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 (蘇)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 9674字
- 2021-01-26 14:42:40
第五章 初次被捕
紅軍步步緊逼哥薩克大頭目彼得留拉的部隊,戈盧勃團也被調(diào)上了前線。城里只留下少量后方警備隊和司令部。
人們開始活動了。猶太居民利用這暫時的平靜,掩埋遇害者。而猶太居民區(qū)的那些矮小的棚屋里,又現(xiàn)出了生機。
每天一到寂靜的夜晚,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轟隆聲。戰(zhàn)斗正在不遠的地方進行。
鐵路工人紛紛離開車站,到各鄉(xiāng)去找活干。
中學(xué)已經(jīng)關(guān)門。
城里宣布了戒嚴(yán)。
這是一個漆黑的、陰森森的夜。
烏云猶如遠方大火騰起的滾滾濃煙,在藍黑色的天空中緩緩浮動,漸漸靠近一座佛塔,便用濃重的煙霧把它遮擋起來。佛塔變得模糊不清,仿佛給抹上了一層污泥,而不斷逼近的烏云仍在不停給它上色,越來越濃。昏黃的月亮發(fā)出微微顫動的光,隨即也沉沒在烏云之中,如同掉進了黑色的染缸。
在這樣的時刻,即使你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也難以穿越這重重夜幕。于是人們只好像瞎子走路,伸手去摸,用腳去探,隨時都有掉進壕溝、摔斷脖子的危險。
在這樣的時刻,如果有人鬼迷心竅地邁出家門,到大街上亂跑,那跌得頭破血流的還會少嗎?更何況又是在1919年4月這樣的歲月,頭上或者身上讓飛來的子彈鉆個窟窿,嘴里讓槍托敲掉幾顆牙齒,本來就是司空見慣的事。
小市民都知道,在這樣的夜晚,最好待在家里,千萬別開燈,燈光可能會招來麻煩。說不定會招來不速之客,那就免不了災(zāi)禍臨頭。屋子里最好是黑漆漆的,這樣才安全。要是有人非要在這種時候出去,那就讓他去好了。總有一些人不安分。好吧,那么就讓他們到處逛吧,這與小市民不相干。小市民可不往外跑。放心吧,決不會往外跑的。
可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有個人影在大街中間急匆匆地走著。他雙腳不時陷進泥里,遇到特別難走的地方,嘴里罵罵咧咧地吐出幾句臟話。
他走到柯察金家的小屋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框,沒有人答應(yīng),他又敲了一遍,比頭一次更響、更堅決。
這時保爾正在做夢,他夢見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正用一挺機槍對著他。他很想逃跑,卻無路可逃,而機槍發(fā)出了可怕的響聲。
不停地敲擊把窗玻璃震得叮當(dāng)作響。
保爾跳下床,走到窗邊,竭力想看清楚敲窗的人是誰。但是只見到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見。
家里只有他一個人。母親到姐姐家去了。姐夫是一家糖廠的機務(wù)員。阿爾焦姆在鄰近的一個村子里當(dāng)鐵匠,靠掄鐵錘過活。
敲窗的可能是阿爾焦姆。
保爾決定打開窗子。
“誰呀?”他向著黑暗問。
窗外的人影晃動了一下,用低沉的聲音回答:
“是我,朱赫來。”
朱赫來的雙手往窗臺上一撐,他的頭就升得和保爾的臉一般高了。
“我到你家借宿來了,小弟弟,你讓我進來嗎?”他低聲問。
“當(dāng)然,這還用得著問嗎?”保爾十分友好地回答,“你就從窗口爬進來吧。”
朱赫來笨重的身子從窗口擠了進來。
他掩上窗戶,但并未馬上離開窗邊。
他站在窗戶旁邊,傾聽著外面的動靜。這時月亮正好從云層里鉆出來照亮了大路。他仔細地察看了路上的情形,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問保爾:
“我們會不會吵醒你的母親?她大概睡了吧?”
