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 (蘇)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 9895字
- 2021-01-26 14:42:39
第一章 少年失學
“節(jié)前到我家補考的,統統站起來!”
一個身穿法衣、脖子上掛著沉重的十字架的胖子,氣勢洶洶地瞪著全班的學生。
他那對兇惡的小眼睛似乎要刺穿從座位上站起來的六個孩子——四個男孩、兩個女孩。他們全都惶恐地注視著他。
“你們坐下。”神父朝兩個女孩揮揮手。
她們趕緊坐下,松了一口氣。
瓦西里神父的一對小眼睛緊盯著四個男孩。
“過來,小鬼!”
瓦西里神父站起來,推開椅子,走到擠成一塊的男孩跟前。
“你們這些小搗蛋,誰抽煙?”
四個男孩小聲回答:
“神父,我們不抽煙。”
神父的臉氣得通紅。
“小渾蛋們,你們不抽煙,那么誰往面團里撒煙末的?不抽煙嗎?咱們這就來瞧瞧!把口袋翻過來!快!沒聽見我的話嗎?翻過來!”
三個男孩自動掏出口袋里的東西放到桌子上。
神父仔細地檢查口袋的線縫,想找出一點煙末兒,但什么也沒找到,便轉而逼視第四個男孩。他長著一對黑眼睛,穿著灰襯衣和膝蓋上打著補丁的藍褲子。
“你干嗎像木頭似的站著?”
黑眼睛男孩強壓住心頭的仇恨,瞧著神父,低聲回答:
“我沒有口袋。”他邊說邊用手摸摸縫死的袋口。
“哼,沒有口袋!你以為這樣一來,我就不知道誰搞的惡作劇——糟蹋面團了!你以為這次還能留在學校里嗎?不,小鬼,沒那么容易。上次是你母親懇求才把你留下的,這回可饒不了你。給我滾出去!”他狠狠地揪住男孩的耳朵,把他推到走廊里,隨手關上了門。
教室里寂靜無聲,大家都耷拉著腦袋。誰也不知道,保爾·柯察金為什么被趕出學校。只有保爾的好朋友謝廖沙·勃魯扎克明白事情的緣由。他們六個考試不及格的學生去神父家補考,在廚房里等候神父的時候,他親眼看見保爾掏出一撮煙末,撒在神父家準備做復活節(jié)蛋糕的面團上。
被趕出來的保爾坐在校門口最下面的一層臺階上。他想,母親在稅務官家當廚娘,每天從早忙到晚,對他又那么關心,這下回家該怎么跟母親說呢?
淚水哽住了保爾的喉嚨。
“現在我該怎么辦呢?全怪這該死的神父。可為什么我要撒煙末呢?都是謝廖沙慫恿我干的。他說:‘來,咱們給這可惡的老畜生撒一把。’這不,真的撒上去了。現在謝廖沙啥事也沒有,而我呢,卻很可能要被開除。”
保爾和瓦西里神父早就結了仇。有一天,他和米什卡·列夫丘科夫打架,老師罰他“不準回家吃飯”。為了不讓他獨自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淘氣,便把他帶到高年級的教室。保爾在后面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那個高年級的教師瘦瘦的,穿著黑色的上衣,正在講解地球和天體。保爾驚奇地張大嘴巴,聽著他講地球已經存在好幾百萬年了,星星跟地球也很相像。他覺得非常驚訝,真想站起來跟老師說:“ 《圣經》上可不是這么說的。”可是他生怕挨罰,沒敢問。
保爾是信教的。他母親是個教徒,常給他講《圣經》上的道理。他堅信世界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而且并非幾百萬年以前,而是不久以前的事。
保爾的《圣經》課,神父總是給他打滿分。祈禱文、《新約》和《舊約》[1]他都背得滾瓜爛熟:上帝在哪一天創(chuàng)造了哪種東西他都記得一清二楚。保爾決定問問瓦西里神父。到了下一次上《圣經》課的時候,神父剛坐到椅子上,保爾就舉起了手。一得到允許,他便站起來問:
“神父,為什么高年級的老師說,地球已經存在了好幾百萬年,并不像《圣經》上說的五千年……”突然他被瓦西里神父的尖叫聲打斷了話頭:
“混賬東西,你胡說些什么?原來你是這么學《圣經》的!”
