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街上的早市還沒開，路上也沒有一個行人，只有帶著些微涼意的晨風卷著地上的雜屑灰塵，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往天空中飛。

趙云今穿著稍嫌單薄的男子衣衫，跟著程夏從趙府走到了拙草堂。

拙草堂的木門虛掩著，趙云今推門進去，就見院中坐在一個穿著比她還要單薄許多的漢子，這張臉她總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似的。

而裴彥就站在那大漢的身邊，清晨的淺光照在他的身上，替他鍍上了一層光邊。

趙云今停住了腳步，一時間竟生出些他是不是轉瞬就要消失的錯覺。

“趙公子來了，你同他說一遍情況吧。”裴彥溫和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趙云今很快冷靜下來。

她雖然有很多問題想問裴彥，但是聽他叫自己“趙公子”，就知道現在并非提問的好時機。

那大漢看見趙云今，便立馬站了起來。

“趙小公子，您還記得我么？鐵匠鋪的王全啊，就是跟望春兄弟一起做事的那個？”

趙云今這才想起來，當日徐望春帶她去打鐵鋪的時候，確實叫過一個大漢“王哥”！

這么一想，她就記起來了。

“你是王哥？”

王全趕緊點頭：“太好了，趙小公子，您趕快去救救望春兄弟吧！他快死了！”

“什么？”趙云今驚訝非常，“他現在哪里？怎么就快死了？”

王全一個三十好幾的大漢，卻抹了一把淚，將手里緊攥的玉佩遞到了趙云今的面前。

“都怪我，望春兄弟要不是為了袒護我，也不至于被張老板打成那樣……”他抬起頭，眼中滿是擔憂和乞求，“趙小公子，望春兄弟被張老板關在柴房里面，我半夜好不容易才摸進去看了他一眼，他動都動不了了！求您大發慈悲救救他，我王全給您做牛做馬啊！”

說著，他就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額上很快就變得臟灰，甚至還滲出了血跡來。

趙云今看著他近乎歇斯底里的乞求，臉色逐漸變得沉凝。

她上前幾步，扶住了王全的手臂，將玉佩從他手里拿了下來。

趙云今絲毫不嫌棄他那臟兮兮的衣服，笑了笑道：“王大哥，我承諾過徐大哥有事便來這找我，這玉佩就是憑證，并不需要你做牛做馬，你快起來。”

王全盯著趙云今臉上的笑容，整個人愣愣的，看傻了似的。

他從未敢想過，一個像趙小公子這樣的人，居然會毫不嫌棄的去扶他起來，還對他笑！

他王全不過是個連戶籍路引都沒有的流民，怎么能當得起趙小公子這如珠似玉人物的這般對待！

他立時變得戰戰兢兢起來，往后連退了好幾步，才結結巴巴地說起話來。

“趙、趙小公子，我沒讀過什么書，大字也不識幾個，卻也知道，這天底下沒有什么事情是應當的。您答應去救望春兄弟，是您的心胸寬廣，不論如何，我都是一定要報答您的！”

趙云今看他一臉堅定的模樣，知道一時半會兒改變不了他的想法，不由嘆了口氣。

“此事我們之后再說，王大哥，您先仔細說說此事的來龍去脈吧。”

王全點點頭，他微低著頭，片刻后，才緩緩說起來。

“要說起來，這件事全都賴我……”

王全跟徐望春一樣，都是從滄燕郡過來的流民，不一樣的是，王全并非孑然一身而來，他還帶著自己的妻子一起。

王全雖然是個三大五粗的漢子，但是他媳婦卻長得很漂亮，兩人感情很好，現在王全媳婦已經懷孕六月有余。

為了腹中胎兒，王全媳婦便辭去了之前那戶人家漿洗的活計，在家好好養胎。

可誰知道，她不過是過來給王全送過一次飯，就被張老板給看上了。

張老板非要將王全媳婦據為己有，甚至還威脅王全，要是不從的話，就將他們流民的身份告到官府去。

王全媳婦知道后，悲痛欲絕，竟想一條繩子勒死自己，要不是徐望春及時趕到割斷了繩子，現在早就一尸兩命了。

可張老板扔不罷休，帶著人就上門強搶，徐望春忍無可忍，便動了武。

“咱也不知道望春兄弟竟那般的厲害！三兩下就將他們全都打趴了，那張老板還被他踹了褲襠，大夫說張老板以后只怕是那方面不行了，張老板直接將這些全都算在了望春兄弟的頭上，說要廢了望春兄弟，要是他敢反抗的話……就把我們全都送到官府去！”

趙云今越是聽下去，眼神越是冷一分。

她不是不知道這各大郡縣對流民的管制十分嚴格，只是卻不知道，因為這嚴格的管制，反而讓那些鄉紳豪門有機可趁！

他們利用流民充當無償勞動力不說，要是流民不服從，只要往官府一送就完了，壓根就沒將人命當回事！

趙云今沉默著，久久沒有說話。

裴彥不由向她看了過去，就見她面色冷凝，一雙總是充滿了明快的雙眼變成了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水，充斥著壓抑的怒氣和不悅。

仿佛下一刻，她就會暴起沖上去打人似的。

可是她什么也沒做，她深呼吸了兩口，聲音又冷又沉。

“原本我想，要是馮家能管好這安陽縣，我倒是也不屑去爭什么，只不過現在看來，好像我必須要做點什么才行了……”

趙云今朝裴彥露出一個笑來，又恢復了之前的那種沒心沒肺。

“裴公子，拜托你個事兒唄？”

裴彥下意識皺起眉頭，心中頓生警惕，開口就要拒絕。

“哎——你先別忙著拒絕，這次，”趙云今意味深長地笑笑，“我給報酬的。而且，價格不菲哦，裴公子不想考慮考慮？”

裴彥眼眸深邃地盯著趙云今的笑臉，似乎想看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似的。

他雖然經營著一個小小的拙草堂，并不缺金銀之物，但是想起趙云今方才說過她要做些什么的話……裴彥心中頓生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的這句話，感覺就好像七八月最強的一場暴風雨，誰也難以預料它什么時候會來，將強烈到何種程度，又會波及到多少的人。

但他最終確信了一件事，這個趙小姐，安陽縣主，果然沒有表面看上去這樣簡單。

他原本隱姓埋名待在這小小安陽縣，就是不想引人注目。

可這幾年，看到越來越多的流民，還有這天下充滿了預兆的分崩離析之勢……只怕是不遠的將來，他就是想獨善其身，也難以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