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嗣,你這是什么表情?”
“沒什么,巡檢使,我心里已經好多了。”荊嗣沖著李守節拱手施了一禮,便朝席位走了回去。
“也還行,少年人的自我治愈能力還是比較強的。”李守節滿意地搖了搖頭。
眾人重新入席后,李萬全坐在上首,再次沖著李守節敬酒道:“得臣賢侄,你這次是去府州作甚呢?”
李守節笑著掃視了一圈堂內眾人,隨意編造了一個借口:“府州歷來效忠東京,常年貢馬赴京師,故天子令我前去撫慰一番。”
“若是只是為了北上撫慰折家,就算是定難軍從中作梗,也不會過分為難天使的,賢侄你何故帶帶這么的部下北上呢?”
李萬全一番審視的目光朝李守節看來,他摩挲著下巴,靜靜等待李守節回答。
“定難軍李家或許不會為難我等,但是其境內的蕃人部落就不一定了,或許某支定難軍也會突然反叛出夏州,于途中截殺天使,在之后一路暢通無阻地逃入大漠,在往后不知所蹤,也說不定呢。”李守節意味深長地回道。
“哈哈哈,”被李守節的玩笑話逗樂,李萬全笑道:“賢侄所言有理。”
“來,諸君飲酒!”李萬全收起了探求的目光,臉上再次恢復成了那副半醉的模樣。
定難軍李家本來就是黨項部族,又鎮守夏州八十多年,前后傳承了五代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保全了一方平安,深受本地蕃漢百姓的信賴。
而且蕃人部落尤其好重豪酋,因此黨項李家在銀、夏、綏、宥、靜五州諸多的蕃人部落里很有威信。
李守節偽稱是東京的使者,北面的蕃人部落不一定會買后周的帳。
但是若是李守節是定難軍李家的朋友,那他此番北上一定暢通無阻。
蕃人中雖然有一部分人喜歡劫掠行人,但是大部分蕃人對于盟誓還是比較看重的。
黨項李家作為銀夏五州共主,在夏州節度使的封地里,就是毫無疑問的王者。
隨著李家鎮守夏州的時間越來越長,夏州之地的蕃人只會更加歸心,離只用一面“李”字旗就能招攬數千兵馬的威風時刻,差不了多久了。
銀夏五州,地形破碎,土質疏松,多為塬、梁、峁及溝壑叢生的地形,又有沙漠隔絕內外,隨著中原王朝國力的衰退,已經成了得之無味,棄之不可惜的極邊之地。
漢人勢力的退出,使得昔日內地,變成了現在的蕃人祖地,真真地應證那句“我們不去占領,人家就會去占領”。
夏州節度使李家將五州之地經營成了一個鐵桶,讓這片土地重新煥發了生機。
尤其是橫山一線多馬宜稼,人物勁悍善戰,是天然的精兵來源。其中又有鹽鐵之利,當真成了黨項人的“祁連山,焉支山”。
但是定難軍李家也不是沒有短項,銀夏五州畢竟是苦寒之地,嚴重依賴同后周的榷易,這也是顯德初年,郭榮能夠威脅定難軍李家的原因所在。
把糧食、茶葉等必需品一斷,黨項李家就得難受好一陣子,因此定難軍頂多就敢在后周和北漢之間跳一跳,倒是不敢真地把事情做得太絕。
除非這群黨項人得到了河西,擴展了戰略縱深,得到了一片又一片的膏腴之地,否則定難軍也就是個強橫的藩鎮罷了。
是夜,賓主盡歡,李守節三人也住進了節度使府的廂房。
天亮后,李守節在女使的服侍下,洗漱了一番,總算是恢復了些精神。
“唉,什么時候杜康能夠消失,什么時候就世界和平了,天天喝,夜夜飲,這玩意有這么好喝嗎?”
心里發完牢騷,在府內仆役的帶路下,李守節來到了夏州節度使府的小客廳。
廳內李萬全正坐在長桌案后,饒有興趣地閉目養神,看起來絲毫沒有被昨夜的酒水壞了心力。
看到李守節病懨懨的樣子,李萬全笑道:“賢侄,你這酒量還得多練,得虧你是住在河東,若是你來了這北地,不能飲酒,不善飲酒,在這寒冬臘月的時候可就難熬了。”
李守節不置可否,坐到了另一面的桌案后,朝著李萬全說道:“李叔父,咱們先吃朝食,我現在腹中空空,就難熬得很。”
“哈哈哈,你這性情倒是合我的脾氣。”
李萬全拍了拍手,將身后的女使喚來,吩咐廚房開始上飯菜。
他們二人朝食吃的是羊肉湯,加胡餅,也算是典型的西北特色,可惜這個時候沒有辣椒,干喝湯倒是有點味淡且膻。
李萬全看李守節似乎喝得很盡興:“賢侄,這羊湯可是合你的胃口?”
