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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花燈

  • 南梁遺事
  • 袖盈香
  • 11447字
  • 2021-07-21 21:34:46

光與影的穿梭,像是一瞬間,又像是隔絕了很多很多年。

自那道白光亮過之后,褚嬴已經記不清自己被困在這一片黑暗中,對著一個空空的棋盤多久了。他只記得剛到這里的時候,覺得這里很熟悉,像是曾經來過的。可呆得久了之后,卻又一瞬間覺得很陌生,記不起是什么時候來過。

這里很安靜,死了一樣的。除了眼前的棋盤,剩下的就是黑暗,最可恨的是,這棋盤居然沒有配棋子。這跟故意吊人胃口,讓人看飯餓死有什么區別?因而剛開始的時候,褚嬴煩躁得差點就把這棋盤掀了。可再過些時候,他又突然記起來這張棋盤是他自盡的時候捧在懷里的。那天,他本來就沒有拿上棋子……

思玄與敏則。所以,他其實是已經死了嗎?!

這個現實,褚嬴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接受,再跟自己和解。他開始有些記得了,那段失去摯愛傷心難過的日子,和遭人誣陷受盡千夫所指的冤屈。可他什么都做不了。那些之前做不了的,現在就更做不了了。他無力地癱倒在黑暗中,望著棋盤上簡潔的縱橫線,仿佛也看到了曾經那個簡潔的自己。這一張棋盤,他已經在短短二十八年的人生中,贏了上面所有的棋局,卻輸掉了最后最不能輸的那一局。

那一局。

棋成雙眼方能活。這是他從三歲學棋就認定的道理。可在未來的某一天里,有一個少年趁著同樣一道耀眼的光,突然闖進了這片黑暗里來。他帶著他離開這里,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知道了單眼其實是可以雙活的。

那是一個臨近年關的黃昏。突然有一個稚嫩的聲音穿過了重重的黑暗,傳進了褚嬴的心里。他說,他可以看見棋盤上的水珠。他問,那是傷痛的淚痕嗎?緊接著,耀眼的白光再度重臨黑暗,把褚嬴接引回了一片夕陽的昏黃之中。

再回人間,曾經的南梁天下早已歷經滄桑,改換了山河日月。褚嬴仍是當初手執紅頭折扇,身穿梁武帝御賜的國士衣冠,一派風流名士謙謙君子的模樣。而在他眼前站著的,卻是個衣著古怪的小童,頂著一個幾乎被剃到光溜溜的腦袋,只留下后腦勺上的一綹頭發勉強扎了個麻花辮,像極了老鼠的尾巴,渾身都顯得滑稽且可笑。

晚霞如錦,余暉落落。這兩人便是這樣在彼此驚訝和好奇的目光中,開啟了一段不解之緣。

他叫褚嬴,是南梁天下第一的圍棋高手。當然,是曾經。

他叫白子虬,現在只是一個出身江南小官家的庶子。不過,褚嬴更喜歡學著他那些小伙伴們的口吻,親切地叫他小白龍。

那是個溫和內向又乖巧靈慧的孩子。與當年的蕭令姿完全相反。或許因為是家中庶子的關系,他平日里除了克勤克儉用功讀書之外,多數時候更顯得有些沉默。不論做什么,是錯或是對,他總是喜歡放在心里,悶聲不響。

褚嬴是第一次接觸這樣的孩子。即便是后來他住在了他的內心角落里,發現了可以在識海與他交流。可只要他選擇了沉默,一切就又會變得隔閡起來,像一道無形的墻,又像一道鴻溝,總也無法逾越。漸漸地隨著時間的推移,相處日長,褚嬴也不再深究和好奇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了。畢竟,那是他的事情。而褚嬴自己,也有自己的煩惱。

從除了小白龍之外的旁人眼里,話里,一舉一動里,他慢慢了解到了幾件事。現在這個朝代叫做清,皇帝才剛剛換過沒幾年,距離他的南梁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年。至于他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南梁人,對現在的他們而言,可能叫鬼更合適些。

原來,已經一千多年了。這簡直比晉時王質的爛柯一夢還要夸張。

剛剛明白過來的褚嬴一時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脾氣也變得十分暴躁。可那孩子依然會沖他溫柔地笑,像一貫面對著自己父親和家里長輩們的壞脾氣時一樣。直到后來,褚嬴在他的溫柔善意里慢慢安靜下來想明白了,才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小白龍是一個溫柔的孩子。無論面對的是什么,仿佛永遠都在笑著說好。這樣的他,難道不該同樣被人溫柔以待嗎?