保爾還沒來得及分辯,神父已經揪住他的兩只耳朵,把他的頭往墻上撞。一分鐘后,給撞得鼻青臉腫和嚇得半死的他,已經被神父推到走廊上去了。
回到家,保爾又遭到母親的一頓痛罵。
第二天,他母親來到學校里,懇求瓦西里神父讓她的兒子回校念書。從那時起,保爾就恨透了神父。既恨他,又怕他。他從不饒恕任何稍微侮辱過他的人,當然更不會忘記神父這頓沒來由的體罰。他把仇恨埋藏在心,不露聲色。
后來這男孩還受到瓦西里神父許多次小的侮辱:往往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神父就把他趕出教室,接連好幾個星期罰他站墻角,而且從此不再過問他的功課。這樣一來,他不得不在復活節(jié)[2]前和幾個考試不及格的同學一起到神父家補考。他們在廚房等候的時候,他把一撮煙末兒撒進了做復活節(jié)蛋糕用的面團里。
誰也沒看見這件事,但是神父還是一下子就猜出是誰干的。……下課了,孩子們全都擁到院子里,圍住保爾。他臉色陰沉,一言不發(fā)。謝廖沙在教室里沒有出來,他覺得自己也有過錯,可又想不出任何辦法來幫助朋友。
校長葉弗列姆·瓦西里耶維奇從教師辦公室的窗口探出頭來,他那低沉的嗓音把保爾嚇得打了個哆嗦。
“叫柯察金馬上到我這兒來!”他喊道。
保爾的心怦怦直跳,朝教師辦公室走去。
車站食堂的老板已上了年紀,面色蒼白,雙眼無神。他朝站在一旁的保爾瞥了一眼。
“他多大了?”
“十二歲了。”母親回答。
“也行,讓他留下吧。條件是這樣:工錢每月八盧布,干活的時候管飯,當班一天一夜,回家歇一天一夜,可不許偷東西。”
“瞧您說的,他不會的!他絕不會偷東西的,我敢擔保。”母親慌忙說。
“那讓他今天就上工吧。”老板命令說,隨即轉身關照站在柜臺后面的女招待,“齊娜,帶這男孩到洗碗間去,讓弗茹霞給他派活,頂格里什卡。”
女招待放下正在切火腿的刀子,沖保爾點點頭,就穿過大廳,朝通往洗碗間的邊門走去。保爾跟在她后面。母親一面緊隨其后,一面低聲叮囑:
“保爾,親愛的,你干活可要勤快點,別讓自己丟臉啊。”
她用憂郁的目光送走了兒子,然后才朝門口走去。
洗碗間里忙得一塌糊涂:桌子上堆著一大堆碗碟和刀叉,幾個女工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不住地擦著這些餐具。
有個男孩年紀比保爾稍大一點,長著一頭蓬亂的火紅色頭發(fā),正在對付兩個大茶爐。
洗碗碟的大鍋里開水正冒著蒸汽,弄得整個屋子熱氣騰騰的,保爾剛進來的時候,連女工們的臉都看不清楚。他愣在那兒,不知道該干什么,也不知道該站到哪兒。
齊娜走到一個正在洗盤子的女工跟前,拍拍她的肩膀,說:
“弗茹霞,給你們派來一個新伙計,頂格里什卡。你告訴他干些什么吧。”
她轉過身來指著那個名叫弗茹霞的女工,對保爾說:
“她是這里的領班。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說完,轉身回食堂去了。
“是。”保爾輕輕地回答,然后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弗茹霞,等候她的吩咐。弗茹霞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番,好像在估摸他能干什么活,接著把從胳臂肘上滑下的袖子卷起來,用悅耳動聽的、渾厚的聲音說:
“小兄弟,你的活挺簡單:每天清早把這口大水鍋里的水燒開,讓鍋里一直有開水。當然,木材也得劈。還有這兩個大茶爐,也由你照看。另外,活緊的時候,幫著擦擦刀叉、倒倒臟水。小兄弟,活兒夠多的,你會累得滿頭大汗的。”她講的是科斯特羅馬地方的土音,重音放在字母“a”上。保爾聽到這種口音,又看到她那長著翹鼻子、泛著紅暈的臉,不知怎么心里高興了些。
“看樣子,這位大嬸挺和氣。”保爾心里這樣想,于是壯起膽子問弗茹霞:
“大嬸,現在我該干些什么呀?”
