，不來這里，你豈不是白等了？”文陽覺得明哥頗有心計，又覺得自己被算計了，心里不太舒服。

“我沒有等，剛到而已。如果你不按照我推薦的線路，那么我會再打電話詢問，直到找著你為止。”明哥眨著眼睛笑道，讓人猜不透他的話是真還是假。

“你怎么也在廣州？不會是出差吧？”文陽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看看所謂的奇遇到底隱藏了多少計劃。

“當(dāng)然是出差了，我來這里參加春季廣交會，已經(jīng)來了好幾天，事情也辦得差不多了。前天看到你的郵件，得知你要來廣州，高興極了，就準(zhǔn)備在這里多待幾天，陪你玩一玩。”明哥有些小得意，完全沒有看出文陽的情緒變化。

“不是吧？太巧了，從沒想過會在這里遇見你。”文陽只能怪自己把行蹤暴露得太徹底了。

“所以是奇遇啊。有些緣分開始了就無法阻擋，天涯海角也會相聚的。”明哥笑道。

“你回郵件的時候為什么不說你也在廣州呢？就是為了制造奇遇嗎？”文陽對所謂的“奇遇”已經(jīng)充分理解了。

“本來想告訴你的，又擔(dān)心告訴了你反而不來了。既然老天爺給了這么個再次見面的機會，我當(dāng)然要好好把握了。”明哥坦誠道。

“你告訴我了，我就一定不來么？”文陽反問道。

“當(dāng)然不一定。不過，你是容易叛逆的孩子，來與不來各占一半的概率，但是我做事只要百分之百的概率。”明哥勝算在握。

“你太自信了，還是留個百分之一的意外吧。”文陽露出不屑的表情。

“看吧，我說中了，你又想叛逆了，又不服了。”明哥說著摸了摸文陽的頭，“哎喲，該拿叛逆的小孩怎么辦呢？”

這種親密的動作讓文陽緊張了，之前的不悅也被沖淡。她低著頭說，“走吧，我們到那邊去走走。”

文陽獨自在公園漫步時，覺得世界與她之間好像隔了一層玻璃，而今兩人同行，玻璃自動融化了，她看到更美的花朵，聞到更清新的空氣，聽到更婉轉(zhuǎn)的鳥鳴。

兩人步履一致，緩緩朝山上走去。

“昨晚和朋友喝得很多嗎？今天還好吧？”明哥溫柔地問道。

文陽害羞又慌亂，問道，“我醉了給你打的電話嗎？有沒有說很奇怪的話？”

“電話倒不是你打的，是我打給你的，想確認(rèn)下你是不是在廣州。結(jié)果你喝醉了，話也聽不清，只在那里背詩了。很有意思啊，我還是第一次碰到喝醉了就背詩的人。小時候背了很多唐詩嗎？”明哥想起昨晚的電話就忍不住笑了。

“你別笑我啊。”文陽的臉十分窘迫，又說，“小學(xué)時沒有背過幾首詩，但是中學(xué)時突然喜歡唐詩宋詞，就買來天天看，看多了也就會背了。”

“多好的孩子啊，學(xué)習(xí)這么自覺。要是所有的孩子都像你這般自覺，當(dāng)父母的就省心了。”明哥夸贊道。

文陽搖搖頭，“當(dāng)父母的不能省心，太省心了就不能體會養(yǎng)兒的艱難，以后孩子長大了你還怎么在他面前吹噓自己的功勞呢？”

“哈哈，哪有父母吹噓自己的功勞的？養(yǎng)育孩子本來就是責(zé)任和義務(wù)，只是如果孩子懂事早，又自覺，父母盡責(zé)任的過程就會輕松一點。”明哥堅持自己的觀點。

文陽撇撇嘴，說道，“輕松一點之后又會怎么樣？父母如果感覺培育優(yōu)秀的孩子很輕松，就會把養(yǎng)孩子當(dāng)成兒戲，說不定就會養(yǎng)一大堆孩子。這樣一來，世界人口暴增的問題就更難解決了，地球遲早被撐破。”

“哈哈哈，看不出文陽你擅于以普遍聯(lián)系的觀點看問題，思考得很深入嘛，怪不得我們國家早就提倡‘優(yōu)生、優(yōu)育‘呢。”明哥覺得文陽看問題的方式有些清奇。

他又說：“不過，每一位父母都費心把孩子培養(yǎng)得十分優(yōu)秀，激烈競爭之下，他們都會焦慮的。我猜你以后當(dāng)了母親也會是一位焦慮的母親。”

“那也不一定哦，說不定我的孩子像我一樣自覺學(xué)習(xí)，我還焦慮什么？”他們居然談起了自己未來的孩子，文陽覺得好笑，也有些害羞。

“嗯，可能性大。自信又獨立的母親肯定會教出這樣的孩子的。”明哥又夸人了。

一夸人就停不下來，他接著說；“我挺佩服你的，小小年紀(jì)，看得又透又遠(yuǎn)。來見你之前，我忐忑不安，怕你心情憂郁，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你。現(xiàn)在看來，多此一慮了，你擁有強大的心理能量啊，每次和你斗嘴，我好想都占不了什么便宜。”