于是,褚嬴也悟了。他決定要好好教他下棋,好好保護他,好好成就他。

很快,有了南梁圍棋第一人的加持,小白龍一躍成為了家族中的耀眼之星,同輩的標榜,街坊四鄰口口相傳的別人家的孩子。他的父親一改往日見到他時緊皺的眉頭,會笑著教他讀書寫字了。他的嫡母開始為他裁衣納鞋,吩咐下人對他的用度多些關照了。就連他的生母,也不用再低聲下氣小心做人了。而他,則成了飲譽江淮的天才少年棋王。白子虬這個名字,一時聞達四鄉鄰里。

緊接著,和千年前一樣,鮮花和掌聲開始潮涌而來。白家小小的門庭前,慕名往來討教的棋士絡繹不絕,其中更有不少名士和顯貴。白家不敢隨意怠慢,還特地設了雅座去招待他們,白父也為此結交到了不少五湖四海的關系。

千年前褚嬴所擁有過的一切,仿佛一夜之間又重回了。然而,已經聽過褚嬴無數次自述當年的小白龍,卻并沒有因此而像褚嬴那樣興奮和自我滿足。他只是看著改變了他命途,帶給他一切的褚嬴笑著,依舊是那樣溫柔不語。

褚嬴有時也會問他,是不喜歡這樣站在人前做他的傀儡,幫他下棋嗎?可小白龍卻毫不遲疑地笑著搖了搖頭。既不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這讓褚嬴有些摸不著頭腦,但當他想要在識海里探尋他的內心時,那層無形的隔閡卻又將他包裹了起來。

直到很多年以后,褚嬴遇到了那個叫小光的孩子,才忽然明白過來。小白龍不是喜歡圍棋,也不是喜歡下棋。他只是喜歡和住在自己心里的他,那個陪伴著他長大,會對著他笑,愿意耐心教導他,疼愛他,能與他分享苦樂的人在一起。僅此而已……

康熙三年,十三歲的小白龍架不住褚嬴對神之一手的渴望,答應去懇求父親帶他游歷四方,挑戰全天下的頂尖高手。恰時,白父也正有將小白龍捧上神壇的心意,便一口答應了下來。普天之下,要論高手云集之地,自然非天子腳下莫屬。白父認真跟朋友打聽了之后,就準備好行裝細軟,帶著兒子上京城去了。

他們出發的時候,正是這年的清明時節。恰如褚嬴后來每每會跟小光講起的那樣,一路上草長鶯飛雜花生樹,他們一邊趕路一邊討論棋道,遇到了細雨紛紛的天氣,就會來上一局等著雨停。白父也略懂一些棋道,并不算是非常精通的那種,期間也跟兒子對陣過幾局,但都敗下了陣來。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好奇這個平時悶聲不響的兒子,是怎么一個人在那里下棋,閉門造車無師自通的了。

途徑江寧的時候,白父順路去會了一位同年。兩人自京中會試之后已有多年不見,一時盛情,白父推諉不過,便答應留下盤桓了幾日。恰好,褚嬴也是重回故地,正想著四處重游,走走看看。于是,那幾日里,每天一大早,無論是艷陽高照還是細雨紛紛,小白龍都格外上心早起,草草梳洗過后便拿著油傘陪他出門去。

一千年的滄桑巨變,當年的建康城歷經分分合合的區域沿革,已經變成了今天的江寧府。曾經那樣繁華的城區,偌大的建康宮也早已不見了蹤影。至于御街,妙仙居,將軍府,國子學,以及褚嬴自己的故居,也都早已在歷朝歷代的戰火紛繁中灰飛湮滅了。

在城里閑逛了兩日,褚嬴按著自己記憶里的路每到一個地方,總會滿懷興奮地給小白龍講這里以前的景物和發生過的故事。可到了離開的時候,他又分明望著原址上的這些新建筑滿眼悲傷。一千年了,人不在了,柯也爛了,就算是塊南梁的石頭,恐怕也早就被時間剝蝕成灰了。至于現在,他除了那些故事之外,唯一還能找到與記憶里重合的東西,大概就是那片已經變了樣子的北湖了吧。

