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她怎么樣了?”金文善問道。
“沒事,低血糖導致的昏迷,輸點葡萄糖就好了。”聽到交代之后的墨宇皓轉身要走,衣角卻被拽住了。
“我從小就特別害怕一個人在醫院,有一次我發高燒,媽媽把我一個留在醫院……”江暮晨喃喃道。
墨宇皓的心思不在這,無法聚焦的視線又很快落在金文善身上。兩秒鐘之后,兩人都站到了輸液室的外面。
金文善搶先開口:“我什么都可以為你做,但我不幫你留下來陪江暮晨。”
“為什么?”
年輕的秘書想了一會兒,正色道:“江暮晨,她為你做了很多事,沒有她,人證哪有那么容易找到,晉宇之前的事情也沒那么快水落石出,你總不能在她生病的時候去看別人吧。”
墨宇皓似乎聽進去了他的話,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抬起的眼眸依舊落在虛空之處:“那你趕緊回去,去把我辦公室的暖氣打開,唐奔奔會冷。”
金文善聞言一愣,嘆息道:“好吧。”
江暮晨掛完點滴的兩個小時后,墨宇皓驅車往回趕。剛走上樓,就發現金文善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
她還沒有走?他用一個眼神詢問他。金文善點點頭,無聲地回答了。
墨宇皓伸出手,正欲打開門把手,一個牛皮信封擋在了他的手掌前,他看了自己的秘書一眼。
“我覺得你需要看一下這個東西,雖然江暮晨怕你傷心讓我不要告訴你,但是我覺得還是應該讓你知道,看過后,你再做決定。”
金文善把信封交到了他的手里,別過臉去。他等在這里,就是為了給他一個當頭棒喝。確實是慘痛了一點,可難道讓他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就可以自欺欺人?
這一沓照片無一不是唐奔奔和邵輝在一起的日常:他們在雨間散步,擁吻在一起,一起走進邵輝的公寓,又一起在陽臺看著朝陽升起……
“從你撤訴開始,江暮晨就懷疑這是唐邵二人的圈套,就安排律所暗探盯梢邵輝,這些不過是近兩個星期之內拍到的,之前應該更多,她怕你傷心才轉交給了我,這才是江暮晨遲遲不肯簽約的真正原因,她想給你、給未來都留下后路。”
照片簌簌地落在地上,明晃晃地鋪滿一地。金文善知道那是墨宇皓隕落的片片真心,如今全部沉入漫漫冰川。天亮之后,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那個捧著赤誠之心的墨宇皓。
金文善看著他的背影落拓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又轉頭看向那扇門。穿透這扇門,他仿佛看到了那具紅粉骷髏。
唐奔奔,你,何其忍心?
一陣急剎聲響起,車子撞在了路牙上,輪胎從飛快運轉到急速停滯不過須臾一瞬,卻在地面上留下了猙獰的印記。車內的引擎依舊轟鳴,他握著方向盤的雙手也依舊沒有知覺,濃郁的黑夜像冰涼的絲綢蒙住了他的雙眼。全世界都暗了下來,只剩下一雙發紅的眼睛,哭得像一頭在茫茫荒野中的狼。
門上的風鈴輕輕一動。
“奔奔?”穆迎北打開燈,眼前的這個唐奔奔竟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所謂的魂飛魄散不過如此。她被她嚇了一跳,立刻站起來迎了上去:“你怎么凍成這個樣子了,你不要命了嗎?”
一杯熱水被送到手里,唐奔奔輕呷了一口。原來人心死之后,是連水都喝不進去的。
“邵輝呢?他有沒有來找過你?”
這么十幾年來,唐奔奔在穆迎北面前也一直喊邵輝為小黑,以至于說他本名的時候,穆迎北有一瞬間對此感到陌生。
“你說小黑?沒有來過啊。”
“奔奔,你怎么了?”
“如果說昨天早上和晉宇簽約的人不是我,你相信嗎?”
穆迎北聞聲坐下,寬慰道:“我懂你的感受,人在做自己不愿意的事的時候是會強烈地否定自己,會覺得這不是真的自己。”
“確實不是我,是不是連你也不相信我?”
穆迎北愣了幾秒,嘗試著理解她的話,卻最終伸出手摸了摸唐奔奔的腦門:“你被燒糊涂了嗎?那直播我看了呀,就是你啊。”
“和我一模一樣的對不對?可是迎北,那真的不是我。”
看著摯友臉上嚴肅的表情,穆迎北終于意識到事情根本早已超出了她的理解。她在這方面缺乏想象,卻本能地迅速起身:“我知道邵輝新的公寓在哪里,我們去找他!”