保爾告訴朱赫來,家里只有他一個人。這樣,朱赫來更放心了。他稍稍提高點聲音說:
“小弟弟,那幫吃人的野獸正在追我。為了車站最近發(fā)生的事件,他們要找我算賬。如果大家能團結(jié)得更緊些,我們準(zhǔn)可以在虐殺猶太人的時候好好教訓(xùn)一下那些‘灰狗子’。但是你知道,人們還沒有上刀山下火海的決心,所以干不起來。現(xiàn)在我被盯上了,他們已經(jīng)圍捕我兩次。今天險些兒遭了毒手。是這樣的,我正回家,當(dāng)然是從后門走的。我站在板棚旁邊一瞧:院子里站著一個人,身子緊貼著樹干,可露出了刺刀。不用說,我拔腿就跑。這就跑到了你家。我想在你這里拋錨,住上幾天。你不反對吧?哦,那好極了。”
朱赫來喘著粗氣,扒下那雙沾滿污泥的長筒靴。
朱赫來的到來使保爾十分高興。最近發(fā)電廠已經(jīng)停工,保爾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家里覺得很無聊。
兩個人都上了床。保爾馬上睡著了,可是朱赫來卻抽了好久的煙。然后他從床上起來,光著腳輕輕地走到窗邊,朝街上看了很久才上床。他十分疲勞,立刻睡熟了。他的一只手伸到枕頭下面,按住那支沉甸甸的手槍,把槍焐得暖暖的。
朱赫來深夜意外來訪及兩個人共同生活的八天,給予保爾極大的影響。他頭一次從水兵朱赫來嘴里聽到那么多重要而新鮮的、激動人心的話。這幾天對于這個年輕鍋爐工的一生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水兵已經(jīng)兩次遇險。他像受困的猛獸一樣,暫時待在這兒。他利用這迫不得已的休息時間,把他對蹂躪著烏克蘭的“黃藍旗軍隊”的滿腔怒火和刻骨仇恨,完全傳給了如饑似渴地傾聽著他每一句話的保爾。
朱赫來話語簡明樸實、生動易懂。一切他都清清楚楚。他對自己所走的道路堅信不疑,于是保爾開始明白,那一大堆名字很好聽的黨派:社會革命黨、社會民主黨、波蘭社會黨,都是工人階級的死敵;只有布爾什維克黨才是不屈不撓地跟所有財主進行頑強斗爭的唯一的革命政黨。
以前保爾總是給這些名字弄得稀里糊涂。
費奧多爾·朱赫來,這位高大健壯、久經(jīng)海洋風(fēng)暴的波羅的海艦隊的水兵,這位1915年就加入俄羅斯社會民主工黨(布)的堅定的老布爾什維克,對年輕的鍋爐工講述著殘酷的生活的真理。保爾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聽得入了迷。
“哦,小弟弟,我小時候也和你差不多。”朱赫來說:“我生來就有一股反抗的勁頭,可是不知道渾身的力氣往哪兒使。我家里很窮。有時候,看到那些吃得好、穿得好的小少爺,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時常狠狠地揍他們,可是除了換來父親一頓痛打以外沒有別的好處。單槍匹馬地干,改變不了現(xiàn)狀。保爾,你完全可以成為一名為工人階級事業(yè)而戰(zhàn)的優(yōu)秀戰(zhàn)士。你具備了一切條件,只是年紀(jì)還輕,而且對階級斗爭的認(rèn)識少了點。小弟弟,我告訴你一條正確的道路,因為我知道你會有出息。我討厭那些茍且偷生的家伙。現(xiàn)在全世界都燃起了熊熊烈火。奴隸們起來造反了,他們要推翻舊世界。但是,干這種事,需要的是勇敢的階級弟兄,而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兒;需要的是能夠堅決斗爭的鋼鐵戰(zhàn)士,而不是那種遇到打仗就像蟑螂見到陽光馬上往墻縫里鉆的軟骨頭。”
他使勁地往桌子上捶了一拳。
朱赫來站起來,雙手插進口袋里,皺著眉頭在屋子里來回地走。
他閑得太難受了。他非常后悔留在這個小城里。他認(rèn)為再待下去已經(jīng)毫無意義,因此毅然決定穿過戰(zhàn)線去找紅軍部隊。
城里還有一個九名黨員組成的黨小組,可以繼續(xù)進行工作。
“沒有我,他們照樣可以干。我再也不能無所事事地閑待著。已經(jīng)浪費了十個月,夠了。”他惱怒地想。
“費奧多爾,你究竟是干什么的?”有一天,保爾突然問他。
朱赫來站起來,雙手插進口袋。他一時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難道你還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
“我想你是一個布爾什維克,或者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保爾低聲回答說。
朱赫來哈哈大笑起來,逗樂似的拍了一下被藍白條水手衫緊裹著的寬胸脯,對他說:
“小弟弟,這是明擺著的。這就像布爾什維克跟共產(chǎn)黨員是一回事一樣明顯。”接著,他馬上非常認(rèn)真地說:
“既然你知道了,就要記住:如果你不想讓他們殺死我,那么無論在什么地方,無論對任何人,都不能提起這件事。明白嗎?”