小白龍一直靜靜地在褚嬴身邊走著,聽他講那些或喜或悲的往事,看著他漸漸從興奮變得傷感。他開始有些后悔了,后悔沒有拜托父親快些離開這里,更后悔自己天真地以為,成全了他故地重游的心愿就能讓他高興一些。下雨的時候,小白龍懂事地爬上了旁邊的石凳,把傘撐在了正對著一片煙雨朦朧的北湖感懷不已的褚嬴頭上。

“別難過……至少,你還有我……陪你……下棋……”

“是啊,我還有棋……還有棋……只有棋了……”

后來的幾天,小白龍和褚嬴都沒有再出去,只是在房中一個對著棋盤打譜練習,一個對著窗外的細雨和瓦檐的水滴安靜出神。白父的這位同年,偶然聽白父說起了小白龍在家鄉的軼事,便忙不迭地為他們引薦了一位正隱居在江寧當地的圍棋國手。此人名叫杜俊,前明萬歷年間生人,一生精于弈道,工于詩文,是一位難得的鄉賢。

有了這位同年的指引,白父便帶著小白龍前去拜謁杜俊。可這位國手實在已經年老,腿腳又不大方便,三人一連去了好幾天,才得在天氣放晴又暖和些的日子里,見到他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杜俊聽白父一頓好吹眼前這個十三歲少年的棋力,一時也來了興致,正有心要指點指點他。可褚嬴這些日子心境不佳,人也有些憊懶得提不起干勁兒,小白龍便自告奮勇地主動請纓接下了這一局。

不料,這個杜俊能有國手之名,實力果然不是誰亂蓋出來的。他雖然看著老邁,耳朵也不太聽得清,腦子和眼睛可是依舊清晰靈便得很。即便一開始他已經讓了小白龍三子,但憑小白龍自己的棋力,壓根就應付不來他的老辣。不過區區百來手,棋盤上的局勢就已經變成一邊倒神仙難救了。褚嬴反應過來,看不下去還能直接可恥地匿了。剩下無力回天的小白龍,就只能獨自對著白父吹破牛皮的憤怒目光低頭不語。

好在杜俊似乎看出些端倪,便搖著扇子主動給孩子打起了圓場,說了一堆孩子天賦過人,只是年紀太小,要多努力之類的好話,方才讓白父緩下一口氣來。那是這些年來,小白龍第一次靠自己的實力下棋,也是第一次輸棋。可惜,結果不太好,感覺則更不好。這一次的經歷似乎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現在的一切都并不屬于他,而是屬于褚嬴的。如果有一天失去了褚嬴,他自己就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沒有了。

當一個人被捧上神壇之后,最難以接受的就是自己其實很平凡。可小白龍不一樣,他并沒有去反抗,也沒有害怕,而是在經過長長的一天沉默之后,欣然接受了這個事實。就像當初,他愿意接受褚嬴住在他的心里,愿意成為褚嬴的身體,幫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愿意替他去找神之一手一樣。

以后的日子里,小白龍依舊在跟褚嬴學棋,依舊喜歡跟褚嬴談棋論道。然而,褚嬴也發現了,他的溫柔和笑影背后藏了更多的落寞。可惜,那時的褚嬴始終不能明白,這份落寞背后藏著的,其實是一個明明生而平凡卻要被最親最愛的人推上神壇,成為傀儡和爭名工具的卑微少年。

兩個月后,小白龍的腳才剛剛踏上京城那塊地兒,褚嬴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催著他去棒打這一片兒的地頭蛇了。白父四處活動,拜會聯絡了幾個故交,才讓小白龍和當時已經在京城棋壇小有名聲的程逸蘭對上了局。不出所料,有褚嬴在背后指揮,那個名動江淮的天才少年棋王又回來了。七十手擊敗程逸蘭,一百四十手壓倒棋壇名宿周纜,在京城一戰成名。這一年,閑居京城不過月余,白子虬這個名字,已經躋身國手行列。

看著京城那些前來拜會圍棋神童的人每天都絡繹不絕,白父臉上笑開了花。要不是家中老母過世,需要這爺兒倆回去操辦后事,他估計得想著要在二環買套房子來落戶。不過這趟京城之旅,總算是成就了小白龍名揚天下的第一步。唯一遺憾的是,當時京城最負盛名的大國手盛大用外出訪友不在家中,否則以褚嬴的個性,怕是就算盛大用不肯來,他自己都愿意流著哈喇子過去登門挑戰。