保爾說到這里,洗碗間的女工們一陣哈哈大笑,湮沒了他的話,他愣住了。
“哈哈哈!弗茹霞認了個大侄子……”
“哈哈!”弗茹霞本人笑得比誰都厲害。
因為屋里全是蒸汽,保爾看不清弗茹霞的臉,其實她只有十八歲。
保爾感到很難為情,便轉身問一個男孩:
“我現在該干什么呢?”
那男孩只是嬉皮笑臉地回答:
“還是問你的大嬸去吧,她會一件件告訴你的,我在這兒只是臨時幫忙。”說完,轉身朝廚房跑去。
這時保爾聽見一個上了年紀的洗碗女工說:“過來,幫著擦叉子吧。你們笑什么?這孩子說什么好笑的啦?……給,拿著。”她遞給保爾一條毛巾,“一頭用牙咬住,一頭用手拉緊。再把叉齒在這上頭來回蹭,要蹭得干干凈凈,一點臟東西也別留下。咱們這兒就講究這個。那些老爺們對刀叉審查得可仔細了,只要看到一點臟東西,咱們就倒霉了:老板娘馬上會把你趕出去。”
“什么?老板娘?”保爾不解地問,“雇我的老板可是個男的。”
那個女工笑了起來:
“孩子,咱們這兒的老板是個擺設,是個大草包。什么都由他老婆說了算。她今天不在,你干幾天就會知道的。”
洗碗間的門打開了,三個堂倌每人捧著一大摞臟盤子走了進來。
其中一個寬肩膀、斜眼、四方大臉的堂倌說:
“快點干,十二點的車眼看就要到了,可你們還這么磨磨蹭蹭的。”
他看見了保爾,就問:“這是誰?”
“新來的。”弗茹霞回答。
“哦,新來的。”他說,“喂,這么著吧,”他伸出一只大手使勁按住保爾的肩膀,把他推到大茶爐跟前,說,“這兩個大茶爐你得照管好,可你瞧,現在一個熄滅了,另一個也快沒火星了。今天且饒了你,要是明天再這樣,就叫你挨耳光,明白嗎?”
