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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什么時候第一次聽說草豎琴的?一定是在我們搬到楝樹上去住的那年秋天之前很久;那就是某年初秋;當然是多莉告訴我的,別人誰也不知道該管這叫什么,草豎琴。

如果你走教堂那條路出城,走幾步就會路過一片明晃晃的山岡,滿是白骨色的石板和褐色的枯掉的鮮花:這就是浸禮會的墓地。我們家的人,姓泰博的還有姓芬威克的,都埋在這里;我母親躺在我父親旁邊,兩家親戚的墳,總共有二十多座,都圍繞在周圍,就像一棵長在石頭地上的樹,根部這里一塊那里一塊突出在地表。山下的那片地上長滿了印度草,這種草會隨著季節(jié)改變顏色:秋天的時候去看,九月底的時候,它會變成晚霞般的紅色,暗紅的陰影火光一般拂過,秋風隨意撥弄著干草葉,吟出人間的音樂,人聲的豎琴。

這片地之外,就是幽暗的河邊樹林。想必是某個九月的日子,我們在樹林里挖草藥的時候多莉說的:你聽到?jīng)]?這就是草豎琴,總是在講故事——它知道山上所有人的故事,所有生活過的人,他們的故事它都知道,等我們死了,它也會講我們的故事。

我父親是個旅行推銷員,我母親死了以后,他把我送去跟他的兩個表姐一起住。韋萊娜和多莉·泰博是姐妹倆,兩位女士都不曾結過婚。在搬去之前,我甚至從來沒能得到允許進過她們家。不知為了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緣故,我父親跟韋萊娜不講話。也許是我爸求韋萊娜借錢給他,韋萊娜不肯借;再不然就是她借了,可我爸沒還錢。反正這緣故肯定跟錢有關系,因為別的事他們都不會這么往心里去,尤其韋萊娜,她是城里最有錢的人。城里的藥店、服裝百貨店是她的,還有一個加油站,一間雜貨店,一幢辦公樓,統(tǒng)統(tǒng)都是她的,掙到這么些錢可不容易,她是個性格很難搞的女人。

反正我爸說他永遠不會踏進韋萊娜的家門。他總是講關于兩位泰博小姐很難聽的壞話。他散布的段子之一到現(xiàn)在還有人信,說韋萊娜是雙性人。他編派多莉·泰博的那些荒唐話,連我媽都聽不下去:我媽說他該知道羞愧,居然忍心嘲弄一個這么溫柔,一點害人之心都沒有的好人。

我認為我父母兩個人很相愛。從前每當他出門去銷售他那些冷凍乳品的時候,她都要哭一陣子。她嫁給我爸的時候十六歲;沒到三十歲就死了。她去世的那天下午,我爸喊著她的名字,把身上的衣服都撕爛了,光著身子跑出去奔到院子里。

韋萊娜是葬禮的第二天登門的。我還記得她遠遠走來,越來越近時我感到的驚恐,她很瘦,花白的頭發(fā)仿佛撒了一腦袋胡椒鹽,黑色眉毛顯得很剛毅,面上有顆小痣。她推開前門,徑直走進了我家。自從葬禮結束以來,我爸一直在砸東西,他不是發(fā)狠發(fā)怒,而是心平氣和地、徹徹底底地砸:他會慢慢踱步走到客廳,拿起一個瓷人兒,對著它沉思片刻,然后朝著墻砸過去。地板上、樓梯上撒滿了碎玻璃和銀餐具,還有我媽媽的一件撕爛的睡袍,掛在樓梯扶手上。

韋萊娜眼光掃過滿地狼藉。“尤金,我有話跟你說,”她的嗓音中氣十足,凜冽高昂,我爸爸回答說:“行啊,你坐,韋萊娜。我想到你可能會來。”

那天下午,多莉的朋友凱瑟琳·克里克來幫我收拾了衣物,爸爸開車送我來到了泰博巷那幢陰影憧憧,氣派很足的大宅前。我臨下車的時候,他伸出雙臂想擁抱我,但我怕他,掙脫了出來。我現(xiàn)在很后悔當初我們沒有擁抱告別。因為幾天后,他開車去莫貝爾港的路上,剎車失靈,從五十英尺高的崖壁跌落,摔進了海灣。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皮上一邊蓋著一個銀元,愿他瞑目。

按我的年紀來說,我個頭矮小,好似侏儒,根本沒人注意到我;但現(xiàn)在人們總是對我指指點點,說真叫人難過,這個可憐的小孩,柯林·芬威克!我也盡量顯出很悲催的模樣,因為我知道,這會讓人滿足:城里每個人都曾請我喝過汽水,或者吃過爆米花什么的,在學校我也破天荒頭一遭得了高分。所以,過了相當長的時間之后,我才平靜下來,注意到了多莉·泰博。

就是那時,我陷入了愛情。

想象一下我這么一個鬧鬧騰騰,四處打探的十一歲的男孩剛到家時她的心情。她聽到我的腳步聲就開溜,如果實在躲不開我,就會像含羞草合起花瓣似的,縮身躲藏。她是這樣一種人,能偽裝成房間里的物件,像影子一樣隱身在角落里。他們現(xiàn)身,必得是種無比纖巧微妙的情形。她總是穿著最安靜不出聲的鞋子,少女式的褶邊長裙,下擺剛碰到腳踝。她比韋萊娜要大,但看起來仿佛跟我一樣,也是韋萊娜收養(yǎng)的。我們都被韋萊娜星的引力牽動著、引導著,分別在大屋的外太空里,按照各自的軌道運轉著。