“明白。”保爾堅定地回答。
院子里傳來說話聲,還沒有聽見敲門,門就打開了。朱赫來急忙把手伸到衣袋里,但是立刻又抽了出來。進來的是謝廖沙,他頭上纏著繃帶,臉色蒼白,略微消瘦了點。跟在他后面的是瓦莉亞和克利姆卡。
“你好,小鬼。”謝廖沙微笑著握住保爾的手,“我們?nèi)齻€一塊兒來看你。瓦莉亞不讓我一個人來,她不放心;克利姆卡又不讓瓦莉亞一個人來,因為他也不放心。他雖然滿頭紅發(fā),倒還懂得讓一個人獨自出門有危險。”
瓦莉亞笑著伸手掩住他的嘴。
“胡說什么呀。他今天一直捉弄克利姆卡。”
克利姆卡溫厚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對病人有什么辦法呢?他雖然腦袋上挨了一刀,可還是這么愛嘮叨。”
大家都笑了。
謝廖沙因為還沒有完全康復(fù),就倚靠在保爾的床上。很快朋友們就熱烈地談?wù)撈饋怼O騺碛姓f有笑的謝廖沙今天卻顯得沉靜、憂郁。他把彼得留拉匪兵砍他的經(jīng)過告訴了朱赫來。
朱赫來熟悉這三個來找保爾的人。他經(jīng)常到謝廖沙家里去。他很喜歡這些年輕人,雖然他們還沒有在斗爭的旋渦中找準(zhǔn)該走的路,但是已經(jīng)鮮明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階級意志。他仔細地傾聽著這幾個青年人講述他們每個人怎樣幫助猶太人,把他們藏在自己家里,使他們幸免于難。這天晚上,他給他們講了許多關(guān)于布爾什維克和列寧的話,幫助他們每一個人理解所發(fā)生的事情。
保爾送走這些小客人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晚了。
朱赫來每天黃昏出去,深夜才回來。在出發(fā)之前他忙著和留下的同志商談工作。
有一天晚上他一夜未歸。第二天早上保爾醒來看到床鋪空著。
他有一種模糊的預(yù)感,趕緊穿好衣服,走出屋子。他鎖好房門,把鑰匙放在約定的地方,馬上去找克利姆卡,希望從他那里打聽到一點關(guān)于朱赫來的消息。克利姆卡的母親矮矮胖胖,寬臉盤上布滿麻子,正在洗衣服。當(dāng)保爾問她知不知道朱赫來在哪里的時候,她生硬地回答:
“怎么,我是專管看著你們的朱赫來的嗎?為了他這家伙,佐祖利哈的家被人翻了個底朝天。你找他干什么?你們湊在一起干些什么?真是些好伙伴,克利姆卡、你……”她一面說,一面狠狠地搓洗衣服。
克利姆卡的母親向來喜歡嘮嘮叨叨。
保爾離開克利姆卡家,又去找謝廖沙,把他擔(dān)心的事情告訴他。瓦莉亞插嘴說:
“你何必擔(dān)心呢?也許他在朋友那兒住下了。”但她的語氣并不怎么自信。
保爾打算走了。瓦莉亞知道,保爾最近幾天一直在餓肚子,家里能賣的東西都已賣掉,換了吃的,再也沒有什么可賣了。她強迫保爾留下吃飯,否則便不再和他好。保爾也確實感到餓得慌,于是留下來美美地吃了一頓。
快到家的時候,他滿心希望能夠看見朱赫來。
但是門依舊鎖著。他站住了,心情十分沉重。他不想走進這空蕩蕩的屋子。