文陽的臉色暗淡了，她默默走到開花的樹下，一把長椅擺在那里。她拂去上面的落花，小心地坐了下去。

“怎么了？突然不說話了？是我說錯什么了？”明哥不明白文陽臉上的“風(fēng)云變化”，只好坐在她身邊。

文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你沒說錯什么，只是我忽然想到自己不該有喜悅的。我之所以能來這里，是因為一個生命的消失。我應(yīng)該滿懷愧疚地在這里傷春悲秋，不應(yīng)該因為與你聊天而心生喜悅。”

“對不起，我的確說錯話了，勾起你的傷心事。”明哥立即道歉，并握住文陽的手。

文陽抽出手，往旁邊坐了坐。“別沒事就道歉了，讓人沒法說心里話了。”

“好吧，我收回。等你敞開心扉。”明哥略微尷尬地摩挲了自己的手，然后放進(jìn)衣兜。

“雖然人人都知道生命是有限的，如春天一般短暫。但是，一個人真的有權(quán)力決定自己的死亡嗎？”文陽拾起一片落花問道。

明哥想了想，回答道；“我認(rèn)為是有的。出生是造物主的事，但是死亡可以選擇，這也是人權(quán)的一種吧。生不如死地活著，比如那些植物人，半生不遂的人，被奇怪的疾病折磨的人，或者是生活在恐懼之中的人，他們有權(quán)力決定自己的生死。如果活著沒有任何尊嚴(yán)，只能感受痛苦，看不見希望，干嘛要茍且偷生？‘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話，我是不贊成的。正因為生命如春天般短暫，我們才要活得像春天一般有質(zhì)感，看見花開，滿懷期待，堅持努力，收獲成果……”

“那么，”文陽打斷了明哥，“如果一個人處于很糟糕的境界，他向你咨詢該不該去死，你就這樣去告訴他嗎？”

“不，我當(dāng)然不會。不管別人怎么訴說他的痛苦，我都不會勸他去死，我一定幫助他找到新的方向。如果我做不了他的救命稻草，也不會做他的死亡催化劑。一個人有的時候看似堅持不了，只是因為還沒有放下一些執(zhí)念，鉆牛角尖了，比如失戀啊，貧窮啊，毀譽啊，等等，作為朋友，我要幫助他破解執(zhí)念，讓他看花是花，看水是水，或許他就會明白什么都不如身邊的春天重要。”明哥侃侃而談。

“你的話好矛盾啊，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說一個人有權(quán)力決定自己的生死，但是當(dāng)他痛苦不堪的時候，你又勸他堅持到底，不能去死，要享受短暫的春天。所以，你到底是什么立場？”文陽聽了明哥的話，感覺十分混亂。

“我的立場很清晰啊。站在個人的角度，一個人擁有自己的生命權(quán)力，他可以決定自己要不要去死；站在朋友的角度，我不會勸一個人去死。”明哥簡潔地重申了自己的觀點。

“哦，原來你在轉(zhuǎn)換立場，沒有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文陽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她繼續(xù)問道，“如果一個人的疾病讓他痛不欲生，他可以選擇死亡嗎？”

“實在太痛苦，沒有生存的尊嚴(yán)和希望時，可以這么決定。”明哥嚴(yán)肅地回答。

“那么心理疾病呢？也算是疾病吧。自殺的人相當(dāng)一部分都是心理上出了問題。他們身體很好，心理上卻感覺活著給自己和別人都帶來痛苦，他們該不該選擇死亡？”

文陽的問題難住了明哥，他沉默了一會，說道：“對，心理疾病也是病，正如我妹妹一樣。在我們看來她的生活各方面都是好好的，身體也很好，卻還是抑郁萬分，有時候也會想死……”

“那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吃了中醫(yī)的藥，吃了野生硬蜜，她的情況好些了嗎？”文陽關(guān)心地問道。

明哥嘆了口氣，“可能好了一點吧。效果沒那么快的。”

“那你有多陪陪她嗎？”

“我們不住在一起的。有時間我就會打電話給她，或者看望她。家里人對她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不過，要戰(zhàn)勝抑郁的心理疾病，還得靠她自己。”明哥嘆息道。

文陽點點頭，幽幽地說：“所以我現(xiàn)在還處在混亂自責(zé)的狀態(tài)。我知道自殺是違背生命本性的，雖然不違法，卻是一種罪過。但是這種罪過不是自殺的人承擔(dān)，而是他的親人、朋友以及認(rèn)識的人承擔(dān)。

當(dāng)自殺的人走了，她的這份‘扼殺自我生命’的罪惡種子便散播到與她相關(guān)人士的心上。遇到合適的時機，這顆種子會發(fā)芽，長出葉和藤，攀附那個人的心。有時候輕輕一扯那些藤，心就會疼。更可怕的是那些藤可能死死的纏住那顆心，直到心的主人也犯下同樣的罪過……”

“別說了，文陽。”明哥打斷了她，并把她擁進(jìn)懷里，溫柔地?fù)崦募绨颉！皠e怕，它不會發(fā)芽的，你有一顆強大的內(nèi)心，不會給它任何機會。再說，你還有我，有那么多親人和朋友，別害怕，我們都在你的身邊。”

文陽埋在明哥的懷里，閉上眼睛，流下兩行冰涼的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