閣樓上亂七八糟堆滿了舊東西,這潦草的博物館里立著些恐怖的假人,都是韋萊娜的商店里用舊的展示模特。那上面有好多塊地板松動,稍微挪起一寸,就可以俯瞰幾乎所有房間。大宅里到處都塞滿了笨重嚴肅的家具,但多莉的房間跟別處不同,里面只有一床,一椅,一書桌,這房間倒像是給修女住的,只有一點不像,墻壁和一切物件,都漆成匪夷所思的粉色,連地板也是這個顏色。每次我偷窺多莉,她總是在做兩件事:要么是站在一面鏡子前,舉著花園用的大剪子修剪她那黃白參半、已然稀少的頭發(fā),要么就是用鉛筆在一疊克萊斯牌的粗質紙上寫字。她時不時把筆尖用舌頭舔舔濕,有時寫的同時還念出聲:不要碰甜食比如糖果,還有鹽肯定會要了你的命。現(xiàn)在我知道,她是在寫信。但當時她這些通信來往讓我感到很迷惑。橫豎她只有一個朋友就是凱瑟琳·克里克,她平時誰也不見,也從不出門,只有每周一次例外,她會跟凱瑟琳一起去河邊樹林里采草藥。多莉把草藥煎成治療浮腫的藥水,然后裝瓶。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的客戶遍布全州,她的好多信件就是寫給客戶的。

韋萊娜跟多莉的房間隔著一條過道,她的房間布置得就像間辦公室。有張翻起式的書桌,一排賬本架,還有文件柜。晚飯后她常會戴上綠眼罩[1],坐在書桌前算賬,把賬本一頁一頁翻過去,直到街燈都熄滅。韋萊娜跟許多人打交道,有很多政治交往,但親近的朋友一個也沒有。男人都怕她,她好像又怕女人。幾年前,她曾跟一個滿頭金發(fā),挺開朗的姑娘很親密,那姑娘叫瑁蒂·勞拉·莫菲,曾短暫在這里的郵局工作過,最后嫁了個圣路易斯來的烈酒推銷員。這件事讓韋萊娜很是耿耿于懷,她曾公開地說那男人不中用,因此她送給這對新婚夫婦一件大禮,請他們去大峽谷旅游度蜜月時,大家都吃了一驚。瑁蒂小兩口再也沒回來;他們在大峽谷附近開了個加油站,時不時會給韋萊娜寄幾張他們的生活快照。這些照片既令她安慰,也會令她難過。有些夜晚,她并不打開賬本,而是雙手支額坐在桌前,他們的照片擺開在眼前。照片收起來后,她會熄滅燈火在房間里踱步,隨即會發(fā)出一聲受痛似的哀叫,仿佛她在黑暗中跌了一跤,摔疼了。

閣樓上可以俯瞰廚房的那部分地板我抬不起來,因為上面像垛棉花一樣壓滿了大箱子。當時我最想偷看的就是廚房;廚房等于是大屋里真正的起居室,因為多莉大半時間都待在這里跟她的朋友凱瑟琳·克里克聊天。凱瑟琳是個孤兒,從小就被尤利亞·泰博先生借來使喚,她和泰博姐妹倆一起,在農場里長大,那老農場如今早變成了火車貨運站。她管多莉叫多莉心肝兒,但韋萊娜她只稱作“那個人”。她住在后院里,葵花和一畦一畦豆藤之間的一幢鐵皮頂?shù)你y色小屋里。她自稱是印第安人,每當聽她說這話,人們常常擠眉弄眼,因為她膚色黝黑,就像非洲的天使。但就我所知,她說的可能是事實:起碼她穿衣服很像印第安人。比如說,她有串綠松石的珠子,臉上搽的胭脂明晃晃好似許愿蠟燭照明燈,足以閃瞎你的眼。她的一嘴牙齒沒剩下幾顆,總是用棉球把下顎墊起來,韋萊娜時常說她,見鬼了凱瑟琳,你連句話都說不清,干嗎不去找克萊克大夫給你腦袋里裝上些牙齒?確實她講話很難聽懂:唯一一個能把她那含混嘟囔的聲音翻譯出來的是她的朋友多莉。對凱瑟琳來說,多莉能聽懂她就足矣:她們倆形影不離,要說的話都是說給對方聽的。我常把耳朵貼在閣樓的柱子上,聽著她們撩人的語聲如同新樹苗的清香,飄蕩在林中。

要想上閣樓,你得先從放床單的櫥柜里頭爬梯子上來,那里的天花板上有個小門一推就開。有一天我正往上爬,卻見上方小門洞開,側耳聽見上方傳來有人甜蜜地哼著小調的聲音,就像小女孩單獨玩耍時發(fā)出的美妙聲音。我本想調頭下去,卻聽那哼唱聲停了下來,有個聲音說道:“凱瑟琳?”