靈機散人這個名字,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們從盛家的人口中第一次聽聞的。

傳說,那是一個避居深山修仙的道士。盛大用早年未成名時,正逢明朝末年群雄四起天下大亂。民不聊生的日子里,他曾一度窮困潦倒到想要進山找根樹杈吊死自己。幸而當時,這個叫靈機散人的道士路過救下了他,還指點了他數十日,與他對戰近百局,才使得他棋力大進,出山之后不久便揚名天下。

從那時起,褚嬴便對這位世外高人十分心馳神往。能在數十日之內,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突飛猛進到名揚天下,除了盛大用自身的資質之外,指點他的這個人必定也是棋藝冠絕天下。無奈人家是個避世隱居已久的道士,行蹤虛無縹緲,除了盛大用之外一向鮮有人知,褚嬴便只好暫時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先跟著小白龍回了江南。

正如后來他自己說的那樣,這余生漫漫,又何愁沒有時間呢?

之后的幾年里,褚嬴依然在認真教著小白龍下棋,小白龍也依然愿意陪著褚嬴到處跟人下棋。那是一段在小白龍短短的一生中,過得最平靜安逸的日子。直到十七歲的年關,小白龍的生母忽然得了急病走了,一向溫柔內向逆來順受的小白龍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當著母親的靈位面前,就跟白父挑明了多年積壓在內心的不平之氣。

那是褚嬴第一次見到這樣憤怒和恐怖的小白龍。他瞪大著雙眼,緊握著雙拳,光禿禿的額上青筋暴起,像是一條久久被困鎖在深淵里的巨龍初醒,渾身上下都在燃燒著噬人的火焰。隨后,白父驚厥,嫡母哭罵著不孝逆子,做主把小白龍和他生母的靈位掃地出門了。

那天的大雨滂沱中,身無長物的小白龍就這樣帶著褚嬴,抱著棋盤和母親的靈位,一步一步堅定地從白家大門走了出去。彼時,他臉上依然笑著,卻沒有了以往一貫的低頭溫和內斂,而是發自內心地朝著天地風雨朗聲大笑。

“你不要家了嗎?”

“我沒有家了……”

“那……以后呢?你有何打算,又該何去何從?!”

“既然無處是家,那就處處為家吧。如今的我,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不是正好可以陪你盡興,去找神之一手了嗎?!”

“哈哈,也對,以后我們就遨游四海,遍訪天下名士,一定能找到神之一手的!”

“嗯,有你在……我們處處是家……盡此一生,我一定能幫你找到神之一手。”

康熙七年,無牽無掛的小白龍再次帶著褚嬴北上進京。這一次,他是真的要告別江南這片故土了,或許在今后的許多年里都不會再回來了。再次路過江寧的時候,他又順道去拜謁了曾經指點過他的杜俊。不過這次,他不是為自己的前途去求教的,而是帶著褚嬴去挑戰杜俊,尋找神之一手的。

那時,杜俊又老了許多,可神志還是很清楚的。他可以清楚地從眼前這個少年的眼里,看到他這幾年的積累和沉淀,更能從他的棋風里,看到一股與幾年前完全不同的力量。面對小白龍背后的褚嬴,杜俊毫無意外地敗了。但他仍在好奇地探問小白龍,這些年里究竟拜了何人為師,是怎樣做到棋風大改,看似平淡無奇,卻寓間極深,巧心妙用,空靈變化的。然而,小白龍并沒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望著褚嬴,然后學著褚嬴的樣子,站起身來認真地向杜俊這位老前輩恭敬地作揖行禮。

當然,神之一手依然沒有出現。

別過杜俊,小白龍算是幫褚嬴了卻了一個幾年前的意難平。從此之后,兩人便安然踏上了相知相伴,四海為家,遍訪天下名士對弈,尋找神之一手的旅程。同樣也是在此之后,褚嬴恍然發覺小白龍變得愛笑了,比起以前那種低頭溫柔不語的笑意,現在這樣開懷的朗聲大笑,仿佛才是從他心底投射出來的真情實感。就連兩人之間識海里那道沉默的隔閡,似乎也再沒有出現過。

由于一路上要拜訪棋士,并與人對弈,二人再踏足京城地界之時,已是金秋時分。那是一個天朗氣清,遍山紅葉正濃的季節。小白龍才會過以前的舊識程逸蘭,正打算帶著褚嬴應周纜之邀去香山同游,不防卻在此時收到了京城頂尖大國手盛大用的戰帖。