她拉著她奪門而出。在唐奔奔之后零零碎碎的記憶里,那一路都是晃眼的艷陽,艷陽把她們的影子籠在燦爛里,周圍明朗到藏不住任何秘密。新長出的嫩芽像塑料花一樣吐翠,虛偽地美好著。
門上密碼鎖的屏幕被輕輕地滑開了。穆迎北想了想:“我現在必須把自己想象成邵輝,那么奔奔,你與他有哪些重要的日子?你的生日?你的畢業時間?或者和他認識的天數?”
看著失語的唐奔奔,穆迎北索性自己嘗試起來。指尖翻飛的瞬間,門“咔噠”一聲被開了。穆迎北錯愕地看了唐奔奔一眼,她從小就知道邵輝絕頂聰明,卻不知道他會用這么簡單的密碼,連她都能破解,就是唐奔奔的生日。
她們推門進屋,里面簡單到簡陋的家具陳設顯示出男主人的乏味。那應該不能用家來形容,說是機房還差不多。
唐奔奔環視一圈:“這里全是灰,他應該不住這里,你知道他舊屋在哪兒?”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唐奔奔自己先傻了傻。認識這么多年,她居然都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里,那么所謂的好友,其實她做得并不稱職。
“哪里會知道,除了你,他誰也不來往。就這里,我還是參加馬拉松跑步正巧路過看到他進門。”
唐奔奔蹲了下來撿起一個快遞,撣了撣上面的灰,心想:會不會是這上面的地址?舊屋沒人住,他差快遞員送到了這里?
如果沒有這一天,邵輝永遠是穆迎北和唐奔奔心目中的天才少年。他聰慧、寡言,不可思議的高智和難以理解的孤僻同時在他身上存在。他所有背光的陰暗都是繁華大街下的下水道,和光鮮耀眼的主人處于同一個世界的平面,只要下面的臭水不會烏泱泱地漫上街來,沒有人會意識到下水道的存在。
邵輝住在一個讓人遺忘的地方,矮小的平房很多被拆了一半,沒有拆的也寫著“拆”的大字。或許停工太久了,這里沒有居民,也沒有工人,到處長著雜亂無章的枯草,鐵門上銹跡斑斑,顯示著他之前的生活也并不是很好。唐奔奔啞然。他居然住得這么遠,那么他多年都習慣說的那句“我就在附近,順便來看看你”,根本是句假話。她常常一開門就看見他站在門口,其實他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穆迎北顯然沒有唐奔奔那么多情緒,她目標明確地把手伸進了破了洞的紗窗里,極有技巧地撬開窗戶翻了進去,接著也把唐奔奔拉了進去。
兩個翻窗而落、被逮現形的大人同時尷尬地說道:“不……不好意思。”
一個漂亮的小女童坐在木桌下,眨巴著眼睛看著她們。
那女童看著不速之客也不惱怒,嬌俏地微笑了一下,修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甚是好看。
小黑家怎么會有一個小女孩?唐奔奔看了一眼同樣一臉茫然的穆迎北。
愣了一會兒之后,唐奔奔硬生生地擠出了一絲極不自然的笑容:“小朋友,對不起啊,這是邵輝家嗎?”
女童依舊微笑:“是邵輝家。”
在幾秒鐘的對視中,一種毛骨悚然的詭譎讓唐奔奔本能地后退了幾步。穆迎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極低且支離破碎:“奔奔,她跟你小時候……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我也……也發現了。她是誰?”
穆迎北下意識地就握緊了拳頭。賽場上的口訣竟驀然地在她腦海里翻騰起來,尋常的對手自然給不了她這樣的刺激。這里太不對勁了,女童太不對勁了,可究竟是哪里不對?
“你們要喝水嗎?”女童打破了僵局,嘴唇始終保持著一個微笑的弧度。她站了起來,轉身倒了兩杯水。
茶杯被小心翼翼地接過,唐奔奔終于在此刻找到了自己空洞洞的聲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奔奔。”
唐奔奔和穆迎北相視一望,都在對方眼中讀到了被無限放大的恐懼。
好半天之后,唐奔奔聽見了自己呼吸的聲音。她艱難地摸索了一下口袋,悄然地拿出手機點開錄像設備,努力地講穩每一個字:“你叫唐奔奔?是邵輝給你起的名字嗎?邵輝是你什么人?”