他在院子里站了好幾分鐘,左思右想,接著在一種模糊不清的愿望驅(qū)使之下,他走向板棚。他來到板棚底下,撥開蜘蛛網(wǎng),從秘密的角落里取出那支用破布包著的沉甸甸的手槍。
他離開板棚,朝車站走去,感到口袋里那支手槍沉甸甸的。
他還是沒有打聽到朱赫來的消息。他往回走,經(jīng)過林務(wù)官家那熟悉的花園的時候,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他懷著連自己也不清楚的希望,瞧瞧那屋子的窗戶,可是花園和屋子里都沒有人。走過庭院之后,他還回頭望一望,只見花園的小徑上鋪滿了去年的枯葉,現(xiàn)出荒涼凄清的景象。顯然,關(guān)心花草的主人已經(jīng)好久沒有侍弄過它們了。由于這高大老屋的冷清無人,保爾越發(fā)感到郁悶。
他和冬妮亞最后一次吵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厲害。這是大約一個月前突然發(fā)生的。
保爾兩手深深地插進口袋里,慢慢地朝城里走去,一面回憶著他們爭吵的經(jīng)過。
那一天,他們在街上偶然相遇,冬妮亞請他到她家去玩。
“我爸爸和媽媽都到鮑利尚斯基家參加命名禮去了,家里就我一個人。保爾,親愛的,你來吧。我們一起讀列奧尼德·安德列耶夫那本非常有趣的小說《薩士卡·日古廖夫》。我已經(jīng)看過,但是很想和你一塊兒再讀一遍。我們會度過一個非常愉快的夜晚。你來嗎?”
她那濃密的栗色頭發(fā)上戴著一頂小白帽,帽子下面一雙大眼睛望著保爾,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我一定來。”
他們分手了。
他匆忙回到機器房,想到可以跟冬妮亞一起度過整整一個晚上,他覺得爐火燃燒得格外旺,木頭的爆裂聲也更加歡快。
當(dāng)天晚上,他敲響寬大的正門,來開門的正是冬妮亞。她略顯局促地說:
“我還有幾個客人。我沒料到他們會來。不過,保爾,親愛的,你不必走。”
他轉(zhuǎn)身想走,但是冬妮亞拉住他的袖子,說:
“來吧,保爾,讓他們跟你認(rèn)識認(rèn)識也有好處。”說著她就用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領(lǐng)著他穿過飯廳,走到她的房里去。
一進屋,她就微笑著對幾個在座的青年人說:
“你們還不認(rèn)識吧?這位是我的朋友保爾·柯察金。”
屋子中央的小桌子旁坐著三個人:一個是莉莎·蘇哈爾科,她是個膚色黝黑的漂亮的女中學(xué)生,長著一張調(diào)皮的小嘴,頭發(fā)梳成很風(fēng)騷的式樣;另一個是保爾沒見過的又瘦又高的小伙子,穿著整齊的黑上衣,油光光的頭發(fā)梳得服服帖帖,一雙灰色的眼睛流露出一副倦怠的神情;坐在兩個人中間的是穿著非常時髦的學(xué)生裝的維克多·列辛斯基。冬妮亞推開門的時候,保爾頭一眼就看見了他。
列辛斯基也馬上認(rèn)出了保爾,他驚奇地揚起他那尖細的眉毛。
保爾一聲不響地在門口站了幾秒鐘,用充滿敵意的目光瞪著列辛斯基。冬妮亞急于打破這令人難堪的沉默,一面請保爾進來,一面轉(zhuǎn)身對莉莎說:
“我來介紹一下。”
莉莎正在好奇地打量著保爾,她欠了欠身。
保爾猛一轉(zhuǎn)身,大步穿過半明半暗的飯廳,朝門口走去。他走到臺階的時候,冬妮亞才追上他。她抓住保爾的肩膀,激動地說:
“你為什么要走?我是有意讓他們跟你見見面的呀。”
但他把她的手從肩膀上推開,尖刻地說:
“用不著拿我在這些笨蛋面前展覽。我和他們坐不到一塊兒。也許你喜歡他們,可是我恨他們。我不知道你跟他們是朋友,否則我決不會上你這兒來。”
冬妮亞壓住火氣,打斷他的話頭:
“誰給你權(quán)利這樣跟我說話?我就從來不過問你跟誰交朋友,誰經(jīng)常上你家去。”
保爾走下臺階,進了花園。他一邊走一邊毫不客氣地說:
“那就叫他們來好了,反正我再也不來了。”說著他就朝柵欄門跑去。
從那以后,他們再沒見過面。在屠殺猶太人期間,他和電工一起忙著把幾家避難的猶太人藏在發(fā)電廠里,把跟冬妮亞的口角完全忘掉了。今天他很想同她見見面。
朱赫來失蹤了,他今后獨自在家肯定要感到孤獨,一想到這兒,他的心情就特別沉重。春天化凍以后,路上的泥濘還沒有干,車轍里積滿褐色的泥漿。公路宛如一條灰色的帶子朝右邊拐了過去。
緊靠路邊有一座東倒西歪的房子,墻面已經(jīng)剝落,像長滿疥癬似的。大路拐過這所房子,分成了兩條岔道。
在岔路口有一座廢棄的售貨亭,門已經(jīng)毀壞,一塊“出售礦泉水”的招牌倒掛著。就在這售貨亭旁邊,維克多·列辛斯基正在和莉莎告別。
他緊握住她的手,情意綿綿地盯著她的眼睛說:
“您一定要來啊,您不會騙我吧?”
莉莎輕佻地回答:
“我來,一定來。請您等我好了。”
臨走的時候,她那對脈脈含情的褐色眼睛又沖著他微微一笑。
莉莎剛走了十來步,看見有兩個人從路的拐角處走出來。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工人,他身體健壯,胸脯寬闊,上衣敞開,露出里面一件白底藍條的水手衫,黑色的帽子低低地壓住前額,一只眼睛又青又腫。
這個工人穿著一雙短筒黃皮靴,雙腿略微有點彎曲,腳步沉穩(wěn)有力。
離他后面三步遠的光景,走著一個彼得留拉匪兵,身穿灰軍服,腰邊掛著兩盒子彈,刺刀尖兒幾乎抵著那工人的后背。
匪兵頭戴羊皮帽,一雙瞇縫著的眼睛警惕地盯著被捕者的后腦勺。他那被香煙熏黃的小胡子朝兩邊翹著。
莉莎稍稍放慢腳步,走到公路的另一邊去。這時在她后面的保爾也走上了公路。
當(dāng)他向右拐往家走的時候,他也看到了那兩個人。
他的兩只腳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再也挪不動了——他立刻認(rèn)出了走在前面的那個人正是朱赫來。
“原來這就是他沒有回來的原因啊!”
朱赫來越走越近。保爾的心狂跳起來。各種想法一起涌上心頭,茫然無緒。時間過于倉促,一時打不定主意。可是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朱赫來這下子完了。
保爾注視著漸漸走近的朱赫來和那個匪兵,心亂如麻,想不出辦法。
“怎么辦?”
