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周末,原本約好的晚餐后一起散步,可林潔早起去了一趟慈善協(xié)會回來后便不見了卓逸清的蹤影,問了李嬸也說不知去向,于是便打電話詢問,然而接電話的卻非本人,“林總,我是文軍。”
林潔詫異道:“他人呢?”
文軍頓了頓顯得有些為難,“呃……在喝酒。”
自從上次酒店那件事過后,卓逸清重點向她保證過以后絕不再多喝酒,保持清醒是基本原則,如果必須喝醉,那也得她在身邊才行,于是林潔頓覺事情蹊蹺,掛斷電話便開車找了過來。
抵達時,便遠遠看到了懷中抱著卓逸清大衣的文軍,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是一處工廠的保安亭,保安亭四周都是透明的玻璃,走近后林潔便看到了蹲坐在一個小板凳上的卓逸清,他的臉上此刻泛著紅暈頻頻點頭,對面的椅子上則坐著此時亦紅著臉正在說話的鐵永良,兩個人中間放著一把杌凳,凳子上放著一碟花生米、兩雙一次性筷子和兩個小酒杯,腳邊則散落著一些空的二鍋頭酒瓶。卓逸清此刻看起來像是無比謙遜的晚輩,在認真聽著長輩的諄諄教誨。
文軍看到林潔過來便打了招呼,林潔則問道:“你怎么在外面沒有進去?”
“原本老板不讓來,我怕有什么事,所以……”說罷笑了笑,”里面地方也小,坐不下這么多人。“
文軍自是知道鐵永良的底細,盡管卓逸清說了沒事,但他還是怕鐵永良萬一情緒激動,做出什么過激的行為,于是便只是遠遠看著,沒進去打擾。
林潔不禁動容,為文軍情感的細膩,也為卓逸清此時的勇氣。
“放心吧,來,衣服給我,好容易周末,回去多陪陪家人。”林潔說著便接過了衣服。
“那,有什么事隨時給我打電話。”文軍還是不太放心。
“好,快回去吧。”
林潔走進保安亭時屋內的兩人都吃了一驚,卓逸清率先從小板凳上艱難的起身,笑著拉過林潔的手,“老婆,你來了。”
看著他略微迷離的眼神,林潔故作生氣,“不是說好不喝酒了嗎?”
卓逸清沒有回答,鐵永良見此趕忙起身道:“姑娘,是我提議喝的,不怪他不怪他。”
林潔緩了神色,笑著說:“沒事,鐵叔,我逗他玩呢。您最近還好嗎?”
將林潔安頓坐在了身后的一張簡易的單人床上,此時的保安亭的確顯得有些擁擠,鐵永良緩緩坐下說道:“都好,都好,吃得好住得好,你們不用為我操心,都那么忙,就不要經(jīng)常過來了。”
卓逸清此時垂下眼簾并未說話,只是仔細聽著,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那眉宇間潛藏已久的憂慮和愁容似乎減去了不少。
鐵永良又多喝了幾杯酒,話也就更多了,“姑娘,你聽我說,今天這事的責任全然在我,不在逸清,他說了跟你保證過不再多喝酒,所以我們都趁著呢,沒喝多,你放心,沒喝多少……”
話音剛落,便低頭打起了瞌睡,等來了保安亭值班的人,將鐵永良安頓在工廠的宿舍后,兩人便駕車返回卓家別墅。自打林潔走進保安亭之后,卓逸清再沒有碰過酒杯,此刻已經(jīng)完全清醒,他一路無話,只是坐在后排座椅上,側頭看向窗外,他眉頭微鎖,像是在回憶著久遠的往事,又或者是在籌劃著不知名的未來。
看著后視鏡中的他,林潔心中泛起一陣苦澀的心疼,一個有道德有良知的人,需要一生都背負著一個錯誤,那是一個無法治愈的毒瘡,日日夜夜將人反復踐踏和折磨,活著的人不見得比死去的人輕松多少。
“老婆……”卓逸清嘴唇抽動,林潔急忙靠邊停下車子,打開雙閃后亦坐進了后排座椅,懷抱著他。
“我在,我在,一直都在。”林潔輕拍他的肩膀。
他流出了眼淚,將頭深深埋在她的懷中低聲抽噎起來,他終于直面,終于解脫,終于將擱淺在心中的那根毒刺緩緩拔掉。
最初得知那個人叫卓逸清時,鐵永良只是想辦法要來了他的一張照片,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念著這個名字,反反復復看著這人的照片,他不知道此生能不能見到這個人,即使見到亦不能將他怎樣,他沒有想過要為兒子報仇的事,他當然知道自己一個鄉(xiāng)間的孤寡老人什么也做不了,他恨自己的懦弱和無能,亦恨人世的艱難和不公,一日一日的山野獨居,竟使他逐漸放下和釋懷,如今再說報仇那是氣話,正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
直到那天見到了林潔,見到了那人的妻子,林潔的真誠、善良觸動了鐵永良早已有些木訥的心,他終于決定不再糾結,到底還是選擇將心中隱匿的仇恨和憤懣,一起留在了山間那座坍塌的房子里。
放下郁結的那一刻,他擺脫了命運的捆綁和糾纏,無恨一身輕。
因此當卓逸清終于獨立坦誠地站在他面前的時候,鐵永良只是緩緩地說:“一個巴掌拍不響,這件事情的發(fā)生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撇開別的不說,就俊兒的脾性,我知道出事兒那是早晚的。都是我們給慣的,自小便是要什么給什么,有能力的就盡全力給,沒有能力的也要硬著頭皮給,這孩子打小起就天不怕都不怕,什么事兒他都敢做,脾氣也暴躁,稍不如意就揮拳頭,誰他都敢打,硬逼著他去當兵,也是因為那次要錢沒給,就出手打了他媽,眼看我們實在是管不住了,這樣下去那還了得,便想著尋求個別的辦法……好歹不讓走到別的歪門邪道上。“
聽到老人的肺腑之言,卓逸清內心百感交集,老人放下心中的芥蒂反過來倒像是在安慰他,道歉的話蒼白無力,他也不想多說,“鐵叔,謝謝您的理解和原諒,但終究錯在于我,以后您就……”
老人打斷了他的話,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孩子,我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能多活一天那都是老天爺?shù)亩髻n,在這世上我也沒有什么別的念想了,如今我這身子骨還算硬朗,真到了兩腿一蹬、沒人搭理的那一天,趕上你們不忙的時候來送我一程,幫忙料理料理后事也就行了。”
“鐵叔……”
“孩子,我知道你是個有能耐的人,過去的事兒就讓他過去,你還年輕,路還長著呢,千仇萬恨到我這兒就算是到頭了,你就大膽地往前看往前走,甭管其他的了。”
卓逸清重重的點了點頭,鐵永良最后說道:“你娶了個好媳婦,好好待人家,你要是辜負了這丫頭,我第一個不答應。”
“不會,愛都來不及呢,怎么舍得辜負。”卓逸清終于笑著回了老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