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不容易聚一塊兒,就不要再聊這種掃興的事了。”我主動伸手挽起了她。
她像鐵棍佇立在那兒,但終究是沒有拒絕。然后同一個姿勢,一直向前。
第一次發現高跟鞋很難走路,第一次發現那么多人走的路依舊很難走。為了免掉被拖著走的尷尬,時不時我只能左手拎高裙子邁大步。
“你看,跟我說的一樣。”
“你走那么慢,肯定。”
我沮喪地吹了一口氣,可惜沒有劉海懂。
“你們怎么才來!”曉妍倒是滿面春風。
“我們這種閑雜人等早來晚來都一樣。”我俏皮地回答。“我渴了。”
曉妍邊為我端出一碗茶水邊說:“你看你,說什么呢。”
“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嗎?”
“小靜還是那么懂事。沒有了,你們坐著休息吧。”
“靜靜姐,好久不見呀!”一股子殷勤的聲音膩透了我的耳朵。
“你是?”
“我你都不認識了?”她上下比劃打量著自己,像是在玩啞謎游戲。
左顧右盼希望大家給個提示,奈何大家都忙自己的去了。“我真沒想起來,不好意思。”
“董敏呀,你忘了?”像菜農推銷一樣神情洋溢。
她的目光向我求證,被水堵嘴的我眨眼示意。
“哦。小敏呀。越長越漂亮了。我都沒認出來。”她每句話都像擠快用光的牙膏一樣。
可她的熱情卻被點燃,似乎不燒光木柴不會停,一直纏著她問東問西。
我被嗆得不停咳嗽。
“你說你,是嫌這茶葉不好呢還是水不好呢!”曉妍倒是很貼心地第一個過來照顧我。
“你怎么說話越來越像娜娜了。”我用沙啞的聲音問詢。
“物以類聚。你還是待會兒再說話吧。”
“別哪天我變得跟你一樣就行。”我把半空的茶碗放到了旁邊的木茶幾上。
“我怎么了?”她故作不滿地問。
“你很好,不過我覺得她那樣更好。”
曉妍順著我的目光望去:“你指的誰?”
“肯定是滔滔不絕那位呀。”我苦笑著回答。
她也咧嘴笑開了。“小孩子嘛,活潑一點兒。”
“你怎么對她格外縱容!話說回來,她可不小呀。”
“在我眼里,你們都是小孩。何況,她年齡還是最小的。”
我沒有去爭論對錯,我知道這里不是地方,我更知道有的對錯不一定非要分出對錯。
“我看靜靜有點兒招架不住了。要不你去解解圍?”
“你妹妹,還是你去吧。”
“你跟她關系更好,我覺得還是你去更合適。”
“我跟她關系更好?”曉妍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對呀,你跟她在這方面更有共同話語。我看她特別聽你的,特粘你。”
“怎么?吃醋了?”
“吃醋?可能嗎?我只是實事求是。你讓我去跟她聊佛法,簡直就是讓我登天攬月。”
“你不知道現在已經可以登月了嗎?”曉妍笑瞇瞇地看著我,似乎正要向我挪動。
“這誰不知道。還有太空育種的植物運回地球種的了呢。”
她的笑越來越詭異。
“別指望我。我可沒錢買飛船門票。”
“你說你們兩怎么差異那么大!我經常都懷疑你們不是一個父母生的。”她用疑惑地眼神盯著我,似乎想證明什么。
“你真聰明!”我朝她豎起了大拇指。
“你就逗我吧。”
“誰逗你了!”我鄭重其事地說。
“真的?”
“你沒聽說過我是撿的嗎?”
“哪兒撿的?”
“垃圾桶撿的。”
“那我從小還聽說我是村頭大樹下撿的呢。”她白了我一眼。
“你看吧,我說我不是你還不信,那我也沒辦法。是你自己說的我跟她不像嘛。”我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跟她像不像不要緊,你只要跟你父母像就行了。”她開始收拾桌面上的物品了。
“可大家都說我跟他們也不像。”
“你或許是變異了,就跟月球回來的種子一樣。好啦,不跟你聊這種沒意義的話題了,誰還會不認識自己孩子嗎!”