在最后一分鐘,他猛然想起了口袋里的手槍。等他們從身旁走過,朝這端槍的匪兵后背放一槍,這樣朱赫來就能得救了。這瞬間的決定立刻止住了他紛亂的思緒。他緊緊地咬著牙,咬得生疼。就在昨天朱赫來還對他說過:“干這種事,需要的是勇敢的階級弟兄……”
保爾回頭匆匆看了看。通往城區(qū)的大路上空蕩蕩的,一個行人也沒有。前面有個穿著春季短外套的女人匆匆趕路,她不會礙事。十字路口側(cè)面那條岔道,他看不見,只有遠處通向火車站的那條路上,才有幾個人影。
保爾走到公路邊。當(dāng)他們相距只有幾步遠的時候,朱赫來才看見他。
他悄悄地看了看保爾。兩道濃眉顫動了一下。他認(rèn)出了保爾,感到很意外,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于是刺刀尖兒觸到了他的脊背。
“喂,快走,要不我用槍托子揍你!”那個押送兵尖著嗓子刺耳地吆喝道。
朱赫來加快了腳步。他本來打算跟保爾說幾句話,但是克制住了,只是揮了揮手,做了個打招呼的姿勢。
保爾生怕引起黃胡子押送兵的注意,轉(zhuǎn)身走向一旁,讓朱赫來走過去,好像對周圍發(fā)生的事情毫不在意似的。
但是,他腦子里閃過了一個令人不安的念頭:“如果我朝他射擊,萬一射偏了,子彈可能會打中朱赫來……”
彼得留拉匪兵已經(jīng)到了身旁,難道還能夠多想嗎?
于是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留著棕黃色小胡子的押送兵走到了保爾跟前,保爾出其不意地向他撲過去,抓住他的槍,狠命地往下一按。
刺刀當(dāng)啷一聲撞在石頭路面上。
彼得留拉匪兵沒有想到會遭到突襲,不禁嚇呆了,但是立刻用盡全力往回奪槍。保爾用整個身子壓住槍,死也不松手。槍啪的一聲響了。子彈打在石頭上,蹦起來,掉進路邊溝里。
朱赫來聽見槍聲,朝旁邊一閃,回過頭來,看見押送兵正在狂暴地從保爾手里奪槍。他轉(zhuǎn)動著槍,扭絞著少年的雙手。但是保爾依舊抓住不放。那個彼得留拉匪兵簡直氣瘋了,猛一使勁,把保爾摔倒在地。可是即使這樣,他還是沒能奪回步槍。保爾摔倒的時候,他順勢把押送兵也拖倒了。此時此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迫使保爾放開手里的槍。
朱赫來兩個箭步就沖到他們旁邊。他掄起鐵拳,朝押送兵的頭上打去。一瞬間,那家伙臉上挨了兩下鉛一般沉重的打擊,放開了躺在地上的保爾,像一只沉重的布袋,滾下壕溝。
也就是這雙強勁有力的手,把保爾從地上扶起來,讓他站穩(wěn)。
維克多·列辛斯基離開岔路口,已經(jīng)走出一百多步。他用口哨低聲吹著《美人的心,朝三暮四》的曲調(diào)。他依然陶醉在這次跟莉莎的會面和她答應(yīng)明天到廢棄的工廠跟他相會的承諾中。
在那些熱衷于追逐女性的男學(xué)生中間流傳著一種說法,認(rèn)為莉莎是個在戀愛問題上大膽開放的女孩子。
厚顏無恥而又驕傲自負的謝苗·扎利瓦諾夫有一次告訴維克多,說他已經(jīng)占有了莉莎。維克多雖然半信半疑,但莉莎畢竟是一個頗有魅力的尤物,所以他決意明天證實一下,謝苗講的話是否真實。
“只要她一來,我就果斷行動。據(jù)說她是不在乎別人吻她的呀。要是謝苗沒有說謊……”他的思路被打斷了。他閃到路旁,讓兩個彼得留拉匪兵走過去。其中一個騎著短尾巴馬,手里晃蕩著一只帆布水桶,顯然是去飲馬的。另一個身穿緊腰外套和肥大的藍褲子,一只手放在騎馬人的膝蓋上,喜笑顏開地講述著什么有趣的事情。
維克多讓他們過去之后,自己正要往前走,公路上傳來一聲槍響,他停住了腳步。回頭一看,只見騎馬的匪兵抖了抖韁繩,朝槍響的地方馳去。另一個揮舞著軍刀,跟在后面跑。
維克多也跟著他們跑過去,當(dāng)他快跑到公路的時候,又聽到一聲槍響。騎馬的匪兵從拐角那邊直沖過來,他一邊用腳踢,一邊用帆布水桶打,催馬快跑。一沖進兵營的第一道門,就對院子里的人高聲喊道:
“弟兄們,快拿槍去,他們打死了咱們一個人!”