女童羞澀一笑,忽然警報聲大響,震耳欲聾。唐奔奔和穆迎北手中的水杯被震得同時落地,女童迅速彎腰伸手接過,兩杯水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她的手中,速度之快、手法之穩已經超過了正常人的反應。
“你沒電了,要充電啦。”門簾被拉起,一個女子走了出來。世界在這一瞬間靜止了,同時靜止的還有唐奔奔的心跳聲。
她看到了那個人,和她一模一樣的,活著的,會呼吸的唐奔奔。她向她一步一步地走來,鏡中人,不,是她,她的睫毛、皮膚、頭發,連瞳孔顏色都和自己一樣。來自真實世界的極端嘲諷在這一刻達到了巔峰,萬劫不復。
“你是誰?”她的聲音開始顫抖不穩。
女子用一個微笑回應了她,瞳孔中透露出她從未有過的猙獰。忽然,她伸出雙手,緊緊箍住了唐奔奔的脖子。
穆迎北從驚駭中飛起一腳,在女子倒地的瞬間,唐奔奔也連帶被絆倒了。唐奔奔掙扎著起來,女子的表情卻紋絲未動,迅速掐著唐奔奔的脖子又站了起來。穆迎北見狀大驚,掄起拳頭,重重地砸了上去。
她越打越心慌,越打越害怕,因為對方毫無知覺,拳頭打在她身上,她的痛感是不存在的,仿佛連自己也是不存在的。她只專注一件事,就是掐死唐奔奔。
看著唐奔奔由紅轉紫的臉色,情急之下的穆迎北掄起椅子朝女子的后腦勺砸了過去。終于有回應了,她閃躲開了,這一躲就把穆迎北給震在了原地。人怎么可能有這么快的速度?人又如何能做到瞬間移動?她不寒而栗地看著從未遇到過的強勁對手,今天要么她們都活著走出去,要么都死在這里。
穆迎北是在這一刻展現出了一個散打冠軍卓越的作戰技巧。她扯起她的長發,一步踩上她的肩膀,雙腿緊緊夾住她的腦袋。女子開始瘋狂地快速移動,連帶著穆迎北和唐奔奔也一起移動。穆迎北在快速的旋轉中箍起她后腦勺上的長發,她忘記自己打了多久,直到指節發麻,血液迸流,女子的頭皮終于被她撕開一角。一個機器零件掉了出來。
好家伙!居然是機器人!揭曉真相后的穆迎北陷入了絞斗中的瘋狂。之前的一切只能算是她的熱身,一拳、兩拳、無數拳……最后一拳,她終于打穿了她的胸腔,機器心臟掉了出來,竟然還怦怦直跳……
“充電完成。”小女童的報警聲又響了起來。穆迎北歪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俯身沖了上去,還是用同樣的方式……
痛感終于從血肉模糊的指節傳到了神經,這通常是她贏了比賽之后才能感受到的。穆迎北癱坐在地上,悠悠地點起一根香煙,緩緩吐出幾個煙圈后,體力恢復了一些。她站了起來,把煙頭來來回回摁在大小機器人的臉上,被燒焦的皮膚“滋滋”作響,竟升出一股烤肉的煳味。居然連味道也這么逼真。放松之后的穆迎北拉起劫后余生的唐奔奔,催促道:“快走吧,再多來一個,我就吃不消了。”
門在這時被緩緩地推開了,推門的聲音既不凌厲也不溫和,顯得來人不過是平常回家。小黑的世界并不是在這個時候坍塌的,早在唐奔奔從加拿大回來看他時,就已經塌了,之后的一切不過是災后的余震。
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兩個被打得散架的“人”身上,竟有些病態的殘缺。不過幾米的距離,他弓起身子撲了上去,用的是躲避山洪和海嘯的亡命姿態。他匍匐著爬向那些散落的零件,徒勞地將它們拾撿收攏。那些碎裂的零件被他捧在懷里,他跟“她們”說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懂的話。
“你瘋了!”穆迎北上前絆了他一腳。
小黑重重地栽倒在地上,連反抗都忘記了。
“小黑。”唐奔奔啞然地喊了他一聲,這一聲無異于異世的召喚。倒地的小黑如木偶般應聲坐起。
“為什么?”她問他。
沉默。
“為什么?”
