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

皇甫嵩就得知了徐榮軍后撤的消息。

這讓皇甫嵩頗有些意外。

昨日的失利是很正常的情況，一次小小的戰斗決定不了整個戰爭的走向。皇甫嵩甚至沒有將之放在心上。但第二天，獲勝的一方卻倉皇地向后撤退了。

洛陽陷落？

還真是一個別致的理由。

皇甫嵩不得不懷疑，這是一個設置給他的陷阱。但另一方面，徐榮的做法，也為皇甫嵩打開了通往洛陽的道路。這讓皇甫嵩難以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他渴望著能夠盡快見到國家。

先帝駕崩時，身處扶風郡的皇甫嵩未能親自到洛陽給漢靈帝送行。新君被廢為弘農王，皇甫嵩同樣只能袖手旁觀。但現在，機會已經擺在他的面前，擁護天子，匡扶社稷。

身為臣子，能夠想象的最榮耀的功勛，對皇甫嵩來說唾手可及。

如果此刻領軍的是徐榮，大概已經率輕騎奔襲洛陽。但皇甫嵩就是皇甫嵩。老成，穩重。他先安排好了后方輜重的問題，然后命大軍保持陣型，緩緩向洛陽推進。

這樣會更安全，但也會浪費更多時間。

皇甫嵩覺得自己有這個時間。他的腦海中，已經開始幻想見到天子時，他跪在國家的面前，痛哭流涕，陳述他如何擔憂和掛念國家。

……

西涼軍如潮水退卻了。

又一次。

曹操癱軟在城墻后，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空氣中彌散的血腥氣，幾乎令他窒息。但這種空閑已是難以奢求的恩賜。曹操閉上眼睛，耳旁響動著士卒來來回回走動的腳步聲。他很清楚，西涼軍隨時會卷土重來。曹操想知道這種狀況，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不知不覺地。

曹操的思緒飄飛疏離。這一次，他們成功地刺殺了董卓。雖然宴會上出了一些小小的意外，但結果是好的。如今，洛陽北宮在他們手中，皇甫嵩正朝洛陽進軍。勝利，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很快，一切都會回到正軌上。

宦官不在了，外戚不在了。士族們將會首次徹底完全地掌控國家的權力。他們將有機會，把這個已經腐敗生臭的王朝，從崩潰的邊緣拉回來。曹操甚至能夠想象，那種朝廷清廉，地方官一心為民的場景。

他們將重新回到堯舜的時代，建立等同三皇五帝的功勛！

這時，一人拍打曹操的肩膀，將他的思緒喚回。

曹操睜開眼。

“曹校尉，楊公要見您。”

站在曹操面前的人曹操認識，楊彪的侄兒楊毅。但這個人不該在北宮才對。曹操有些迷茫。

“北軍五校棄暗投明，投靠了我們。”楊毅解釋，“西涼軍不得不滾回他們的小巷子里了。更多的疑惑，曹校尉見到楊公之后，楊公自然會和您解釋。”

曹操迷迷糊糊爬起來。

下方，西涼軍果然已經不見了蹤影。曹操眨了眨眼，理解不了自己看到的這一幕。不過，這一切在見到楊彪之后，應該都會有答案。將洛陽北宮交給副將后，曹操啟程前往楊彪府邸。

房間內。

楊彪和黃琬正襟危坐。

曹操大步上前，拱手行禮：“下官曹操見過楊公，黃公！”

“坐吧。”

楊彪示意。

曹操走到一旁，跪坐。

“我知道，你現在心里有很多困惑的地方，但我沒辦法給你一一解釋。”楊彪說，“我可以回答你三個問題，曹校尉。然后我們就該辦正事兒了。”

曹操眨了眨眼，有些搞不明白狀況。

第一個問題。

“發生了什么？”

楊彪一副我就知道會有這個問題的表情，說：“不知道為什么，徐榮突然撤軍前往邙山，皇甫嵩開始向洛陽進軍。見勢不對，北軍五營轉而投靠了我們。李儒因此不得不撤回了步廣里固守待援！”

曹操默默聽著。

這里面的事情，給他的感覺就是哪兒都不對。但他不知道具體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北軍五校的確是那么反復無常，這些家伙似乎以為每一次都能靠背叛賺得盆滿缽滿。曹操發誓，等這件事情結束了，第一個要解決的就是北軍五校。他容忍不了，天子身邊有這樣飄忽不定的禁軍。

第二個問題。

“叫我來的目的是什么？”

“這個問題，曹校尉不妨等會兒再問。”楊彪開口，“叫你來的目的，就是我們今天要處理的正事兒。”

好吧。

那么，第三個問題。

“我沒有問題了。”曹操說。

“很好。正好我們的時間很緊。”楊彪雙手交握，放在腿上，“現在，皇甫嵩正朝我們進軍。在天黑之前，他的大軍就會抵達洛陽。曹校尉！……我們需要你帶領西園八校，將他攔在洛陽城外！”

曹操只覺得耳朵嗡了一下。

“不好意思，楊公，我沒聽清楚你的話。”曹操的腦袋仍舊嗡嗡的。

“曹校尉，我們需要你，攔住皇甫嵩！”楊彪一字一頓，斬釘截鐵地重復道。

曹操只覺胸口猛遭重錘，令他難以呼吸，腦袋發昏。太突然，太難以理解。曹操艱難地分開緊咬的牙齒，問：

“為什么？”

早知道曹操有此一問的楊彪臉色越發陰沉，回答道：“因為，我們不知道，皇甫嵩進入洛陽后，會不會變成另一個董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曹校尉。我們絕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哈哈！”