保爾一句話也沒有說,便動手燒茶爐。
保爾的勞動生活就這樣開始了。他從未像第一天干活這樣賣力氣。他知道,這兒可不是家里,在家可以不聽媽媽的話。那個斜眼的堂倌說得很清楚,他如果不聽話,就得挨耳光。
保爾脫下一只靴子,套在爐筒上,鼓起風來,那兩個能裝四桶水的大肚子茶爐立刻就冒出了火星。接著他提起兩桶臟水,飛快地倒進污水池,然后往大水鍋底下添些木材,把濕抹布搭在燒開的茶爐上烘干。總之,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直到深夜,保爾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走到下面的廚房去。有個上了年紀的女工阿妮西婭,望著他剛掩上的門,說:
“嘿,這孩子不一般,干起活來像發(fā)瘋似的。準是實在沒法子,才打發(fā)來做工的。”
“是啊,一個不錯的小伙子,”弗茹霞說,“干起活來不用催。”
“很快就會偷懶的,”魯莎反駁說,“開頭都很賣力……”
保爾手腳不停地干了一個通宵,精疲力竭。第二天早晨七點,他把兩只燒開的茶爐交給了替班的——一個長著胖圓臉、兩只小眼睛顯得流里流氣的男孩子。
這個男孩看到一切都已經弄得妥妥帖帖,茶爐也燒開了,便把兩手往口袋里一插,從咬緊的牙縫里擠出一口唾沫,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勢,斜著白眼看了看保爾,然后用一種不容爭辯的腔調說:
“喂,傻瓜蛋!明天早上準六點來接班。”
“干嗎六點?”保爾問,“七點才換班呀。”
“誰樂意七點換班,就讓他七點換班好了,你可得六點就來。要是再啰嗦,立馬叫你腦袋上起個大疙瘩。你這小子也不尋思尋思,一來就擺臭架子。”
那些剛交完班的女工們都饒有興趣地聽著兩個孩子對話。那個男孩的無賴腔調和尋釁態(tài)度激怒了保爾。他朝男孩逼近一步,本想狠狠揍他一頓,但是又怕頭一天上工就給開除,才強忍住了。他鐵青著臉說:
“老實點,別嚇唬人,要不然自討苦吃。明天我就七點來,要說打架,我不會輸給你。如果想試試,那就請吧!”
對手朝開水鍋倒退了一步,吃驚地瞧著怒氣沖沖的保爾。他沒有料到會碰這么個硬釘子,有點不知所措了。
“那好吧,咱們走著瞧。”他嘟噥著說。
頭一天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保爾走在回家的路上,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以誠實的勞動掙得了休息。現在他也在干活,誰也不能說他是個吃閑飯的了。
一輪朝日從鋸木廠高大的廠房后面冉冉升起。保爾家的小房子很快就要到了。瞧,就在眼前了,就在列辛斯基家的莊園后面。
“媽媽大概起來了,我呢,下工回家了。”保爾想到這里,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加快了腳步,“學校把我趕出來,結果倒也不壞。在那兒反正那個該死的神父不會讓我安生;現在我真恨不得啐他一臉唾沫。”保爾這樣思量著,已經到了家門口。在推開小院門的時候,又想起來,“對,還有那個黃毛小子,非對準他的狗臉狠揍一頓不可。要不是怕給趕出來,我恨不得當場就揍他。早晚要叫他嘗嘗我拳頭的厲害。”
母親正在院子里生茶炊,一見兒子就不安地問他:
“怎么樣?”
“挺好。”保爾回答。
母親好像要提醒他什么,可是他已經明白了。從敞開的窗戶望過去,他看見了哥哥阿爾焦姆寬闊的背影。
“怎么,阿爾焦姆回來了嗎?”他驚慌地問。
“昨天回來的,往后就住在家里了。他要到機車庫干活。”
保爾猶豫不決地推開房門,走進屋子。
身材魁梧的阿爾焦姆坐在桌子旁邊,背對著保爾。這時他扭過頭來瞧著弟弟,又黑又濃的眉毛下面射出兩道嚴厲的目光。
“呵,撒煙末的好小子回來了?嗬,干得真不錯!”