我偷笑了起來,像打了一場勝仗,心里的石頭也算是徹底落下了。我故意埋怨地說:“我都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你說這個話題了。”
“突發感悟,沒什么,別多心。”
“你說我們來什么也做不了,你叫我們來干什么呢?”我環顧了一下清幽的四周,早已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聚一聚不是挺好的嗎。你看,那兩人聊得多歡。”
可我眼前明明是一張紙死死裹著冰棍,勒得化掉的水急速流淌,也不知道是離開冰箱的緣故,亦或者紙太厚溫度太高。
我長嘆了一口氣。“我一個人挺無聊的。”
“我不是人嗎?”
“你是仙人,我是閑人,能比嗎?”腦袋耷拉在桌面上,手指沾著不知何時灑落上面的水珠胡亂畫著,原本清晰的線條最終也成了濕漉漉一片,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了。一顆水珠犧牲了,又在原處灑上新的,可還不等動手就自己跟隨了前者的腳步,失了形狀。
“你要是早點來就不會閑著了。”
“我就是來得再早,現在也會閑著。”
“你要真無聊就讓司機來接你吧。正好我也懶得準備午餐了。”
“能從你的嘴里聽到那個字,我也算沒白來。”
曉妍有點迷糊。
“你可一直是我們眼里最勤快最賢惠的大姐姐,以后一定是最居家的賢妻良母。”
“少給我灌迷魂湯了。”她一本正經地,眼色卻出賣了她。
“算了,我再等等,待會兒問問敏敏。”
“你不用問了,她說過今天一天都待這里了。”
我驚訝地問:“那怎么回去?”
“她說住這里,第二天跟我一起回。”
“果然是我媽媽的好接班人。”
“我真的想不通,你說你怎么就沒有一點兒紅紅阿姨的影子呢?”
“不都說了我不是她親生的嘛。”
“少來。”
“那我就是遺傳了她的美唄。你看誰還能與我媲美?”我像公雞一樣得意地昂著頭。
“你就臭美吧。也就是秦董眼里你天下第一。”
“那至少我也有個第一嘛。”我咧嘴笑著。
“你呀你。”她也搖著頭跟著笑了。
不知何時外面的兩個人竟然手拉著手有說有笑地朝我們挪動過來了。
“今天這天氣變得好快!還好我穿得少。”我若無其事地說,眼睛卻一刻也未曾移開,心更是揪成問號急迫地等著。
曉妍沒當回事兒,只順口接過話題。“山里溫度低,別看有了陽光,多穿點兒較好,否則重感冒就難受了。”
“嗯。妍妍最好了。”我雙手托著茶碗,恭敬且可愛地凝望著她。
她莞爾一笑,彎腰添水的時候熱霧躥上淘氣上前的發絲,沒能錦上添花,卻似粉底讓她的臉格外粉嫩。
“你說你一個大美人,一天老躲在這種深山密林里,不是浪費資源嗎?”
“喝你的茶吧,你看你說的話都這么冷!”
“好啦,你的世界我不懂。”
“來,你們兩,聊了這么久口渴了吧,喝點兒茶水潤潤嗓子再接著聊。”
她永遠都是那樣,像湖水一樣,似乎沒有什么可以激起她情緒的強烈波動。有時我真的挺羨慕她的,不過,看著她們我更羨慕的是她。
那兩人自己就茶碗的位置坐好,一個貴族婦女柔枝撫蓋,細縫微抿,活似標準教程視頻重現。另一個村里鄉婦,伸脖伏案,大聲狂吸,噪音足以傳遍房間。不過都是自己人,越隨意當然越受歡迎。
“你是不是覺得燙?”曉妍關心地問。
“挺好的。”她笑瞇著眼回答,我也不確定是否是閉著眼睛。
“我看你這樣趴著喝不太方便。要是嫌碗太燙,我就去給你拿個杯子。”
“不用,真的。”
“我也想要個杯子。”我賣萌地摻和著。
“你就算了。”她盯著我快見底的碗,“只有一只。”
“杯具不都是一套嗎?”我故意癟著嘴。
“淑女地品茶。”旁邊的貴婦鄭重地囑咐讓我啞口無言。
董敏的臉色很是奇怪。
“別搭理她兩。”曉妍拿著透明的玻璃杯走到跟前,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哪兒有,沒有啦。”她斷斷續續地說著,臉上堆笑得很是不自然。
曉妍幫她分好茶水才在旁邊坐下。
“哎,還是我那個妹妹命好呀!”我拉長了聲調,像彗星掃尾一般。
“喝呀,你怎么不喝?是不合口味嗎?你說你喜歡什么茶,我去拿。”
“不,不用了。”她依舊像剛才那樣趴著大聲吸吮。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大家的眼光,立刻坐直了身子。
剛才莫名的慍火如今只剩下臉上偶爾火光灼熱的紅暈。我沒忍住提高了嗓門:“你怎么這樣喝茶?”