盛大用。這可是經年以來,一直站在圍棋界巔峰的頂流棋手。也是數年前,褚嬴和小白龍初來京城時緣慳一面的對手。

有了這張戰帖,別說是棋癡如褚嬴,就連這次給他們做東道的周纜,也再沒心思提去香山游玩的事情了。小白龍有些遺憾地替褚嬴接下了戰帖,簡單收整了一下衣裝之后,便去了盛大用家中赴約。然而,等到真正見了盛大用的面,小白龍心里卻又更多了些見面不如聞名,還不如去香山看紅葉的后悔念頭。

這個盛大用雖然年過花甲,心氣卻一點都不比年輕人低。大概是已經受慣了大國手的追捧,不要說是小白龍這樣年紀輕輕遠道而來的,就是同去捧場觀戰的周纜和程逸蘭,他也是兩眼望天根本放不進人去。小白龍耐著性子自我簡介時,也有提及受過江寧杜俊的指點,可他居然連杜俊這樣的人物也敢出言譏諷老眼昏花,實在讓小白龍和褚嬴都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白眼。

小白龍想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目中無人的老家伙,恰好褚嬴也正有此意。于是,兩人便與盛大用約了要在菜市口最大的酒樓里公開設局,連戰七日,每日一局。盛大用以為眼前的少年只是后生狂悖之徒,似乎也有意要教訓教訓這些后輩,便張口答應了下來。臨別時,他還不忘要送給小白龍他們一個輕蔑的蜜汁微笑。

然后的一連七天,素來以中盤頑強好戰出名的盛大用再一次名震京城了。他居然被這個十幾歲的少年,連著追殺了整整七天,一盤棋都沒有贏……

京城棋圈一時安靜如雞,仿佛所有人都一下子蒙圈了,不知道是該去安慰一下盛大用這個馳騁棋圈多年不倒的老將;還是該去跟風打聽一下那位手拿兩把西瓜刀,一路從南天門砍到蓬萊東路,連殺了七天七夜,一眼都沒眨過的拉風少年。

此戰之后,白子虬的大名就被那個時代的棋手們牢牢記在了心里。甚至后來,連康熙帝也召他入宮對弈,愿以五品內廷供奉之位,誠意相邀他留在朝中。彼時,褚嬴想到了小白龍的前程,便希望小白龍能夠答應下來,由此進入仕途,除了能夠安身立命之外,也可以繼續精研棋道。

可是,小白龍卻果斷而又堅定地拒絕了。

“這么好的名揚天下的機會,你就這樣放棄了,不可惜嗎?!”

“我知道,我沒有那個資格。”

“有我在,你根本誰都不用怕!”

“可同樣的路,我不想讓你再走一遍……”

果不其然,康熙二十四年,康熙帝一時興之所至,授命小白龍與當時和他同負盛名的徐星佑對弈,并以錢塘知府之職作賞。天道滄桑,千年輪回,眼看著褚嬴與楊玄寶當年在梁武帝御前的生死之戰又要再度重演。彼時,褚嬴才終于明白了小白龍自成名以來,內心日夜煎熬著的擔憂,以及當初在高官厚祿面前,他那份絕不動搖的堅持。

一千年。同一條被叫做伴君如伴虎的死亡之路,再一次明目張膽地往褚嬴這個過來人面前擺了一回,并且擺得如此冠冕堂皇,顯得囂張而自信。

幸而這一次,直面人間的人是白子虬,而不是褚嬴。他既沒有蕭令姿那樣的事情如鯁在前,又與徐星佑是惺惺相惜的多年摯交。一番周旋之下,才沒有讓這件事真的再度踏回千年前的那個輪回里。褚嬴默默地為此松了一口氣。之后,在徐星佑的幫助下,兩人當著康熙帝的面上演了一場精彩絕倫的欺君大戰。小白龍如愿落敗之后,便決意帶著褚嬴離開京城,從此飄然遠去。

他們離開的那一天,京城正下著茫茫大雪。白子虬從揚名京城的外來少年一路走到現在,已經到了而立之年。京城棋圈里許多人都與他有過交集,送別的人自然也是不少。比較稀奇的是,這次來送別的人里,居然還有那個快要老得走不動道的盛大用。