保爾預感到,哥哥回家后的這場談話,對他準沒好結果。
“阿爾焦姆已經全知道了,”保爾想,“他準會對我連打帶罵。”
保爾有點怕阿爾焦姆。
但是阿爾焦姆顯然沒打算揍他。他兩肘抵著桌子坐在凳子上,兩眼盯著保爾,不知是嘲諷還是鄙視。
“這么說,你已經大學畢業(yè),學完了所有的學科,現在卻干起了倒泔水的活兒?”阿爾焦姆說。
保爾兩眼盯著一塊破地板,專心地琢磨著一顆冒出來的釘子頭。可是阿爾焦姆卻從桌旁站起來,走進了廚房。
“看樣子不會挨打了。”保爾松了口氣。
喝茶的時候,阿爾焦姆平心靜氣地詢問了保爾班上發(fā)生的事情。
保爾原原本本地說出了事情的經過。
“你現在就這樣胡鬧,往后怎么得了啊。”母親擔憂地說,“唉,咱們可拿他怎么辦呢?他這個樣子究竟像誰呢?我的上帝,這孩子讓我操碎了心!”母親抱怨道。
阿爾焦姆推開空茶杯,轉過身對保爾說:
“就這樣吧,弟弟。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往后可要小心,干活別耍滑頭,該干的,都要干好。要是再給趕出來,可要揍得你沒處逃。這點你要記住。媽已經夠操心的了。你這個小搗蛋,到哪兒都惹事,到哪兒都得闖點禍。現在該鬧夠了吧。等你干滿一年,我一定設法讓你進機車庫當學徒,一輩子倒泔水是不會有出息的。應該學一門手藝。眼下你還小,一年后再求求人看,也許機車庫會收下你。我已經調到這兒,往后就在這兒干活。媽媽再也不能去伺候人,再也不能見到什么樣的渾蛋都彎腰了。保爾,你可要注意,要好好做人啊!”
他站起來,挺直魁梧的身軀,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穿好,然后關照母親說:
“我出去個把鐘頭,辦點事。”說完,一彎腰,跨出了房門。他走到院子里,從窗前經過的時候,又說:
“我給你帶來一雙靴子和一把小刀,媽媽會拿給你的。”
車站食堂一天二十四小時營業(yè)。
有六條鐵路線在這個樞紐站交軌。車站總是擠滿了人,只有夜里,在兩趟火車的間隙,才清靜兩三個鐘頭。在這個車站上,有幾百列軍車從各地開來,然后又駛向四面八方。這些軍列或從前線開來,或開到前線去。從前線拉來的是缺胳膊斷腿的傷兵,送到前線去的是一批又一批穿一色灰軍大衣的新兵。
保爾在車站食堂干了兩年,這兩年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廚房和洗碗間。廚房是個大地下室,里面有二十幾個人在干活,工作異常緊張。十個堂倌從大堂到廚房來回奔忙。
這兩年里,保爾的工錢已經從八盧布加到十盧布,人也長得高大結實起來。這期間,他吃了不少苦。在廚房里做下手,給煤煙熏了半年,又被趕回洗碗間,因為那個權勢極大的廚子頭不喜歡這個倔強的小伙計,生怕保爾為了老是挨他的打而捅他一刀。要不是干活特別賣力,比任何人都能吃苦耐勞,他早就被趕走了。
食堂最忙的時候,他像瘋子一樣,端著托盤,一跨四五級臺階,拼命往下面的廚房跑,然后又往上跑。
每天夜里,當兩個大堂的吵鬧停了下來,堂倌們就聚在下面廚房的倉庫里,打紙牌“二十一點”和“九點”[3],大賭特賭。保爾不止一次看到,賭臺上攤著許多鈔票。這么多錢并不使保爾吃驚,他知道他們每人當一晝夜班,就能撈進三十到四十盧布的小費。客人每次一給就是一盧布或半盧布,他們接著就大喝大賭。保爾非常憎恨他們。
“該死的渾蛋!”他想,“像阿爾焦姆,一個頂呱呱的鉗工,每月才賺四十八個盧布,我呢,只掙十盧布。他們一天一夜就撈進這么多,憑什么呢?無非是端端盤子。回頭就把這些錢喝掉或是賭光。”
保爾認為,他們跟老板一樣,是另一種人,是他的死對頭。“這幫壞蛋,別看他們在這兒伺候人,他們的老婆孩子卻在城里過著像有錢人一樣的闊日子。”
