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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最好的禮物

  • 南梁遺事
  • 袖盈香
  • 5111字
  • 2021-04-07 23:34:55

樂器一向不是蕭令姿擅長的項目。張月娘倒是當初私下里學過一些,但也并不算精通的。不過,這并不影響蕭令姿對這支短笛的喜愛和興趣。因為那是褚嬴這一年送她的第一份禮物。一份與圍棋無關的禮物。

褚嬴簡單弄了些小兒科的曲譜過來,手把手教她看譜和音調。從此,蕭令姿在興慶殿躲著保持置身事外的工夫里,就又多了一個玩樂的項目。張月娘看他們玩樂之余還不忘多添些益趣,連銀鈴這個生平只曉得貪吃的丫頭也開始學起來了,也就沒多作攔阻。只是偶然有些時候,看著他們那樣親昵地玩著樂器絲竹共振,她也不免要回憶起許多年前,那個同樣用淺淺笑眼看著身旁教她彈琴的男子的自己來。

“長公主當真是對褚大人心生愛慕么?”

蕭令姿年已到十八,張月娘這個十年奶媽終于熬成婆了。從之前一開始的擔心她年少不諳世事不知輕重,容易遭人欺騙;到后來看著她失魂落魄地冒雨回宮大病了一場;再到他們諸多分分合合之后,如今的絲竹共振琴瑟諧鳴。張月娘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又不似曾經的自己。

他們之間的身份相差懸殊是真,這是張月娘曾經警告過蕭令姿不可越雷池半步的最大因由。然而他們現在眉眼相看之間的繾綣情意也是真,褚嬴看起來也并不像是當年那個顧著諸多世俗包袱的他。于是,張月娘的擔心又多了一重。她曾因對方礙于身份年紀的畏縮不前而失敗過,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遭人笑柄和白眼。所以,她不希望這一幕會再度重現在自己眼前,更不希望自己帶大的這個孩子會變成那樣的人。

“?”褚嬴回去之后,獨自懶洋洋躺在小榻上繼續玩著短笛眉開眼笑的蕭令姿被張月娘突然過來的這句問話給問住了。良久之后,她臉上才慢悠悠泛著紅暈,不好意思地沖著張月娘腆腆笑道,“呃……嗯!!月娘,你都知道啦!”

張月娘望著這情竇初開的小丫頭良久,忽而臉上露出一種極其復雜的神情,她明明還在笑著,眼里卻不知怎地泛起了淚花。這讓蕭令姿不禁有些無所適從,趕忙從小榻上正緊坐了起來。張月娘自然覺察到不妥之處,趕快一邊擦著自己眼角的淚花,一邊道:“長公主不必慌張!婢子只是看長公主如今長大了,替長公主高興罷了!”

“你……不罵我了?!也不會罰銀鈴?!”蕭令姿想起張月娘曾經說過的話,還有她平常的那些專挑銀鈴給蕭令姿下馬威的作風,就不由得一雙眼珠子要滴溜溜跟著心思打轉。

“不會了!應該……以后都不會了!”出乎意料的是,張月娘這次的反應卻出奇的平靜而溫和,即便是知道了這樣的事情,她臉上也是笑著的。

“月娘,你怎么了?!你以前,好像不是這樣的?!”蕭令姿覺得不妥,還是站起身湊到她身旁,像從前那樣拉住了她的衣袖搖著。

“長公主如今已經成人,有些事月娘自然不敢再僭越造次?!睆堅履镆蚕裢R粯酉胍斐鍪秩ッ念^發,卻忽地在半空中又把手收了回來,道:“長公主,如今月娘這里只有一些肺腑之言,務請長公主要牢記在心,千萬三思而行。”

“那你說,我都答應你!”