曉妍出來緩和:“沒事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嘛。我們聊點什么有趣的事?”
她只是低著腦袋。對面的貴婦則是一股子氣定神閑,依舊像天鵝一樣。
房間里的安靜,讓我清楚地能聽到柴火燃燒的聲音,不過絕不是美味的餐肴,而是燒焦的糊臭。
“你也別藏著掖著自己受氣了。”一股子陰陽怪氣的聲音從旁邊傳出。
我怒目瞪著向靜。
她也是個明白人,看了我一眼,站起來徑直走到敏敏跟前,一把拽出她衣兜里的手展示給我們看。
“這溫度你戴什么手套?冷的話多喝點兒茶就暖和了。不過山里是比市里溫度低。”曉妍沒太當一回事兒地自顧自端起了茶碗。
我似乎察覺到了異樣,但卻不可名狀。
“靜靜姐,你放開我,我想喝點兒茶,暖和一下。”她用力地想掙脫,無效。
“一口茶能暖心涼嗎?”
曉妍抬起了頭:“不是天冷嗎?與心關什么事兒?”
“曉妍,你是太善良了。我們都太善良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坐,想看看到底要演什么戲。為了沉著應戰,我也悠閑地喝起了茶。
“你在說什么呀。我怎么聽不太懂。是我與世隔絕與你們脫節了?還是我的年齡與你們有代溝了?”她歪頭看了看我。
我聳了聳肩,無奈地抿嘴搖頭。手指著碗里的茶,然后用做了一個閉嘴聽的手勢。
曉妍應和地點了點頭。
“聽不懂沒關系,能看懂就行。”向靜一把扯掉了董敏的手套,露在眼前的卻不是意料之中的白嫩透析。
曉妍瞠目結舌,我也目瞪口呆。
向靜似乎用鐵證說明了什么。“這下你們明白了吧。”
“你有傷早說呀。早說我就給你拿糕點了。”說完她就起身去了后堂。
我也關切地問:“敏敏,你怎么了?你早告訴我就帶你去醫院了。早上你不是也說的只是冷嗎?”
“對呀,是心寒。”向靜嘆了一口氣。
“沒事兒,只是小傷,是靜靜姐太大驚小怪了。”董敏迅速抽回了手。
“這還叫小傷!兩只手都看不見什么好地兒。你們看看,這可不是我瞎編的,磨破的,割裂的,腫得這么明顯一看就是被人虐待了。”
“你說誰呢!”
“你別做賊心虛。”
“誰做賊心虛了?”
“誰在接話誰就是。”
“好啦,你們兩!”端著點心出來的曉妍終于有了一絲怒氣,“這兒不是你們吵架的地方。”
“我可沒想跟她吵。”
“我才沒心思跟她吵。”向靜拍了拍自己的衣裳,“不過你也看見了,這個你可得說句公道話,別讓大家心涼。”
曉妍用眼神向我發問,我無辜地搖了搖頭。她再次凝視,最終朝我點了點頭。
“敏敏,你來說,到底怎么回事兒?”
“曉妍姐,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我不小心傷的,與雪兒無關。”
“你們看看,這才是信佛的人!”