他們常常把身穿中學生制服的兒子帶來,有時也把吃得肥頭肥腦的老婆領來。“他們的錢大概比他們伺候的那些老爺還要多。”保爾心里想。
他對于夜晚在廚房的角落里或食堂的倉庫里所發(fā)生的事情,已經不覺得驚訝。保爾清楚地知道,任何一個洗碗女工和女招待,要是不肯以幾個盧布的代價把自己的肉體出賣給食堂里有權有勢的人,那么她們在食堂里就干不長。
保爾已經窺見了生活的最深處、生活的底層,那里的腐爛味和泥沼的潮氣撲面而來,他渴望了解一個未知的全新的世界。
阿爾焦姆想安排弟弟進機車庫當學徒,但是沒有成功,因為他們不收未滿十五歲的童工。保爾期待著有一天能離開這里,機車庫那熏黑了的石砌大房子已經把他吸引住了。
他時常跑到阿爾焦姆那兒,跟著他檢查車輛,盡量幫他干點活。
弗茹霞離開食堂以后,保爾越發(fā)感到悶悶不樂。
這個愛說愛笑、天性快樂的姑娘已經不在這里了,于是保爾更加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和她的友誼是多么深厚。現在早晨走進洗碗間,聽見從難民中招來的女工們在爭吵叫罵,他便感到某種空虛和孤獨。
夜間休息的時候,保爾蹲在打開的爐門前,往爐膛里添劈柴。他瞇起眼睛,望著爐火。爐火烤得他暖烘烘的,真舒服。洗碗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不知不覺,他的思緒回到不久前發(fā)生的事情上,他想起了弗茹霞。當時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那是一個星期六。夜間休息的時候,保爾沿著樓梯往下走,要到廚房去。在轉彎處,他好奇地爬上柴堆,想看看儲藏室,因為賭博的人通常聚在那里賭錢。
那兒賭得正歡。扎利瓦諾夫坐莊,他興奮得滿臉通紅。
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保爾回過頭,看見堂倌普羅霍爾正往下走。保爾連忙鉆到樓梯下面,等他走進廚房。樓梯下面黑漆漆的,普羅霍爾看不見他。
普羅霍爾拐了個彎朝下走,保爾看見了他的寬肩膀和大腦袋。
正在這時,又有人從上面跑下來,腳步輕盈而急促。保爾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嗓音:
“普羅霍爾,等一下。”
普羅霍爾站住了,回頭朝上看。
“什么事?”他咕噥著問。
那人走下樓梯,保爾認出是弗茹霞。
她拉住堂倌的袖子,壓低嗓門,結結巴巴地問:
“普羅霍爾,中尉給你的錢呢?”
普羅霍爾猛然抽回手。
“什么?錢?難道我沒給你嗎?”他惡狠狠地說。
“可人家給了你三百盧布啊。”弗茹霞勉強抑制住自己,沒有放聲大哭。
“你說什么,三百盧布?”普羅霍爾嘲諷地說,“怎么,你想全拿去?好小姐,一個洗碗女工能值那么多錢嗎?依我看,給你五十盧布已經夠多了。請想想,你有多走運!那些年輕太太比你干凈得多,又有文化,還拿不到這么多錢呢。陪著睡一夜,就掙到整整五十盧布,你該謝天謝地。上哪兒去找這樣的傻瓜客人。得,我再給你一二十個盧布,這件事就算了結了。只要你放聰明點,往后掙錢機會多得是,我會替你拉客的。”普羅霍爾甩下最后這句話,便轉身走進廚房。
“流氓,壞蛋!”弗茹霞追著他罵,隨后靠在柴堆上嗚嗚地哭起來。
保爾站在樓梯下面的暗處,聽到這場談話,又看見弗茹霞渾身顫抖,把頭直往柴堆上撞,他內心的感受真是無法形容。他沒有露面,也沒有作聲,只是猛然一把緊緊抓住樓梯的鐵欄桿,腦海里掠過一個清晰而明確的念頭:
“連她也給出賣了,這幫該死的家伙。唉,弗茹霞,弗茹霞……”
保爾心頭對普羅霍爾的仇恨變得更深更強烈了,他憎惡和仇視周圍的一切。“唉,要是我身強力壯,一定揍死這個壞蛋!為什么我不像阿爾焦姆長得那么高大健壯呢?”