當(dāng)即就有幾個人咔嚓咔嚓扳弄著槍機沖出院子。
維克多被抓了起來。
好幾個人被驅(qū)趕到公路上集中。其中有維克多,還有被作為證人扣留的莉莎。
剛才,當(dāng)朱赫來和保爾從莉莎身旁跑過的時候,她嚇呆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她看出那個襲擊彼得留拉匪兵的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冬妮亞打算介紹給她認(rèn)識的那個人,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們先后翻過一戶人家的柵欄。這時,那個騎馬的匪兵已經(jīng)沖到公路上,恰好看見拿著步槍逃跑的朱赫來和那個正竭力從地上爬起來的押送兵,便策馬向柵欄那邊追去。
朱赫來轉(zhuǎn)過身來端起步槍,朝他開了一槍。騎馬的匪兵嚇得掉頭就跑。
押送兵抖動著被打破的嘴唇,敘述了剛才所發(fā)生的事。
“你這個笨蛋,竟讓犯人從眼皮底下跑了!這回你的屁股準(zhǔn)得挨上25通條。”
押送兵惡狠狠地頂了他一句:
“就你聰明!我讓犯人從眼皮底下跑了?誰料到會突然蹦出來那么一個狗崽種,像瘋了一樣撲到我身上?”
莉莎也受到了盤問。她說的跟那個押送兵一樣,只是隱瞞了她認(rèn)識襲擊押送兵的少年。
被抓來的人都被押往警備司令部。直到晚上警備司令才下令釋放他們。
那司令甚至要親自送莉莎回家,但是她謝絕了。他滿嘴噴著酒氣,這般獻殷勤顯然不懷好意。后來維克多陪她回了家。
從司令部到車站這段路很長,維克多挽起莉莎的胳膊走著。發(fā)生了這樣的意外,他心里暗暗高興。
“您可知道放走犯人的是誰?”快到家的時候,莉莎這樣問他。
“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呢?”
“您記得那天晚上冬妮亞準(zhǔn)備介紹給我們的那個少年嗎?”
維克多站住了。
“保爾·柯察金?”他驚詫地問。
“對,他仿佛是姓柯察金。您還記得嗎?那天他走的時候是多么古怪啊。沒錯,就是他。”
維克多驚呆了。
“您沒有認(rèn)錯吧?”他追問莉莎。
“沒有,他的長相我記得很清楚。”
“那您為什么不告訴司令呢?”
莉莎氣憤地說:
“您以為我會干出這種卑鄙的勾當(dāng)嗎?”
“您說‘卑鄙’是什么意思?您認(rèn)為說出誰襲擊押送兵是卑鄙的嗎?”
“哦,那么在您看來,這是高尚的了?您忘了他們的所作所為。難道您不知道學(xué)校里有多少猶太孤兒,所以要我向他們告發(fā)保爾·柯察金?謝謝您,真沒想到您是這種人。”
維克多沒料到她會這樣回答。然而他不想跟莉莎吵嘴,所以盡量把話題岔開。
“別生氣,莉莎,我只是在跟您開玩笑。我不知道,您是這樣一個講究原則的人。”
“您這個玩笑開得可不高明。”她冷冷地回答。
他們走到她家門口,臨分手的時候,維克多問她:
“莉莎,您一定來嗎?”