“是柯林,”我邊答話,邊現(xiàn)身。

多莉那雪花般的面容浮現(xiàn)眼前,這次她終于沒有消融不見。“原來你躲這兒來了——我們還猜呢,”她講話的聲音柔軟又像紙巾一樣,有點皺皺的。她的眼睛透著股聰明勁兒,眼光閃閃有神,幾乎透明,亮亮的綠得好像薄荷果凍,透過閣樓上的暮色,這雙眼睛膽怯地凝望著我,終于認定我不會傷害她。“你在這里玩游戲嗎——在閣樓上?我就跟韋萊娜說你會寂寞。”她彎下腰,在一個桶的深處摸索。“來吧,”她說,“你可以幫我去另外那個桶里找找看。我要找一個珊瑚城堡,還有一袋珍珠卵石,各種顏色都有的。我想凱瑟琳一定會喜歡,一缸金魚,你也會喜歡吧?給她做生日禮物。我們從前有過一缸熱帶魚——它們是魔鬼魚,互相殘殺,互相吃光了。可我記得買它們回來的時候,我們跑六十英里到了布魯頓。之前我從沒跑過六十英里那么遠,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去那么遠的地方了。啊,找到了,珊瑚城堡在這兒呢。”沒多一會兒我就找到了那袋卵石,它們看起來就像玉米粒兒,或者糖豆兒,于是我把袋子遞給她,邊說:“來塊糖吧。”她說:“啊,太謝謝了,我喜歡吃糖,哪怕是石頭味兒的也行。”

我們成了朋友,多莉,凱瑟琳和我。我十一歲,后來我十六歲。雖然不曾建功立業(yè),那些年過得最是開心。

我從未帶人回家過,從來也不想。有一次我?guī)б粋€姑娘去看電影,回家路上她問我能不能進來喝杯水。如果我認為她是真渴了,我一定會答應;但我知道她是裝的,她只不過跟別人一樣,就想進大宅里頭看看而已,因此我對她說,還是忍著回家再喝吧。她說:“全世界都知道多莉·泰博發(fā)癡,你也發(fā)癡。”我挺喜歡那姑娘的,但還是推了她一把,她說她哥哥會教訓我,那家伙果然動了手,至今我嘴角邊上還有他拿可樂瓶子打我留下的疤痕。

我知道:他們說多莉是韋萊娜的包袱,好比十字架壓在她背上,他們還說,泰博巷子里發(fā)生的太多太多事,人們還是不要去想的為好。也許確實如此。但那些年真是美好。

冬天的下午,我放學回到家,凱瑟琳就鬧騰著打開一罐蜜餞,多莉把一大壺咖啡放到爐火上煮起來,然后把一盤餅干推進烤爐,而烤爐一打開,一股熱乎乎的香草味兒就四散開來,因為多莉只愛吃甜食,她總是時不時地烤個磅蛋糕、葡萄干面包、餅干或者糖糕什么的,她一點蔬菜都不肯吃,她唯一肯吃的肉就是雞的腦子,那東西只有豆粒大小,還沒品出味來就沒了。廚房里點著燒木材的爐子,還有個敞開式的壁爐,暖和得就像奶牛的舌頭。冬天的寒冷最多只能將它那零度的冰藍氣息呼在窗戶上,蒙上一層霜。如果有巫師要送我禮物,就請他送我一個瓶子,里面裝滿那個廚房里的話音,有哈哈的笑聲,火苗的絮語,烤爐散發(fā)出黃油和糖混合的香氣——雖然凱瑟琳身上的氣息就像是春天的母牛。那里不像廚房,倒更像個舒適的店堂;地板上鋪著地毯,有搖椅,墻上掛著一排小貓的圖畫,多莉對此很是狂熱。有棵天竺葵,一年到頭開花,還有凱瑟琳的金魚缸,擺在鋪著油布的桌子上,金魚甩著尾巴在珊瑚城堡中穿梭來去。有時候我們玩拼圖,每人分一部分碎片開始拼,如果凱瑟琳覺得你會趕在她前面拼完,她就藏起幾塊拼圖。不然,她們就幫我做功課。她們不幫則已,越幫越忙。對于自然的一切多莉都非常淵博;她擁有神秘的智慧,像蜜蜂懂得哪里能找到最芬芳的花蜜:她能準確預報明天的風暴,預測無花果樹結果的情況,帶你去采蘑菇和野花蜜,找到珍珠雞藏雞蛋的窩。她只要環(huán)視四周,就能感知看到的一切。可是對付我的功課,多莉就跟凱瑟琳一樣完全無知。“哥倫布到來之前美洲一定就叫美洲。這才講得通啊。不然他怎么知道這里是美洲呢?”然后凱瑟琳就說:“對!亞美利加是個古老的印第安詞兒。”她們倆中,凱瑟琳最糟糕:她認死理,絕不肯承認錯誤。如果你沒照她的說法原樣寫下來,她就會發(fā)神經(jīng),要么潑倒咖啡,要么出點別的岔子。可是自從她有次說到林肯以后,我就再也不聽她的了。她說林肯有黑人和印第安血統(tǒng),只有一丁點兒白人血統(tǒng)。連我都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我欠凱瑟琳很大的情分,要不是多虧了她,鬼知道我能不能長到正常人的身高!我十四歲的時候,身高比畢迪·斯肯納高不到哪兒去,而那家伙,人們常說,曾有馬戲團請他去工作呢。凱瑟琳說,小心肝兒別急,你就是需要抻抻手腳而已。她幫我抻胳膊壓腿拉長脖子,仿佛我的腦袋是個蘋果,牢牢長在樹枝上拽不下來。但是果然,兩年之內,她把我抻得從四英尺九寸,直躥到了五英尺七寸[2]高。我有食品儲藏室門上由面包刀切的印記為證,真是如此。直到如今,一切都已過去,爐中只剩冷風,寒冬侵占了廚房,這些成長的刀痕仍在,見證著一切。