還是沉默。
“為什么——!”她的聲音像劃破長夜的利劍,一下子抵到了他的喉間。
“我只想要一個圓滿。”他的聲音一瞬間蒼老了。
“圓滿?你的圓滿?你用一個機器人欺騙我,欺騙所有人,就是你的圓滿?”
“欺騙你?”邵輝的臉上呈現出一抹詭異的微笑,看起來竟有著不可理喻的虔誠,“你不曾相信,又何來欺騙?”
唐奔奔看著眼前的陌生人,他究竟在說什么?她不相信他為什么會讓他加入Angel ?她不相信他,能在他去未來集團行竊后,她頂著天大的壓力保他?哪怕就在昨天她還在喬恩夫人面前為他辯解……他究竟還想要什么?他們還要她做什么!甄安娜是,小黑也是,還有誰?為什么都要背叛她?為什么都要逼死她!
“奔奔,報警吧,他瘋了!”
一部手機被拿到了她的面前:“報警,然后給墨宇皓打電話,把你剛才錄的都發給他看!”“報警?股價大跌怎么辦?喬恩夫人會怎么想?已經和晉宇簽約的Angel
怎么辦?會不會還有類似的機器人出現?這些事情還沒有可控的預案,讓我想想,想想……”
穆迎北怔怔地望著失神的唐奔奔,沒來由地想起了顧西澤的話:一個人只有一個心臟,卻又有兩個心房、兩個心室,這些心房心室會住著各種各樣的牽掛。
當時的她未能聽出他的話外音。她覺得自己其實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也挺好,滿心不過是顧醫生一個人。如果眼前的唐奔奔能和她一樣,心里裝的僅僅是 Angel 或者是墨宇皓,哪怕只是邵輝,她都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她要想的太多,顧忌的太多,也就承受了太多,那些關于責任、道義、友情、愛情的赤金絲線曾被她牢牢地拽在手心里,如今都纏成了密不透風的鋼絲鐵網,生生勒死了她。
手機鈴聲在這一刻戲劇性地劃開了天際。
唐奔奔讓穆迎北看住小黑,自己推門走了出去。
“這里是康明醫院,請問是唐奔奔嗎?”
“是我。”
“你可以讓家屬聽一下電話嗎?”
家屬?為什么是家屬?
“喂,你在聽嗎?”對方又問了一句。“我沒有家屬。”
在唐奔奔最后的模糊記憶里,她是一個人出現在醫生辦公室的。
推開門的一瞬間,她看到了一個素白的世界:素白的墻壁、素白的桌臺、素白的醫生,失去生命動感的素白靜止在永恒的世界里。最后在醫生的眼鏡片中,唐奔奔看見了素白的自己。
醫生問她頭疼多久了,為什么現在才來檢查,說這至少是頭疼了一年多的狀態,她現在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機。她從醫生斷斷續續的專業術語中總結出一個詞:腦癌晚期。
她回過神來,終于在素白色的世界中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一幕:永遠爬不完的臺階,倒向她的多米諾骨牌,爺爺遠遠地站在一頭。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喬恩夫人時,斯蒂菲醫生的話:“唐婉容在化療之后的兩個月失去了所有的頭發以及百分之七十的味覺,皮膚變得很粗糙,慢慢連坐起來都很難,漸漸不能說話,不記得發生過的所有事……”
仿佛就是命運召喚似的,她終于跟她的母親一樣了,得了一樣的病。她緩緩伸出手接住了診斷報告。
“化療能讓我的生命延續多久?”
“并不樂觀,你已經處在晚期了,癌細胞已經全部擴散。”
“那不化療呢?”
“其實到了這一步,化不化療已經沒有意義,只是為了續命,空耗而已。當然有的醫生肯定會讓你化療,畢竟這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實話說,這是沒有必要的。”
她感謝他的坦誠。
一天之后,穆迎北在一個風聲呼嘯的空曠街頭接到了唐奔奔的電話。
“連他都不告訴嗎?什么都不說嗎?”她用力睜了睜被淚水模糊的眼睛。唐奔奔意會到穆迎北說那個他是誰,微微翹起的眼尾輕輕地顫了兩下。
眼淚她也有,可是她不流:“最不能說的就是他了,就讓我還是他心里原來的樣子,不好嗎?我的時間不多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穆迎北張開嘴,任風呼呼地灌進胸腔:“你還想再見他一面嗎?”