不過,他不是自己拄著拐杖走來的,而是坐著小轎子被人抬來的。當初連輸七局的那口氣他還頂在喉嚨口,因而這會兒對著小白龍他們這群后生,他也依然不會有什么好話。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他是來提前下戰帖的。當然,這戰帖不是為他自己下,而是替他的恩師靈機散人下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小白龍的七局連殺之仇不共戴天,可他也自認能力有限,是報不了仇的。所以,他要去請他的恩師靈機散人出山,為他一雪前恥。話雖如此,可圈子里的人誰都知道,那靈機散人就是個虛無縹緲的人物,猴年馬月也見不到一回的。所以盛大用的這封戰帖要提前下給小白龍,以免到時候靈機散人出現了,又聯絡不到小白龍,白白錯失了良機。

小白龍接過盛大用隨手遞來的這封戰帖時,不禁和身旁無人能見的褚嬴對視了一眼,然后兩人不約而同地恍然笑出了聲來。眼前這個傲嬌的小老頭,平素心氣雖高,說話也不見得好聽,卻到底不是個真正小氣的人。

靈機散人的事情,小白龍只是在當初第一次到盛家拜訪時提過,不想他卻猶記至今不曾忘懷。他這樣大的年紀,即便是受了當初七局之辱,今日依然肯頂風冒雪前來相約,足見其心中仍是有身為圍棋國手的不凡氣度的。于是,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小白龍和褚嬴仍朝著盛大用的小轎離去的方向,深深作揖行了一禮。

離開京城之后,小白龍與褚嬴依舊是一路游歷一路遍訪名家棋手。雖然始終找不到神之一手,兩人偶爾也會為此感到沮喪,但只要想到這世上還有靈機散人尚未約戰成功,兩人就又像是有了盼頭,提得起精神來繼續精進了。

可是,像他們這樣居無定所地到處游歷,哪天要是靈機散人出現了,京城的盛大用又怎么聯絡得到他們呢?

在決定去往忘憂山,拜會一位弈僧的那天晚上,剛打完譜的小白龍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這個問題。由此,兩人便決定了要先找一處清靜通幽的地方安頓下來。恰好,兩人在拜會這位弈僧的時候,順道還在忘憂山游覽了一番。看著這里深山古寺,晨鐘暮鼓,草木蒹葭,曲徑通幽,褚嬴很是喜歡這個地方。小白龍難得看見褚嬴在棋局之外的事物上面露欣喜,當下便決定要在這里定居下來。

在忘憂山弈僧的指引下,兩人用身上僅剩的盤纏買下了后山一處草舍。還好,后山這家人才剛剛搬遷去山下的城里不久,房屋院落各處還不算太陳舊。灑掃一番之后,安置了生母的牌位,小白龍又在院中搬了一塊石頭,在上面仔細刻劃好了十九路棋盤,這個深山隱居的小家就算是完成了。

此后,二人日出觀云,日落披霞,遙看遍野春華秋實和四季風花雪月,靜聽山間清風呼嘯和古寺鐘鼓長鳴,閑來還與弈僧同道紋枰對弈,倒也算過得幾年清靜的日子。可惜這樣的日子,只是對于平凡的小白龍而言有著快樂的意義。而對于生命里只剩下圍棋,始終在追求著神之一手的褚嬴來說,平靜無波可以是人生暫時的調劑,卻并不能是長久的。

很快,京城的盛大用過世了,他的恩師靈機散人終于現身前去吊唁,并在盛大用的遺物里找到了那封戰帖。七局連殺之辱,盛大用至死難忘。他把這七局棋畫成了一本圖冊,正和戰帖放在一起。靈機散人簡單看過之后,倒沒有尋常人的怒發沖冠,反而是在平靜中顯得有些錯愕……

約戰的書函很快由盛家從京城發出。不過,靈機散人畢竟是方外之人,且又避世隱居多年。他在書函里鄭重表態,此局只為與之相見,一償夙愿,并非為世俗爭名,因而不希望有旁人在側觀戰,以免口雜引起擾攘,毀了他的清修。于是,他把約戰的時間定在了上元節這個人人忙著闔家團圓的日子,地方則是京郊的一個偏遠小鎮上。

褚嬴收到書函,整個人幾乎是從椅子上蹦起來的。靈機散人現身,對現在的他而言基本上就等同于是神之一手在望了。小白龍依然像以前一樣坐在棋盤前,看著他興奮的樣子,聽著他不斷絮叨著對手的話,溫柔地朝他笑著。

是啊,他是該笑著的,而且應該是比褚嬴更加開心地笑著的。他耗盡半生陪著褚嬴,要替他尋找的神之一手就在眼前了,幾乎就是觸手可及的,還有什么是比這件事更值得高興,更值得笑呢?