盡管來買多莉藥的人大多收到了良好的療效,偶爾也會有信來說,親愛的泰博小姐,我們不再需要治療浮腫的藥物了,因為可憐的貝拉表姐(或者別的什么人)上周去世了,愿她的靈魂安息。這時廚房就變成了哀悼的場所;我的兩位朋友雙手合掌,低垂著頭,難過地追憶有關這位逝者的往事,然后凱瑟琳就會說,好了,多莉心肝兒,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上帝另有安排。還有韋萊娜也會讓廚房變得陰郁,因為她時不時會制定一條新規(guī)矩,或是強調執(zhí)行某條舊規(guī)矩:要如何,不許如何,停止這樣,開始那樣,仿佛我們都是些鐘表,她要隨時監(jiān)督,保證我們跑的時間跟她的一致;若我們跑快了十分鐘,或者慢了一個鐘頭,她就會像布谷鳥那樣,咕咕叫起來。那個人啊!凱瑟琳就說,多莉就說安靜!現(xiàn)在安靜!仿佛她并非要讓凱瑟琳閉嘴,而是阻止自己內心的聲音叛逃出來。我想,韋萊娜內心里也希望到廚房來,加入其中,但她就像是個孤獨的男人,跟一屋子的女人和孩子住在一起,她唯一跟我們交流的方式就是通過這種惡聲惡氣的吼叫:多莉,把小貓扔出去,你想害我哮喘加重嗎?是誰沒關浴室的水龍頭?誰把我的傘弄壞了?她的壞脾氣就像一股暗黃的酸霧,彌漫在大宅里。那個人。安靜,現(xiàn)在安靜。

每周一次,多半是星期六,我們去河邊樹林,一去就是一整天。為準備這趟出行凱瑟琳會炸一只雞,煮一打惡魔蛋[3]。多莉會帶上一個巧克力夾心蛋糕,還有好多牛軋?zhí)恰_@樣武裝起來之后,我們再背上三個空布袋,動身走那條經(jīng)過墓地,穿過一片印度草地的教堂路。剛進到林中,就有一棵雙生的楝樹,其實是兩棵樹,但它們的樹枝緊緊擁抱在一起,你完全可以從一棵樹上走到另外一棵。事實上有間樹屋像橋梁一樣,把兩棵樹連在了一起,樹屋寬敞結實,簡直是樹屋的活樣板,就像竹筏漂在綠葉的大海上。最早建樹屋的那些小男孩,若還活在人世,想必也都已經(jīng)是老人了。當初多莉第一次發(fā)現(xiàn)的時候,樹屋就應該有十五到二十年了,又過了二十五年之后她才指給我看。要上樹屋很簡單,就像爬樓梯那樣,樹皮有疙瘩可以擱腳,還有很結實的藤當抓手;哪怕是腰肥臀重,一直嚷嚷關節(jié)痛的凱瑟琳都能輕松上去。但凱瑟琳對樹屋沒什么熱情,她不知道這是條船,多莉知道,是她告訴我的,坐在上面就是揚帆遠航,沿著每個夢的云霧繚繞的海岸線航行。記住我的話吧,凱瑟琳說,這些木板太老了,這些釘子都滑了,跟小蟲子似的,會一掰兩半,栽下去摔破我們的腦袋,別打量我不知道。

我們把東西都存在樹屋里,然后每人背一個布袋分別進樹林,袋里要裝滿草藥、樹葉和奇怪的樹根。連凱瑟琳在內,誰都不知道這藥方里有什么成分,這是屬于多莉一個人的秘密。她從來不許我們偷看她的袋子里采了些什么藥材,她把布袋緊緊捉在手里,仿佛里面抓了個藍頭發(fā)的娃娃、著了魔的王子。她的故事是這樣說的:“很久以前,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韋萊娜還沒換乳牙,凱瑟琳還沒有籬笆高)有好多好多吉卜賽人,就像黑莓地里的鳥那么多——不像現(xiàn)在,可能每年只能碰到一兩個落了單的偶爾路過。他們春天來——突然就出現(xiàn)了,如同山茱萸一夜綻開滿樹的粉紅花兒。他們在大路上來去,在樹林里游蕩。但我們的男人討厭見到他們。爸爸,就是你叔伯祖尤利亞說,要是看到有吉卜賽人到我們家地界,他就開槍打死他們。所以每次看到吉卜賽人從溪里打水或是從我們家地里偷撿冬天的山核桃,我都不說出來。有天傍晚,那是四月里,下著雨,母牛仙鈴兒新生了只小牛犢,我去牛棚看望,發(fā)現(xiàn)牛棚里有三個吉卜賽女人,兩個年老,一個年輕,那個年輕的光著身子躺在一堆玉米殼子上翻滾著。她們見我既不害怕,又不打算跑去告訴別人,其中一個老婦人就問我能否拿盞燈來,于是我回屋去拿了根蠟燭,等我回來,發(fā)現(xiàn)那個派我出去的老婦人倒提著一個哭嚎不止、渾身通紅的小娃娃,另外那個老婦在給仙鈴兒擠奶。我?guī)椭齻冇脺嘏D探o小娃娃洗了澡,用一條大圍巾包起來。然后其中一個老婦拉住我的手說:現(xiàn)在我要給你件禮物,教你首歌謠。這歌謠說的是常青樹的皮、蜻蜓蕨——還有咱們到樹林里來采的所有其他這些藥材:煎到黑又純,就能治浮腫。到早晨她們就不見了;我到田里還有大路上去找她們;一點蹤跡都沒留下,就只剩我腦子里記下的這首歌謠。”