曹操頗有些蒼涼地大笑兩聲，說：“如果當初董卓入京時，你們能聽我的，這么做就好了！”

“曹孟德，你這是不同意嗎？”坐在一旁的黃琬開口，語調頗為狠厲。

曹操坐直了身子，臉色堅毅。

“那可是皇甫公啊，楊太尉，黃司徒！”

“我很清楚他是誰。”

楊彪的聲音也冷淡下來。不，正是因為知道是皇甫嵩，才必須將他攔在洛陽城外。皇甫嵩戰功赫赫，又常年與宦官斗爭，頗具賢名，受人景仰。如果皇甫嵩進了洛陽，楊彪和黃琬都得靠邊站。勝利后的果實，能留給他們的，就只有殘羹剩飯。

“皇甫公不會變成董卓。我了解他。在平定黃巾賊的戰役中，我曾和皇甫公并肩作戰。若非不肯出錢收買宦官，皇甫公也不會被貶往扶風郡。他是一個有操守的人。”

“我很遺憾，曹校尉，你沒能明白我的意思。”

曹操的侃侃而談，絲毫沒有打動楊彪。楊彪平靜地說，“在皇甫公解決徐榮后，我們會舉辦盛大的慶典歡迎他回到洛陽。但皇甫嵩不能帶軍隊進京。這絕對不會被允許！”

曹操再一次仰頭大笑。

他的狀態已經有些瘋魔。

“我想，我也許明白了楊公的意思。你是想說，如果我同意阻攔皇甫公。事成之后，我也能從中分一杯羹？”

“曹校尉！”黃琬冷聲提醒曹操注意措辭。

“我很遺憾，曹校尉。”楊彪語調依舊淡淡的，“為了天子，為了大漢，有些事情，我們不愿意。但是我們不得不這么做。如果你不想服從我們的命令，我們只好采取一些必要的手段——楊毅會接管西園八校，曹校尉。你有問題嗎？”

嘩啦

曹操難以自己，他怒然拂袖，桌上的茶盞掉落一地。

曹操一下站起來。

他居高臨下，冷冷看著兩個表里不一的家伙。這一刻，曹操心中只有厭惡。曹操從未想過，在還未徹底解決西涼軍之前，士族內部就已經開始爭權奪利。曹操以為解決了董卓，天下就會變得更好。直到這時，曹操才有些明白了徐榮的話。

‘你做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

“哈哈哈哈！”曹孟德仰頭大笑。

士族與董卓的區別，就是他們沒有那么殘暴，懂得將自己的野心收斂，偽裝起來。但在自私自利，結黨營私上。士族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董卓只是一介武夫，沒有那么多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手腕。

“亂天下者，二公也。”

曹操長舒了一口氣，吐出這句話。此刻，曹操清楚地意識到，他毫無防備地來到楊府。此刻，西園八校或許已經完全落入楊毅手中。而他自己，能不能活著離開都要仰仗于楊彪和黃琬的仁慈。

“來人！”楊彪高聲，“帶曹校尉回府。沒有我的命令，不允許他擅自離開府邸！”

“諾。”

在四個士卒的包圍下，曹操大步離開。

出了楊府。

曹操清醒過來。楊彪和黃琬將皇甫嵩攔在洛陽外，事情已經變得不那么確定了。也許，西涼軍會獲勝。也許，楊彪能攥取勝利的果實。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發生，對曹操而言都是不利的。

曹操翻身上馬。

在四個步卒反應過來之前，曹操縱馬長驅，馳往洛陽東門。

……

淡橘色的陽光，籠罩著黃昏的洛陽。

皇甫嵩已經抵達城下。

千騎并立。

他抬頭望去，洛陽的城墻高大且寬廣。隱隱約約，皇甫嵩看到幾個人站在城頭。其中一人負手而立，顯得格外高瘦。

“鄙人司徒黃琬，城下的可是左將軍皇甫公？”城樓上傳來聲音。

“正是罪臣皇甫嵩。”

“罪臣，皇甫公何罪之有？”

“先帝龍御九天，臣未能親自恭送，此一罪也。董卓廢立天子，禍亂朝綱，臣未能制止。此二罪也。”見洛陽如見天子。站在城下的皇甫嵩，已經不是和城樓上的黃琬，而是在和天子劉協對話。皇甫嵩聲音顫抖著，“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

沉默了許久。

城樓上之人再次開口。

“皇甫公既是為救駕而來，為何不去邙山剿滅殘賊，卻率軍來了洛陽？”

黃琬的問題把皇甫嵩問得有些發蒙。他老老實實地回答：“臣心中擔憂天子，特來拜見！”

“國家如今身康體健，不勞皇甫公掛念。君上已經下詔，等皇甫公平定徐榮之亂后，君上自會親自來此，迎接皇甫公。”

皇甫嵩這才猛然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他瞪大了眼睛，望著上方，彷徨無措。

這竟是不愿讓他進入洛陽城？

皇甫嵩呆立在原地。

青年總是渴望遠走，而老人總是渴望歸鄉。皇甫嵩就像一個從遠方歸來的老人，站在家門外，卻被家人告知，這里已經沒了他的位置。皇甫嵩難以描繪自己心中的苦悶和彷徨。

但黃琬口含天憲，傳達的乃是天子的圣意。

如果這時，皇甫嵩下令進攻洛陽，或許天還未黑，他便能進入洛陽城中。但這種念頭，連浮現都沒有在皇甫嵩的腦海中浮現過。

皇甫嵩顫顫巍巍下馬，跪在地上，念頌道：

“臣嵩恭領圣意。”

夕陽西下，將地上老人的身影顯得格外的單薄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