爐膛里的火焰減弱了,火苗抖動著,匯成一條長長的藍色火舌。保爾覺得,仿佛有人在朝他吐舌頭,在嘲弄他、譏笑他。
屋子里靜悄悄的,只聽見爐子里不時發(fā)出的噼啪聲和水龍頭均勻的滴水聲。
克利姆卡把最后一只擦得锃亮的平底鍋放到架子上,擦干雙手。廚房里已經沒有別人了。當班的廚師和打下手的女工們都在更衣室里睡著了。每天夜里,廚房里有三個小時的空余時間,克利姆卡總是跑上來跟保爾一起消磨這段時光。這個廚房小徒工跟黑眼睛的小燒水工很要好。克利姆卡一上來,就看見保爾蹲在打開的爐門前。保爾也從墻上看見了那熟悉的、頭發(fā)蓬松的人影,便頭也不回地招呼道:
“坐吧,克利姆卡。”
廚房的小徒工爬上劈柴堆,躺了下來。他看了看蹲著不聲不響的保爾,笑著說:
“你怎么啦?對火施魔法嗎?”
保爾勉強把目光從火苗上移開。他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直盯著克利姆卡。克利姆卡從中發(fā)現一種無法言傳的悲哀。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同伴眼里流露出這么憂郁的神情。
“保爾,你今天有點古怪……”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保爾站起來,坐到克利姆卡身旁。
“沒出什么事,”他悶聲悶氣地回答,“克利姆卡,在這種地方待著我感到很不痛快。”他把放在膝上的兩只手攥成了拳頭。
“你今天究竟怎么了?”克利姆卡用胳膊支起身來,接著問。
“你問我今天怎么了?我從到這兒干活那天起,心里就一直憋得慌。你看看這里的情形!咱們像駱駝一樣干活,可得到的回報呢,是誰高興都可以賞你幾個嘴巴子,連一個幫你說話的人都沒有。老板雇咱們替他干活,可隨便哪一個只要有勁,都有權揍你。即使你有分身法,也不能一下子把每個人都伺候得很滿意。只要有一個不滿意,你就得挨揍。不管你怎么拼命干,該做的統統做好,讓誰也挑不出毛病,忙得團團轉,可總有伺候不到的時候,結果又得挨耳光……”
克利姆卡驚恐地打斷他的話:
“你別這么嚷嚷,要不然,人家走過會聽見的。”
保爾跳了起來:
“聽見就聽見,反正我要離開這里!到鐵路上掃雪也比在這兒強,這是什么地方……簡直像墳墓,流氓騙子成堆。他們有的是錢!把咱們當畜生看,對姑娘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要是哪個長得俊俏一點,又不肯順從他們,馬上就會給趕走。她們能上哪兒去?招來的都是些沒地方住、沒東西吃的難民。她們總得填飽肚子,在這兒好歹有口飯吃。為了不挨餓,只得任憑他們擺布。”
保爾講這番話時,神情是那樣憤憤不平,克利姆卡真擔心別人會聽見。他一躍而起,把通向廚房的門關好,可保爾依舊在傾吐積聚在心頭的憤懣。
“就說你吧,克利姆卡,人家打你,你總是不吭聲。你為什么不吭聲呢?”
保爾坐到桌旁的小板凳上,疲倦地用手支著頭。克利姆卡往爐子里添了些劈柴,也在桌旁坐下。
“今天咱們不讀書嗎?”他問保爾。
“沒有書,”保爾回答,“書亭沒開門。”
“怎么,難道書亭今天不營業(yè)嗎?”克利姆卡驚訝地問。
“賣書的給憲兵抓走了,從他那兒搜出了些東西。”保爾回答。
“憑什么抓他?”
“聽說是搞政治。”
克利姆卡迷惑不解地看了保爾一眼。
“什么叫政治呀?”