我們彼此招呼著、答應著,像白天放風的夜貓子一樣,整個上午都分頭在林中不同的地方忙碌著。到下午時,我們的袋子都塞滿了剝下來的樹皮、挖來的嫩草根,這時我們就重新爬上老楝樹那綠葉織就的大網(wǎng)里,把吃食擺出來。廣口罐里有甘甜的溪水,若是天氣寒冷,暖瓶里會有一壺熱咖啡,抓一卷樹葉來擦干凈我們沾滿雞油和奶糖的手指。然后,我們用花朵兒算命,懶洋洋地說些閑話,仿佛乘著竹筏,在大樹上,整個下午漂流而過;我們跟灑滿銀色陽光的樹葉一樣,仿佛長在樹上,就像北美夜鷹,在這里安了家。

大約每年一次,我會去到泰博巷的大宅,在院子里走一圈。有一天我在那邊的草叢里看到一口翻倒的舊鐵盆,像從天而降的黑隕鐵:多莉——多莉,彎腰俯身在鐵盆上方,把我們袋子里采來的那些藥材倒進沸水里,用一根去了頭的掃帚棍攪啊攪,藥水濃褐好像嚼過的煙葉吐出來的顏色。她獨自一個人動手熬制藥材,我和凱瑟琳就像女巫的學徒,站在旁邊看著。之后我們一起幫她裝瓶。這種藥水會冒煙,能把普通的瓶塞都爆掉,所以我的具體工作就是用衛(wèi)生紙卷成瓶塞。一般每星期有六瓶的銷量,每瓶賣兩美元。多莉說,這錢屬于我們三個人,錢來得容易,我們花得也快。我們總是郵購雜志上做廣告的東西:學習木刻,帕奇思[4]:老少咸宜的游戲,人人都會吹巴祖卡管。有一次我們郵購了一本學法語的書,是我的主意,如果我們學會講法語,就擁有了一種秘密語言,韋萊娜也罷,別的人也罷,都聽不懂。多莉很樂意嘗試,可只學到“passez moi[5]一把勺子”,她就學不下去了,而凱瑟琳,自打學會“Je suis fatigue[6]”以后,就再也沒翻開過書本:她說學會這句就夠她用了。

韋萊娜經(jīng)常說,萬一有人中毒就麻煩了,但除此之外,她對這浮腫藥水沒什么興趣。后來有一年,我們算賬后發(fā)現(xiàn),我們掙的錢數(shù)已經(jīng)到了該交所得稅的數(shù)額。這時韋萊娜開始問問題了:好比錢是只野貓,那她就是個訓練有素的獵人,躡手躡腳追著它的蹤跡,目光如炬觀察著沿途每一根彎折的樹枝。她要求了解這藥水里面有什么成分。多莉有點受寵若驚,賠著笑,卻仍擺手道,無非是這樣那樣,沒什么特別。

看來韋萊娜是打算讓此事就此過去,但圍坐桌前吃晚飯的時候,她卻常常若有所思地將目光停留在多莉身上,還有一次,正當我們圍著大鐵鍋,聚在院子里的時候,我一抬頭發(fā)現(xiàn)韋萊娜正從窗口目不轉睛地死盯著我們看。我猜那時她的計劃已經(jīng)成型,但她一直等到夏天才采取行動。

每年兩次,一月和八月,韋萊娜都要去圣路易斯或者芝加哥采購。那年夏天,就是我剛滿十六歲的那個夏天,她去了芝加哥,兩星期后回來,還帶回了一個叫莫里斯·里茨博士的人。自然,大家都很好奇,這莫里斯·里茨博士是何許人也?他打著花領結,穿著花里胡哨的時髦西裝,嘴唇泛藍,一雙小眼睛忽閃忽閃目光游移不定,總之看起來就像個鬼鬼祟祟的小耗子。我們聽說他住著羅拉大酒店最好的房間,在菲爾咖啡館吃牛排大餐。他趾高氣揚地走在大街上,沖每個過路人點頭致意,腦袋油光锃亮。但他從不跟人深交,除了韋萊娜沒人跟他來往,韋萊娜從來沒帶他回家來,也不曾提起他的名字,直到有一天,凱瑟琳終于鼓起勇氣問她:“韋萊娜小姐,這個怪模怪樣的莫里斯·里茨博士是什么人?”韋萊娜嘴邊刷白,咬牙答道:“唔,某些我認識的人比他模樣怪得多了。”