“小靜,你先閉嘴,先聽她說,把事情弄清楚再說,別搞得大家關系那么僵,以后還怎么往來?”
“你放心,沒有以后了。”她惡狠狠地看著我。
不知為何,今天這個小個子竟讓我不寒而栗,似乎她背后站著一個巨大的魔鬼,張牙舞爪地要吞噬我一般。可我明明站在佛祖的地盤上。
“你別打岔,聽她說完。敏敏,你說,你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也忍不住想知道究竟。
“說吧,我們這么多人呢,有什么都可以說出來。”曉妍安慰地主動遞上一塊蓮蓉酥。
“你就別替那個騙子袒護了。你不說我替你說。”
“你今天是吃了炸藥了嗎?”
“我就是氣炸了,若不是考慮到淑女的身份,我真想帶著炸藥過來。曉妍你是不知道,敏敏的手就是你那個冰清玉潔善良的雪兒妹妹弄的。”
我像耳朵開了小差,不敢置信地用手輕拍了一下耳朵,確定運轉正常才又繼續聽她的故事。
“你瞎說什么!”
“我沒有瞎說。你不知道,她故意虐待董敏,不讓她吃飯地使喚她干活,一整天讓她除草弄花,還偏讓她去帶刺的花園。一個從沒干過事的小姐,你說能不爛成那樣嗎?”
“靜靜姐,你別說了。”
“不,你讓她說,說完。等她說完了,我還想聽你說,說清楚。”我一字一句地吩咐到。
“別在這兒耍大小姐派頭,你不配。”向靜越說越來勁。
曉妍向我皺了皺眉,眼里的疑問愈加濃厚了。我無辜地輕搖著頭,她半信半疑地轉了身,只是端起了茶碗把臉埋了進去。
“你向來以家境對我高高在上我忍著也就算了,你竟然對自己的妹妹也下手。最可惡地是你還裝得那么迷惑人心,簡直人面獸心。”
我拍桌子站了起來。“你說夠了沒有?”
“沒有。別再裝什么大小姐了!曉妍,你知道她為何要如此對待董敏嗎?”
曉妍無奈地把臉拿了出來。“你說,我聽著,聽著,就好。”
“她家就這么兩個孩子,家產不是她的就是董敏的。若是能把董敏逼走,她不就——”
“你別太過分!”我也顧不上無不無理了,直接打斷了她。
“是你別太過分!”
“小靜呀,小敏是女兒,不是媳婦,無論她在哪兒都不會影響她該得的,我覺得是你想太多了。”
“曉妍姐,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偏袒她。你沒看見董敏的手嗎?”
“我看見了,可是這是兩碼事。”
“不,這就是一回事。因為她是個騙子。”
我的腿有點兒哆嗦,沒站住,直接癱坐在椅子上了。
向靜朝我拋來了一個得意的眼神。
“好好的閨蜜間不要搞人身攻擊。你這樣以后大家還這么一起玩耍?”曉妍有點受不了她的胡攪蠻纏了。
“曉妍,她根本不是董雪,根本不需要再一起玩耍。”
董敏毫無反應地坐在那兒吃著點心,手指靈巧,悠閑地欣賞著這場臨時加戲。
曉妍驚愕地再次向我求證,這次我的眼神猶豫了,腦袋也冰固在原處,想動卻不能自已。
“越說越離譜。她不是董雪,難道你是?”
“我可是有確鑿證據的。現在你知道為什么她要把董敏逼走了吧。她就是看上了董家的家業。畢竟如今只有董敏是那家的人。”
我越聽心越慌,但為了我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我別無選擇只能鎮定。當然,此刻逃跑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哪怕我不是穿的高跟鞋。
“確鑿證據?”曉妍若有所思地重復著,然后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泰然自若的我。“你開什么玩笑?”
只見她走到座位處,打開了手拿包,從里面拿出了一支筆。
“這就是你的證據?”
“對,這只錄音筆就是。那天晚餐的美味我可是很享受。”
我的臉變得鐵青,絲毫不敢動彈,生怕哪里表現得不像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