離開居住了數年的忘憂山草舍之前,小白龍誠心地在院子里的棋盤邊種下了一棵小樹。這里的夏日陽光太曬了,讓小白龍有些懼怕。他怕曬,但更怕將來日久天長,會傷到褚嬴。

“進屋下棋也是一樣的。”

“我素來不喜悶在屋里,也實在舍不得山間這份野趣……只是沒料到,這日頭也太毒了些。真想借來大羿的神弓,把這金烏給射下來。”

“其實只要借來些樹蔭,便可以消暑了。”

“也對,等這樹枝繁葉茂了,我們就可以在樹蔭下下棋。再引來一道泉水,摘些野杏,浸在山泉里……那日子,給我神仙日子我也不換。”

“哈哈……”

“明日就要啟程,去赴靈機散人之約了。這一去,少說又要半年,等和他下完棋,你想去哪兒?!”

“自然是去下更多的棋,和更多的高手對弈啊!”

“……也對……不過,就是有些遺憾啊……想若是看這棵樹苗長大,倒也有趣啊……”

“現在此樹還不能作乘涼之用。我們不如先去游歷一番,待幾年再回來。到時,樹蔭照水,林間對弈,豈不美哉?!”

“……只是不知道這樹,還要多少年,才能亭亭如蓋啊……”

“這余生漫漫,又何愁沒有時間呢?!”

可惜,小白龍的余生并沒有太漫長,甚至還長不過一些普通人。與靈機散人的這局棋,對褚嬴而言實在是太重要了。那是他從千年之前,延續到今天唯一僅剩下的東西。執念也好,追求也罷,終歸是現在失去一切的他,眼里心里最在乎的。因此,他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在這前往赴約的一路上,他幾乎是廢寢忘食通宵達旦沒日沒夜地在研習這一千年發展遺留下來的棋譜。

正巧,小白龍也是有這樣最在乎的東西的。所以他非常理解,也非常樂意舍命陪君子。為了生命中最在乎的東西去拼一次,誰會不愿意呢?

可小白龍不是褚嬴,他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他已經四十多歲了。舟車勞頓日以繼夜的日子熬不了多久,他就得了急病。起初,褚嬴以為小白龍只是偶感風寒,便一直言語期待和鼓勵著小白龍能夠堅持下去,還像哄孩子似的答應了他,要在完成了跟靈機散人的對局之后,趁著上元佳節,帶他一起去看花燈。但直至某一天,他開始咯血,褚嬴才意識到他其實已經病得很重了。

自那時起,褚嬴開始勸他要多休息,要保重身體,甚至偶爾也會一咬牙,說出愿意為了小白龍的身體,不去赴靈機散人之約的話來。可小白龍依然只是沖著他溫柔地一笑,而后一意孤行地繼續支起身子打譜練習。

褚嬴知道,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在乎的東西,也有自己的執著了。

有時,褚嬴也會不解他的這份執著。他明明沒有太高的下棋天賦,甚至全身心努力學到了現在,也并不見得比當年從不認真把褚嬴教的東西當回事的蕭令姿好多少。照道理,他應該對于褚嬴口中的神之一手,并不會有太大的追求欲望才對。然而這時已經病重的他所表現出來的樣子,卻仿佛是比褚嬴更加著急,更加渴求。

所以,他這是為了什么,在追逐著,在乎著什么呢?讓這樣的他,依然在溫柔地笑著……

終于,在與靈機散人對局的前一天,在距離約好的偏遠小鎮一山之隔的另一個小鎮上,小白龍似乎再也支撐不下去了。曾經那個總是溫柔笑著的小小少年,此刻正滿臉蒼白,有氣無力地癱坐在棋桌邊,指尖卻還在顫巍巍地拿著一顆顆棋子繼續往棋盤上放。不久,隨著他顫動著全身地一聲咳嗽,血像花雨般灑落在了棋盤上。

“今日不要再下了!!!”

“明日就是與靈機散人的對局了,再多練一些,總是好的……”

“……下完這一局,我們就去忘憂山專心修養!”