真是丟人現(xiàn)眼,人們說,看看韋萊娜跟這個芝加哥來的小猶太人勾勾搭搭的樣子。那家伙比她小二十歲。坊間傳說他們在城那頭一家舊罐裝廠不知道搞什么花樣。事情發(fā)展到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確實在搞什么,但跟桌球房那幫人說的不是一回事。幾乎每天下午,都能看到韋萊娜和莫里斯·里茨博士一起朝著罐裝廠那邊走,那地方一片斷瓦殘垣,窗破門頹。足有十來年沒人近前,只有小孩會躲到里面去抽煙,或者一起脫光光玩些見不得人的事。到了九月初,看到《信使報》上一則公告,我們才知道韋萊娜買下了那座舊罐裝廠,但公告沒說她打算用來做什么。那之后不久,韋萊娜吩咐凱瑟琳殺兩只雞,因為莫里斯·里茨博士星期天晚上要來吃飯。

我住在那里的這些年里,唯一一個受邀來到泰博巷大宅里吃飯的客人就是這個莫里斯·里茨博士。所以,出于種種原因,這事挺隆重。凱瑟琳和多莉大掃除了一番:地毯拍打除塵,把閣樓上的瓷器搬了出來,每個房間都散發(fā)出地板蠟和檸檬地板油的清香。晚餐準備了炸雞、火腿、英國蠶豆、甜山芋、面包卷、香蕉布丁,還有兩種蛋糕和商店里現(xiàn)買的水果冰淇淋。星期天中午,韋萊娜進來視察,餐桌正中擺著一大束桃紅色的玫瑰,周圍擺開來許多華麗的銀器餐具,看起來活像要舉辦一場二十人的餐會;其實只有兩個餐位。韋萊娜走上前去,又擺了兩個餐位,多莉見狀,弱弱地說,這個,要是柯林愿意在桌上吃飯當然沒問題,但她要跟凱瑟琳一起待在廚房里。韋萊娜把臉一沉,態(tài)度很堅決:“別跟我耍花樣,多莉。這事很重要。莫里斯是特地要來見你的。還有,你最好把頭抬高點,你垂頭喪氣的,看得我眼暈。”

多莉嚇得要死:她躲在房間里,客人到了之后很久還是不出來,最后只好派我去叫她。她躺在粉紅色的床上,腦門上貼著一塊濕毛巾,凱瑟琳就坐在她身邊,打扮得整齊漂亮,兩頰抹得緋紅好似棒棒糖,下巴里塞的棉花比任何時候都多。她說:“親愛的,你得起來——這漂亮裙子會皺掉的。”那條棉布印花裙子是韋萊娜從芝加哥帶回來的。多莉坐起身,把裙子抹抹平整,立刻又躺了回去。“要是韋萊娜知道我多難過,”她無助地說。于是我回去告訴韋萊娜說多莉病了。韋萊娜說她要去看看,然后大步走開,把我一個人剩在大廳里,跟莫里斯·里茨博士在一起。

唉,這人真可恨。“這么說你十六歲了,”他說著,無禮地眨了眨一只眼睛,又眨另外一只。“你就整天這么閑逛嗎?下次老太太去芝加哥的時候叫她帶上你。那邊好玩的多著呢,有的逛呢。”他打個響指,仿佛隨著輕佻的樂音腳下?lián)u擺著,銳利的尖頭皮鞋锃亮晃眼,這家伙可能是個跳踢踏舞的,或者是拿姿作態(tài)賣汽水的服務員,唯一不同的是他拎著公文包,表示他從事的是更重要的工作。我很懷疑他到底是哪門子的博士,說真的,我差一點就要問出口時,韋萊娜攙著多莉的胳膊,引著她進來了。

無論大廳的陰影,還是家具掛毯等等,都未能隱藏她的身影,她低垂雙眼,只伸出一只手,里茨博士牢牢握住,使勁搖,差點把她拖倒。“哎喲,泰博小姐,見到您可太榮幸了!”他說完,正正領結。

我們坐下來就餐,凱瑟琳進來上那道炸雞。她先給韋萊娜盛,然后給多莉,輪到博士時他說:“說句實話,雞肉我唯一愛吃的就是腦子,我猜雞腦子你沒留在廚房里吧,阿嬤?”