“兩年了,婢子雖身在宮中卻也看得出來,褚大人才德具備,內外兼修,實在是個難得的人。長公主如今既與他兩情相悅,足見眼光獨到之處,婢子也沒什么好不放心的了……”張月娘張口先冠冕堂皇說了幾句,隨后又輕輕低垂了眼皮似在猶豫些什么,最后決定了才正聲道,“最重要的是,他是個肯為長公主你擔當,為長公主你保駕護航,用心愛護呵護你的男人。這樣的男人,世上實在太少,不是每一位女子都能有幸遇見的。自古良人難得,如今褚大人更是難得。長公主既能遇見,實屬幸甚,更應珍惜。長公主須知,男女情愛之事,當有恒守一生永不相負之志,切不可憑一時興之所至隨意借來耍玩。”

“我還當月娘你是怎么了呢,原來你是怕我一時興起,故意去借這事戲弄他……”蕭令姿聽罷她這些話,不禁笑了出來,“你放心吧!這個我心中有數的!他是什么樣的人,月娘你只在興慶殿看了兩年,我這兩年宮里宮外地總也比月娘你知道得多吧!更何況……我知道月娘你在擔心什么!”

“長公主……”張月娘還想說什么,可看著她如今的神情模樣,最后終于也沒再講下去了,“……明鑒!”

當年那個毛剛長齊的小丫頭,如今果然是長大了?;蛘哒f,這兩年經歷了許多事,她的成長已經出乎張月娘意料之外了。她與褚嬴,一個是表面看著嬌俏可愛,玩世不恭,什么都顯得稚氣未脫;一個是表面看著儒雅風流,君子謙謙,什么都顯得老成持重。但這只是流于表面而已。一旦化作陰陽二氣落入棋盤,那就完全是兩回事。

可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吧。

“你如何知道月娘在擔心什么?”果然,次日褚嬴一聽聞這件事,好奇心就和他手里的黑子一樣毫不猶豫就沖上去了。

“無非就是,她當年的前車之鑒唄!”蕭令姿這頭的白子該擋還是得擋一擋。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褚嬴有些玩味地念著《戰國策》,隨意地讓手里的那顆黑子在指尖翻了兩個轉,最后毫不留情地給蕭令姿的白子來了一手斷。鑒于這招沖斷對于現在的蕭令姿而言不算什么疑難雜癥,于是他又突發奇想道,“哎,敏則,你說如果當年換做是你,你會怎么做?”

果然,白棋下一步還是只有繼續擋。蕭令姿手里的棋子剛剛落下去,便兩眼望天思考了片刻,才道:“如果換做是我,我必定毫不猶豫地拋開一切帶著月娘遠走高飛!”

沒錯,這就是在目前這種形勢下,被褚嬴沖斷之后還會繼續耿直地選擇擋的人,才能做出來的事情。褚嬴默默地翻了個白眼給她,然后認真地繼續斷她,“那要是你不能遠走高飛呢?!”

“你這是什么問題……”蕭令姿的擋還在繼續,仿佛完全沒過腦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褚嬴的斷也在繼續,眼看著這片黑子再過去就要連到另一片黑子,直接把蕭令姿給吞了。

“那就……換一換?!”蕭令姿看著棋盤上的局勢,像是突然回過神來了,下一手及時改正選擇了扳,“哎,那要是你呢?!”

“若換了是我,縱使局勢再惡劣,只要你還愿在我身邊與我共進退,我決不相負!”褚嬴言罷輕輕往旁邊反扳了一個,“再者,相信以我之能,再復雜的局勢也必有可解。”

棋盤上這一塊兒的黑白二子態勢雖然膠著,卻并沒有平時下的那樣廝殺激烈,看起來雙活的態勢還是大有可為的。蕭令姿不知怎么忽然就來了靈感,要來個就地做活一下,道:“你這話聽著倒是不錯。難怪……人家會說,良人難得,你褚大人更難得!”