兩天后,墨宇皓按例出現在了穆迎北的私教室。訓練完畢后,穆迎北按例離開。在她事先打開的百葉窗后,唐奔奔就站在那兒。
墨宇皓還是那樣靠在沙發上皺著眉頭睡著了,和她三年前沖進去看他時一模一樣。眼淚終于在這一刻熱灼灼地滾落下來,往昔的記憶像南飛的大雁,回溯而來,猛烈地刺疼了她。想來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有很多種,可能她跟墨宇皓之間確實也沒有什么緣分。她活著的時候,他以為她死了,現在她真的要死了,他卻以為她還活著。
一個月后,唐奔奔主動請辭,將全部股權移交給喬恩夫人,其余的房產請律師變賣成了現金,一部分留給了收養人,剩余的部分饋贈給了穆迎北和墨宇皓,之后又被穆迎北全數退了回來。
她跟邵輝長談了一次,以不告發為條件交換了他的永遠失聯。如果再有任何異動,穆迎北手上的證據足夠讓他把牢底坐穿。
日益年邁的老太太搞不清楚自己的孫女去了哪里,又為什么忽然給了自己這么一大筆錢。她只是坐在輪椅上被護工推著,日復一日地坐在湖邊的太陽下等待,偶然有個人經過,都要上前詢問很久。
接到律師電話之后的墨宇皓大為困惑,他實在不懂為什么唐奔奔要捐贈給自己一大筆錢,接著他很快知道了唐奔奔迫使邵輝與晉宇毀約,之后便辭去職務,石沉大海,杳無音訊。江暮晨說,這是唐奔奔虧欠的,一個人做了虧心事,就想用錢來清算。可他墨宇皓要的從來都不是錢,更不會是唐奔奔的錢,她唐奔奔虧欠他的是什么,她會不明白嗎?
半年之后,雷明因為慫恿他人縱火而獲刑。經查,為了騙取晉宇賠償金而提供“肉票”的夏良斌,最后的賬戶僅僅只有四百六十元,他幾乎傾盡所有去補貼患白血病的同鄉,之后便是H 縣村民聯名寫信給檢察院為夏良斌求情,稱夏良斌是在他們的強烈要求下不得以才這么做的,他們沒有錢,沒有醫療設施,也治不了病,夏良斌是他們唯一的活路。這封聯名信,連帶著H 貧困縣淪為全球垃圾場的新聞被登在報紙上。
搖搖欲墜的晉宇在資產整合中轟轟烈烈地重建,最終成功被未來收購。一年后,墨宇皓和江暮晨結婚,席間熱鬧非凡,商賈貴胄云集,人人都稱贊墨宇皓娶得了事業的強幫手、家庭的賢內助,也有好事媒體爆料,結婚典禮上墨宇皓表情平淡,和新娘缺乏互動,像在履行公事,完全沒有該有的喜上眉梢。江暮晨立刻站出來強勢護夫,笑靨如花地曬出了巨大的鉆石戒指。當然,除了金文善之外,沒有人知道那枚鉆戒本該屬于誰。
又過了一年,他們生了個孩子,是個男孩。
婚后的墨宇皓很少回家,大多數時候都在辦公室度過,偶然回來,他也不會打攪太太休息。對于江暮晨,他永遠尊重。
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江暮晨對他的求婚,連金文善也不曾說過,那是他們夫妻之間的秘密。
兩年前。
“墨宇皓!”江暮晨在巨大的引擎聲中拍打著車門。
墨宇皓沒有回應,他不知道剛剛因為低血糖昏睡在病床上的江暮晨怎么就醒了,怎么還出現在公司樓下。他的心里裝不下這么多事情,他的魂早就丟在了金文善給他看過的照片里。
江暮晨從未見過這樣的墨宇皓,震撼之余,強烈的心酸沖進了她的眼里。她打開車門,把車熄火,一屁股坐進副駕駛上。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唐奔奔已經背叛你了,你還要繼續這樣執迷不悟下去嗎?墨宇皓,讓我拉你一把,娶我吧,畢竟,我對你事業非常有幫助,最重要的是你并不愛我。”
他沒有動過那筆錢,他也找不到它們的主人。身為人夫,他也不應該再找,他只是默默地存著,等著,等著它們的主人出現,等著可以歸還的那一天。
在晨昏不明的夢境里,他會看到她的背影,她回過頭來笑容明媚地跟他招手,光暈灑在她栗色的長發上,修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投下陰影,小巧豐潤的嘴唇微微翹著,就像是很多年前她站在他家門口碧璽花園時的樣子。他急切地跑上去伸出雙手:“你怎么現在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