“我恐怕……不能再陪你繼續尋找了……”

“不會的!你的身體一定會好起來的!”

“……遺憾啊,遺憾……”

“這次,我們定能找到神之一手!到時,你我都不會再有遺憾了!”

“遺憾啊……我終究還是沒能看到,山那邊的花燈……若有來世,我真想……真想親眼去看看……”

子時到來之前,小白龍終于放下了手里的棋子。同時,他也帶著這一生無數的遺憾,斷了自己的那口活氣。就差一天,就差一步。望著座位上漸漸變冷的小白龍,褚嬴卻也在遺憾著最終沒能跟山那邊已經約好的靈機散人對上一局。

“就差一步……就能到達那個位置了……可惜了……就差一步……”

山那邊的煙花開始綻放,一陣一陣沖上夜空,爆發出巨大的響聲。絢爛而瑰麗的光華,在綻放的一瞬間照亮了整片黑夜,也映照在所有人的臉上。在人間,又一年的上元佳節來臨了。可在這里,那片困住了褚嬴一千年的黑暗也再度重臨了。

名震天下的棋圣白子虬,死在了一個孤寂的夜晚。本來,這應該是一件極其轟動的事情。然而,這個偏遠的小鎮實在太偏了,偏得一度沒人能認得出那天獨自死在客棧樓上的人究竟是誰,就這樣草草將他用席子裹出去埋了。

至于山的另一邊,在約好的小涼亭里靜候了一天的靈機散人,自然也是不可能再等到那個他要等的人了。石桌上的古棋盤已經方方正正地在那里擺了一天,旁邊兩個極具古韻的棋盒上還各自貼著奇怪的封條紙,上面寫的兩個名字也像是已經久候了許多個年頭了。

思玄與敏則。

靈機散人今日難得地脫去了身上的道袍,換回了他平素最喜歡的那身碧水青衫。滿頭青絲如傾墨,發間飄帶似涓流,又有桃花美酒在手,綠鞘寶劍在側,一時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魏晉風流的樣子。他的弟子已經老朽故去,可他卻還是當年救下那人時的年輕模樣。或者,這也是他和盛大用之間的秘密吧。

整整一天,他都這樣獨自站在小亭里,安然凝目眺望著外面的小竹林。風過處,又仿佛還在聆聽著周遭山林歷經歲月滄桑的聲聲嘆息。可直到日薄西山,晚霞映紅,照在他豐神俊朗如昔的臉上,他等的那個人,也始終沒有出現。

是對方失約了嗎?或者,他又是在期待著什么呢?

小亭外的鵝卵石小徑上,慢步走來了一名十八九歲的粉衣女子。她頭上梳著精巧的靈蛇髻,嬌俏可人的臉上還是一樣笑得梨渦淺淺,燦若三月桃花。一見到小亭里的靈機散人還落寞地等在那里,她便轉著眼珠子,往腳邊隨意摘了一根狗尾巴草,一蹦一跳地突然躥到了靈機散人身邊去。

“真真!”

“你來了……”

“怎么樣,怎么樣,你說的那個白子虬,他來了沒有啊?”

“他應該……不會來了……”

“哦!那不如就算了吧!反正都過了這么多年了,你父親也一直在塔底下睡著,他不可能跟我們有什么關系的!”

“是啊……這么多年了……當年的一切早都該灰飛煙滅了……可那張棋譜,那招凌空罩……”

“可能是巧合吧!從古至今會下棋的人這么多,你父親那些舊招數被后人想出來,再發揚光大,一點都不算稀奇啊!”

“巧合嗎?!或許是吧……”

“那不就行了!你還在這兒等什么白子虬,鉆什么牛角尖嘛!走,今日上元佳節,阿娘我帶你看花燈去!”

“不去!!”

“嗯?!為什么?!我們母子倆這么多年沒見,難得一起過一次節!你小時候不是最喜歡跟我一起去看花燈了嘛!”

“煩……”

夜幕降臨之前,靈機散人已經收理好桌上的棋盤和那兩盒終究未開封的棋子回去了。這個藏在兩山之間的偏遠小鎮上,正月十五的華燈初放,仿佛又給新春的尾巴續上了最后的團圓氣息。不過,無論是真是假,這些花燈亮在蜿蜒的群山之間,儼如流淌的星河,看著竟真是那樣寧靜而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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