“你說什么?!”褚嬴忽然聽見她這句話,心下猛地一驚,竟不知是驚訝還是驚喜。

“沒什么,沒聽見就算了!”蕭令姿雙頰微微泛紅,扔下棋子站起身就要走。等到褚嬴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笑出聲的時候,蕭令姿已經兀自跑回內殿里去了。

這天的這局棋直到褚嬴起身要回去都還沒有下完。蕭令姿不知道在內殿里搗鼓些什么,跑進去之后便一直都沒有出來。不過,就在褚嬴估摸著她又是眼看著要輸棋,才故意耍小性子躲懶時,她卻又不知怎的突然悄摸出現在了正打算收拾完棋子回去的褚嬴身后。

一雙白皙的小手驀地從身后往褚嬴的腰上緊緊環住,褚嬴一時間還真被她嚇了一跳。但從靠在他背上的那個人頭的高度判斷,整個興慶殿上下除了她應該也沒人會在這時候做這樣的事情。于是,那陣沒來由的驚訝,瞬間就變成會心一笑。褚嬴隨手把棋子分進棋簍里之后,又輕輕把自己的一雙大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你又想怎樣啊,小丫頭?!”

“你猜!”

“猜中有獎嗎?”褚嬴笑著打趣道。

“嗯——你先猜!”

看這意思大概率應該是有的。褚嬴默默地兩眼望天,眼珠輕輕一轉,道,“想抱著我!”

“……”蕭令姿靠在他背上認真想了想,倏然臉上一紅,趕緊松開了自己環抱在他腰上的手,又往后退了兩步。

褚嬴被她這電光火石般的反應惹得笑出聲,還慢慢轉過身來,一邊用手里的紅頭折扇敲打著手心,一邊看著她羞怯的模樣一臉得意道:“怎么樣?!我猜得可對?!”

“咳……”蕭令姿眼見低頭避不過去,于是只好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嗓子,低聲嘟囔道:“對就對!反正也是給你的!”

褚嬴原本還有些好奇她剛才進去搗鼓了這么久,會給他弄出來個什么獎品。但見她忽地兩手一反,居然開始往身上解起了自己的腰帶,這回可就輪到褚嬴整個人蒙圈了。光天化日,興慶殿正殿之內,堂堂的南梁長公主,居然當著男子的面要寬衣解帶?!

雖然有時候吧,褚嬴也確實是會想起當初在仙人指路夢境中的那個游泳池妖怪,可那終究只是個藏在他自己心中無人知曉的虛幻夢境而已。他這二十八年的理智和教養,還不至于色令智昏到連這點分辨和約束的能力都沒有。即便到了現在,他也從未想過要在現實中有任何逾矩的不軌行為。

“敏則!!你干什么呀?!”褚嬴愣了愣神,見她不像是跟自己開玩笑,而是真的很認真在解身上的腰帶,他臉上剛才的得意就霎時全下了。他趕快大步上前,雙手一把拉住她穿在外面的大衫衣襟給她合攏,漲紅著臉緊張兮兮地語無倫次道,“……我,我是說要獎品,可我沒說要……那,那個,你堂堂長公主,怎能在這里做這樣的事情!!”

“啊?!”然后,蕭令姿反過來也被他這突然而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想不明白自己哪哪兒又不對了,只好疑惑地仰頭盯著他道,“你在說什么呀?!不是說好了猜對送你獎品!我又怎么了?!”

“你……”這死丫頭幾天的工夫大了一歲,又不知道從哪兒學了什么烏七八糟的東西回來,這回還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打算把她自己當獎品嗎?褚嬴想著自己這些日子看得她也算夠緊了,但現在出了這種情況,他也顧不上臉紅了,只好直言道:“可是我們還沒有成婚!!”

“我知道??!”話都說到這份上,蕭令姿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可這跟成婚有什么關系?!你松手!我動不了了!”

“你……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褚嬴簡直難以置信她會突然變成這樣。

“就一條腰帶而已,我應該說什么?!”

“腰帶?!”