保爾聳了聳肩膀,說:
“鬼才知道!聽說,誰反對沙皇,誰就是在搞政治。”
克利姆卡嚇得打了個冷戰(zhàn)。
“難道真有這樣的人?”
“不知道。”保爾回答。
門開了,睡眼惺忪的格拉莎走進洗碗間。
“孩子們,你們怎么還不睡覺呢?趁火車沒來,還可以睡上一個鐘頭。去睡吧,保爾,我替你照看水鍋。”
保爾結束這份工作比他預料的要早。這樣的離開,也出乎他的意料。
寒冷的一月份的一天早上,保爾干完活準備回家,但是接班的小伙子沒來。保爾去找老板娘,說他要回家,然而老板娘不放他走。保爾雖然疲倦,但不得不留下再干一天一夜。入夜時,他已筋疲力盡。在大家都休息時,他還得灌滿幾鍋水,把它們燒開,等著三點鐘到站的那班火車。
保爾擰開水龍頭,可是沒有一滴水。顯然水塔沒放水。他讓龍頭開著,自己倒在柴堆上歇一會兒,誰知立刻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累了。
幾分鐘后,水龍頭咕嘟咕嘟地流出水來,水注進水槽,很快就漫溢出來。水順著瓷磚流到洗碗間的地板上,夜里洗碗間照例是沒有人的。水越流越多,漫過地板,從門底下流進了大堂。
一股股水流從正在熟睡的旅客們的包袱和手提箱下悄然流過,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直到水浸濕了一個睡在地板上的旅客,他猛跳起來,大喊大叫,人們才慌忙撲向各自的行李。大堂里亂作一團。
水還在不住地流。
在另一個大堂里收拾桌子的普羅霍爾聽到旅客們的喊聲,連忙跑過來。他跳過積水,沖到門前,用力把門打開。原先被門擋住的水嘩的一下全涌了進來。
喊聲更響了。幾個當班的堂倌跑進了洗碗間。普羅霍爾朝酣睡的保爾撲去。
雨點般的拳頭立刻落在保爾頭上,他被打蒙了。
他剛給打醒,什么也不明白,眼前直冒金星,渾身火辣辣地疼。
他挨了一頓痛打,好不容易才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家。
第二天早晨,阿爾焦姆陰沉著臉,讓保爾告訴他事情的經過。
保爾述說了經過的情形。
“打你的是誰?”阿爾焦姆甕聲甕氣地問。
“普羅霍爾。”
“好,你躺著吧。”
阿爾焦姆披上短皮襖,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出去。
“我能見見堂倌普羅霍爾嗎?”一個陌生的工人問格拉莎。
“請等一下,他馬上過來。”
這個工人將魁梧的身軀靠在門框上。
“好,我等著。”
普羅霍爾端著一大堆盤子,踢開門走進洗碗間。
“他就是普羅霍爾。”格拉莎指著他說。
阿爾焦姆上前一步,一只手重重地按住堂倌的肩膀,眼睛瞪著他,問:“你為什么打我的弟弟保爾?”
普羅霍爾想掙脫肩膀,但阿爾焦姆狠狠的一拳已把他打倒在地。他想爬起來,可第二拳比第一拳更有力,叫他趴在地上半天都起不來。
洗碗的女工們嚇得躲到了一邊。
阿爾焦姆轉身朝外走。
被打得滿臉流血的普羅霍爾在地板上翻滾。
那天晚上,阿爾焦姆沒有從機車庫回家。
母親打聽明白,他被關進了憲兵隊。
六天之后的晚上,阿爾焦姆才回家,這時母親已經睡了。他走到坐在床上的保爾跟前,關切地問:
“怎么樣,弟弟,好點了嗎?”他在旁邊坐下,“這還算運氣。”沉默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不要緊,你到發(fā)電廠去干活吧,我已經替你說定了。在那兒,你可以學到一點本事。”
保爾伸出雙手,緊緊握住阿爾焦姆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