凱瑟琳眼睛使勁望下瞅著自己的鼻子,都快成斗眼了,她滿嘴塞滿了棉花,嘟囔道:“腦子都在多莉盤里了。”

“這南方口音真難懂哪,我的老天,”他當真是沒聽明白。

“她說腦子在我盤子里,”多莉說,她臉紅得跟凱瑟琳抹的胭脂似的。“請容我給您遞過來吧。”

“要是你真的不介意的話……”

“她絕對不介意,”韋萊娜說。“反正她只吃甜品。喏,多莉,來點香蕉布丁。”

馬上,里茨博士開始打噴嚏了。“是鮮花的緣故,這些玫瑰,過敏的老毛病……”

“噢,天哪,”多莉見機就想躲進廚房,她一把抓過花瓶,手一滑玻璃粉碎,玫瑰落到湯里,湯灑了我們一身。“你瞧,”她說,滿眼含淚地自言自語,“你瞧,真是沒指望。”

“沒什么指望不上的,多莉,坐下來吃你的布丁,”韋萊娜頤指氣使,不容置疑地建議道。“再說,我們有個驚喜要給你。莫里斯,給多莉看看那些可愛的標簽。”

里茨博士嘟囔著“沒問題”,隨即停下了揩拭袖子上湯漬的動作,起身去了大廳,取了公文包回來。他手指在一打紙頁中翻揀一陣,然后取出一個大信封,遞給了多莉。

信封里有些背膠貼紙,四方形的標簽上印著橙黃色的字母:吉卜賽女王浮腫藥水,還有個模糊的圖案,畫著一個包著花頭巾、戴著金耳環(huán)的女人。“一等一的質量吧!”里茨博士說。“芝加哥做的。我一個朋友畫的畫兒,那家伙是個真正的藝術家。”多莉拿著標簽不知所措,臉上的表情又是迷惑,又是憂慮,最后韋萊娜問道:“你不高興嗎?”

標簽在多莉手上皺了起來。“我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你當然明白,”韋萊娜說著,勉強一笑。“顯而易見。我跟莫里斯講了你那個從前的故事,然后他就想出個這么棒的名字。”

“吉卜賽女王浮腫藥水,這名字很醒目,”博士說。“廣告上看起來很棒。”

“我的藥水?”多莉說著,仍舊低垂著眼睛。“但我不需要標簽。韋萊娜,我自己手寫。”

里茨博士打個響指。“哎,這點子不錯!我們可以把標簽設計成她手寫的樣子,很親切,是不是?”

“我們花的錢已經(jīng)夠多了,”韋萊娜立刻答道,隨后轉向多莉說:“我和莫里斯這個禮拜要去華盛頓給這些商標注冊登記,還要給這藥水注冊專利——自然,發(fā)明人是你的名字。現(xiàn)在的關鍵是,多莉,你得坐下來把完整的配方寫給我們。”

多莉的表情松弛下來,那些標簽零星散落在地板上。她把雙手支在桌上,站起身來,漸漸地又收斂起來,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望著里茨博士和韋萊娜。“不行,”她平靜地說。她朝門口走去,一只手擱在門把手上。“不行,因為你沒有權利,韋萊娜,你也沒有,先生。”

我?guī)椭鴦P瑟琳收拾桌子:毀掉的玫瑰花,沒切開的蛋糕,還有沒人碰過一口的蔬菜。韋萊娜和她的客人一起離開了家。我們從廚房窗口望著他們朝城里方向走去,一邊點頭搖頭。然后我們切開了那個巧克力夾心蛋糕,拿著進了多莉的房間。

安靜!現(xiàn)在安靜!當凱瑟琳開始將話題引到那個人時,她說道。但仿佛她內心那個反抗的悄悄話已變成一個嘶啞的聲音,是個必須得大聲喊才能鎮(zhèn)住的敵人:現(xiàn)在安靜!現(xiàn)在安靜!最后凱瑟琳無法,只得伸手將她攬在懷中,跟著她說安靜。

我們取出一副紙牌,在床上鋪開。自然地,凱瑟琳記得今天是星期天,所以不肯玩打牌。她說也許我們愿意冒險,在最后審判書上再給自己添一個污點,可她名下污點已經(jīng)太多了。我們考慮再三之后,決定算命玩。大約黃昏時分,韋萊娜回家了。我們聽到大廳里傳來她的腳步聲,然后她不敲門直接進了房間,當時多莉正在給我算命,見狀不由抓緊了我的手。韋萊娜說:“柯林,凱瑟琳,請讓我們單獨談談。”

凱瑟琳想跟著我爬梯子上閣樓,可她盛裝打扮著,怕毀了一身好衣裳。所以我一個人去了。有個窟窿正對著下面的粉紅色房間,但韋萊娜恰好站在洞的正下方,我只能看到她的帽子,因為她出門時戴上帽子,到現(xiàn)在也沒摘下來。那是個平頂草帽,帽檐上裝飾著一堆塑料水果。“事實就是這樣,”隨著她說話,那些水果也在顫動,在暗藍的暮色中幽幽閃光。“舊廠房兩千塊,比爾·塔特姆和四個木匠每人每小時八十美分,七千塊的機械設備已經(jīng)下了訂單,更別提像莫里斯·里茨這樣的專家得花多少錢了。這些都是為什么?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多莉的聲音聽起來那么傷心,像黃昏一樣頹喪。我見到她的影子,從房間一邊挪動到另外一邊。“你是我的骨肉至親,我滿懷柔情一心愛你,我打心底里愛你。我現(xiàn)在就可以證明,把唯一曾屬于我的東西給你:然后一切就都歸你了。求你了,韋萊娜,”她顫抖道,“讓我保有這唯一的東西。”

韋萊娜打開一盞燈。“你說什么給予,”她的聲音與驟然的亮光一樣,冷酷堅硬。“這么多年以來,我像個苦力一樣工作:我還有什么沒給你的?這幢房子,這……”

“你給了我一切,”多莉溫柔地打斷她。“也給了凱瑟琳和柯林。但是,我們也做了我們力所能及的貢獻:我們給你操持著這個挺溫暖的家,難道不是嗎?”