他聽到的是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說不定。”
在回城區(qū)的路上,維克多心里暗自琢磨:“哼,要是您小姐認(rèn)為這是卑鄙的,我可不這么想。當(dāng)然,誰救了誰,我都無所謂。”
在他這個波蘭世襲小貴族看來,兩方面都是令人討厭的。反正波蘭軍隊很快就會開來,到那時才會出現(xiàn)一個真正的政府,一個波蘭貴族的政府。不過現(xiàn)在他可以趁機干掉保爾·柯察金這個小流氓。他們準(zhǔn)保會把他的腦袋揪下來。
維克多一家只有他一個人留在小城里。他寄居在姨母家,姨父是制糖廠副廠長。維克多的父母和妹妹涅莉早已在華沙定居,他的父親西吉茲蒙德·列辛斯基在那里身居要職。
維克多來到警備司令部,走進敞開的大門。
過了一會兒,他帶著四個彼得留拉匪兵朝保爾家走去。
他指著透出亮光的窗戶輕輕地說:
“就是這里。”然后問站在他身旁的騎兵少尉,“我可以走了嗎?”
“您請便。我們自己來對付。謝謝您幫忙。”
維克多沿著人行道迅速離開了。
保爾背上又挨了一拳,被推進黑洞洞的牢房,往前伸的兩只胳膊撞在墻上。他摸到一張像是木板床的東西就坐下了。他受盡了折磨,被打得渾身是傷,心情十分沮喪。
他完全沒有料到他會被捕。“他們怎么會知道是我呢?當(dāng)時壓根兒就沒有人看到我呀!現(xiàn)在怎么辦呢?朱赫來在哪兒?”
他是在克利姆卡家里和朱赫來分手的。保爾去找謝廖沙,而朱赫來要在那里等到天黑再混出城去。
“幸虧我把手槍藏在烏鴉窩里了,”他暗想,“要是被他們找出來,我肯定完蛋。可是他們究竟怎么會知道是我呢?”這問題使他萬分苦惱,但就是找不到答案。
彼得留拉匪兵從他家里沒有找到什么東西。哥哥把衣服和手風(fēng)琴帶到鄉(xiāng)下去了,母親也帶走了她的小箱子。因此雖然彼得留拉匪兵搜遍了角角落落,結(jié)果還是撈不到什么東西。
可是保爾怎么也忘不了從家里到司令部這一路上吃的苦頭。夜漆黑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天空烏云密布。匪兵們從左右兩側(cè)和背后對他不住地拳打腳踢,他茫然地、昏昏沉沉地走著。
門外有人在談話:隔壁就是警衛(wèi)室。屋門下邊透進一道亮光。保爾站起身來,扶著墻壁,摸索著走了一圈。在板床對面,他摸到了一扇窗戶,上面裝著結(jié)實的齒狀鐵欄桿。保爾用手搖了搖——紋絲不動。看樣子這里以前是個小倉庫。
他又摸到門口,留心聽外面的動靜。然后輕輕地推了推門把手。門刺耳地吱呀了一聲。
“媽的,真活見鬼!”保爾罵了一句。
透過窄窄的門縫,他看見床沿上有兩只腳,十只腳指頭叉開著,皮膚很粗糙。他又輕輕推一下門把手,門又毫不留情地尖叫起來。一個睡眼惺忪、頭發(fā)蓬亂的匪兵從床上坐起來。他用五個手指頭惡狠狠地撓著長滿虱子的腦袋,絮絮叨叨地罵了起來。罵聲懶洋洋的,單調(diào)而乏味。罵了一通之后,他伸手摸了一下放在床頭的步槍,慢騰騰地吆喝道:
“把門關(guān)上!再敢往外瞧,就打死你……”
保爾掩上門,隔壁的房間里響起一陣狂笑。
這一夜,保爾翻來覆去地想了許多事情。他柯察金頭一回參加斗爭,結(jié)果很糟糕。剛邁出第一步就被抓住關(guān)起來,像只籠子里的老鼠。
他坐在那里,心神不寧地打起盹來。這時,腦海中浮現(xiàn)出母親那瘦削的、布滿皺紋的臉和那雙熟悉的、慈愛的眼睛。他心里想:“幸虧她不在家,可以少點傷心。”
從窗口透進來的光線照在地上,映出一個灰色的方塊。
黑暗漸漸退卻。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