然后,兩人互相用疑惑的目光對視了整整十秒。一種雞鴨開會有色跨聊的尷尬氣氛,在兩人身邊油然而生。褚嬴感覺到自己抓著她衣襟的雙手有點發抖,十秒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松開。得虧剛才他沒說出諸如公然勾引不知羞恥之類的無禮詞匯來,否則現在就算沒被她打死,目測也得大吵一架,從此君子聲名不保。

最優秀最值得慶幸的大概應該是,她到現在還沒明白過來剛才發生了什么事情。

得了褚嬴松開手,蕭令姿小心解下了自己腰間環著的那條又窄又薄的白色腰帶,然后兩手一翻一伸,變戲法似的就把它環扣在了褚嬴的腰上。這條腰帶看著窄薄輕軟,卻不知怎地竟是實心的有些發沉發硬。褚嬴不明所以地張著雙臂,低頭仔細往腰上看了又看,好似又覺得這腰帶有些眼熟。

“這腰帶是……”

“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它就是繞指柔!”蕭令姿輕輕地用手指點了點現在環在褚嬴腰間這條腰帶的那個造型詭異的帶扣,也便是繞指柔的劍柄。

“古劍繞指柔?!”褚嬴恍然有些愣神,更掩不住有些驚喜,心說自己也是讀過劉琨的許多作品,勉強算得上是個路人粉的?,F在他自己曾經最感觸最喜歡的詩句里的東西就在自己身邊,竟愣是這么久都沒發現。

“嗯!”蕭令姿認真地沖他點了點頭,道:“這把劍從我習武時就跟著我了,本來是韋老夫人的。那時,她說我是女子,手上總帶著兵器未免武相了些,可不帶兵器又不好傍身,就將這繞指柔贈我帶在身上。一來記著它的品性,二來也可以保護自己?!?

“原來是韋老夫人送你的?!瘪屹焓州p輕摸過腰上的帶扣,心中沒來由一陣感慨。他曾見到過蕭令姿使這劍好多次,卻斷沒想過這把在蕭令姿手里像蛇一樣詭異靈活的劍,還有這樣一個身份,這樣一個名字,這樣一層意義?;剡^神時,褚嬴突然覺得自己是不該收她這件物什的,于是趕快一邊伸手要把它從自己身上解下來,一邊道,“既然這把劍如此意義重大,你怎可輕易解下送給我?!”

蕭令姿見狀猛地一伸手,重重按住了他正往腰間去解的手,真心誠意道:“不!思玄!它已經跟了我這么多年了?,F在我已經長大了,可以保護自己了。有你在我身邊,也不需要它再提醒我記住些什么了。但它現在有一個更重要的意義,就是幫我保護你!”

“可是……我又不會用它……”褚嬴聽著她的話,雖然覺得很溫暖很感動,但說到用劍保護自己,畢竟還是要從實際出發,“你不會,想要我學武吧……”

“才不是……你不會,我會就行了?!笔捔钭撕龅卦俅螕溥M了他懷里,雙手就疊著繞指柔的劍身再次緊緊環抱在他腰上,而后仰頭用一雙閃著清光的烏黑眸子望著他,道,“我們學武之人跟你學棋一樣。棋盤上,你常執黑,所以黑子就是你。現實中,劍常伴我,因而此劍就是我。以后有它在你身上,就像我在你身邊一樣。你剛才不是猜,我想抱著你嗎?那從今往后,它就和我一起抱著你,一起保護你……”

“敏則……”聽著她的話,褚嬴霎時覺得心頭一陣觸動,全身都像是被極其柔軟的云絮包裹了起來,和當初第一次把她擁在懷里的感覺是那樣相似,卻又好像有些不同。他下意識地笑著收緊了自己的雙臂,要把這朵云緊緊抱在懷里,就像此刻環在他腰上她化作的繞指柔一樣,“謝謝你!這是我這么多年來,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了!”

蕭令姿幾乎是整個人被他融在懷里了。聽著他俯身在自己耳畔的呢喃細語,她暗暗抬眼去看了看他臉上的神情。見他是一副溫柔笑著心滿意足的模樣,她自己也便幸福地甜甜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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