“唉,溫暖的家,”韋萊娜說著,一把扯下了帽子。她滿臉充血。“你和那個嘰里咕嚕的笨蛋。你就從來沒想過,為什么我從來不帶人來這個家嗎?原因很簡單:我怕丟人。看看今天的事吧。”

我清楚地聽到多莉嘆息的聲音。“對不起,”她虛弱地說。“我是真心抱歉。我一直以為我們在這個家里能有一席之地,不管怎么說你需要我們。但是那就這樣吧,韋萊娜,我們這就走。”

韋萊娜嘆口氣。“可憐的多莉,可憐人哪。你到底要去哪兒?”

答案過了一會兒才到,聲音輕得如同飛蛾撲過:“我知道一個地方。”

后來,我躺在床上等多莉來吻我道晚安。我的房間在客廳一邊,大宅的一個遙遠的角落里,從前她們的父親,尤利亞·泰博先生住過的地方。他晚年發(fā)瘋,韋萊娜把他從農場接到這里來住,他就死在這里,死的時候不知自己身處何地。雖然他去世已經(jīng)快十五年了,那小便和煙草味兒混合的老人氣味仍然浸透在房間的床墊里和壁櫥里,壁櫥里架子上擱著他從農場帶回來的唯一一件私人物品,一面小黃鼓:他像我這么大的時候,曾經(jīng)在一個南方軍團儀仗隊參加游行,一路敲著小鼓唱著歌。多莉說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很喜歡冬天的早晨聽著父親的歌聲醒來,因為他會在家里到處走動,生起火爐;后來他老了,后來他死了,她有時還會在印度草地里聽到父親的歌聲。那是風,凱瑟琳說,可多莉對她說:但我們就是風啊——風收集了我們的聲音,記下來,然后通過草葉和草地傳來這些交談講話的聲音——我明明白白聽到爸爸的聲音。

現(xiàn)在是九月里,就在這樣一個夜晚,秋風會從遒勁的紅色草葉間穿拂而過,一路釋放出那些逝去的聲音,不知那位被我占了床鋪,在他躺過的地方入睡的老人,是否也在其中歌唱。

后來,我想多莉終于來吻我道晚安了,因為我感覺到她在房間里,就在近旁,于是我醒了;但這時已經(jīng)是凌晨,晨光斑駁,如花葉樹影,從窗口透進來,遠處的人家傳來雞鳴。“噓!柯林,”多莉輕聲說著,朝我彎下身來。她穿著一身冬天的羊毛套裝,戴著帽子,上面還有出門才戴的面紗,模糊了她的面容。“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要去哪兒。”

“去樹屋么?”我說,恍惚間以為自己在說夢話。

多莉點頭。“只是暫時。等到想清楚下一步的計劃為止。”她看出我的恐懼,于是將手擱到我額頭上。

“就只有你和凱瑟琳兩個人,不帶我嗎?”我驚悸之下,打個寒戰(zhàn)。“你們不能扔下我。”

城里的大鐘敲響了,她仿佛等鐘敲完才拿定主意。鐘聲響了五下,最后一聲余音未了,我已經(jīng)跳下床來穿好了衣服。多莉別無他話,只說了句:“別忘了帶梳子。”

凱瑟琳在院子里跟我們會合。她背了個防水布的背包,東西裝得太滿,身子都歪了,她兩眼都腫著,一直在哭泣。但多莉卻出奇地鎮(zhèn)靜,對要做的事很有把握,她說沒關系,凱瑟琳——等我們找到地方再來取金魚。韋萊娜的房間窗戶靜靜地關著,幽幽地在我們上方俯瞰著,我們小心翼翼從下面經(jīng)過,無聲地出了大門。一只獵狐犬沖我們叫了幾聲,但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除了一個失眠的囚犯,透過鐵窗盯著我們,再沒人看到我們穿過城鎮(zhèn)。我們跟早晨的太陽一起到達了那片印度草地。多莉的面紗在微風中飄動著,一對雉雞將巢筑在了我們經(jīng)過的地方,兩只鳥從我們跟前掠過,金屬般的翅膀猛撲過雞冠花一樣艷紅的草葉。九月的楝樹捧出一大碗金碧輝煌的綠玉。會掉下來磕壞腦殼子,凱瑟琳說著,周遭的樹葉將露水落下,灑了我們一身。

注釋

[1]這種綠眼罩流行于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早期,其綠色塑料膜可以過濾過強刺眼的光線,號稱可以令用眼過度的人——尤其是會計、電報員及校對員等需要強調細節(jié)精準的專業(yè)人員——放松眼睛,保護視力。

[2]從約一米四五到一米七〇。

[3]這道菜做法是這樣的:把煮老的雞蛋剖成兩半,取出蛋黃,拌以蛋黃醬或沙拉醬、芥末或紅辣椒粉后,再裝蛋白,即成。

[4]一種改編自傳統(tǒng)印度棋類的游戲。

[5]意為:請遞給我……

[6]意為: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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