“早起喝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舒服得很。”
李萬全揮了揮手,將廳內的閑雜人都屏退了下去,他用絹布擦了擦嘴。
“嗯,楊節帥的書信我昨日已經看過了,今日喚你來吃朝食,也是為了商議此事。”
看著李守節準備停下吃食,李萬全連忙擺手道:“你不必如此,就當這里是自己家,怎么舒服怎么來。”
“既然李叔父都這么說了,那我就不客氣,您可別怪我失禮。”李守節將剩下的胡餅丟在羊湯里,端起來湯碗,“呼嚕,呼嚕”地連喝了兩口。
“你這孩子,不拘小節,真是太對我脾氣了。我今日就會派人前往夏州,去為你探探路。”
“那就有勞李叔父了。”
“那你現在可以說說你北上的真實目的了吧?”
被李萬全突然問及北上的目的,李守節猝不及防,被一口羊湯嗆到了氣管:“咳咳咳。”
“李叔父何出此言?”李守節拍打著胸腔,抬頭問道。
“我聽說賢侄在隰州之戰的時候有參贊之功,官家稱贊你將門虎子,不墮你父親的威名。”
“你這次帶著百名精悍人馬,跨州越郡,當真只是為了北上撫慰折家?”
李守節將湯碗往外推了推,用一旁絹布擦了擦嘴,笑著回道:“那李叔父以為侄兒此番北上,真實目的是為了……”
李萬全佯裝發怒道:“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還用問你。”
他起身離開桌案,坐到了李守節對面的椅子上,開口問道:“你就告訴我吧,這西北苦寒之地,我實在是呆夠了,這有時候出巡都能遇到黃沙漫天,一口西北黃沙吃得嘴里都是。”
“連此地的小娘子都那般剛強,不似東京城里的小娘子那般溫婉可人。”
聽著李萬全半真半假的粗鄙之言,李守節將絹布丟在了一旁,笑道:“西北、河東皆是大周疆土,叔父為國戍邊,正是天子對叔父的考校,若是叔父不能鎮守好延州,何談再調回關東州郡。”
“李叔父莫非以為這大周天下的職缺多如牛毛?”
李守節靠在了椅背上,接著說道:“自唐末以來,梁、唐、晉、漢先后立國,再到太祖帶兵誅佞臣,建立大周,這五代朝廷產生了多少將吏,天下的職缺和禁軍的軍職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若是您在延州做得太差勁,您以為官家還會再給叔父機會嗎?”
“或者說,您和前延州節度使李節帥一樣,和天子有舊誼?”
李萬全默然不語,他本身就是個粗人,除了弓馬嫻熟外,并沒有什么出眾的功績。
他之所以能夠到延州出任留后,也是當初隨郭威起兵入東京的功勞使然,若是在延州平平無奇,回京后沒準就被放在某個虛職上終老一生了。
沒了之前的銳氣,李萬全仿佛蒼老了不少,平時挺直的脊背也肉眼可見的彎了下去。
“賢侄,你可有教我?”
“李伯父,您能夠被官家放在延州,足以證明官家對您還是寄予厚望的。延州北抵銀夏,南通鄜坊,是要害之地。”
“官家放您在這里,不無防控定難軍的心思,就算不能防控定難軍,這延州也要治理好,不能任由府政敗壞下去。你踏踏實實地治理好延州,不比想這想那的強多了,您說呢?”
李萬全連連點頭:“賢侄所說的有理,只是這州政繁雜,我該從何處使力?”
“反正就算是現在派人去夏州,一來一返估計也要花上十多天,如果您不嫌棄我見識短淺,我倒是愿意替您提兩個建議。”
“賢侄但言無妨?”
又到了李守節的拿手忽悠環節,他起身說道:“西北之地,自從唐末以來,吐蕃、回鶻、吐谷渾、黨項等眾多部族遷入,如今從綏州往北,延州往西蕃部遍地。”
“跨州連郡,與漢民回易的熟戶有,藏在山里,自耕自種的生戶也有,當今各地生口缺失嚴重,而蕃部不通王法律令,動輒起事對抗,如實能夠招攬延州蕃部以為腹心。”
“一來能夠使得延州穩定,蕃漢百姓人人歸心。”
“二來若是蕃部熟悉了基本的漢律,能夠過上更穩定富庶的生活,其必定歸心,若是有賊寇入侵延州,其為了保衛家園,必定會跨馬攜弓,供您驅使,如此延州旦夕間可得雄兵數千、乃至數萬。”
“此所謂一石二鳥,招攬蕃部就是侄兒我給叔父的第一板斧。”
李萬全聽完李守節的話,不住地點頭,招攬蕃部確實可行,但是難度太大了,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去做,才可能出成效。
這也是諸多西北守臣的心得,只要蕃部不做亂就好了,誰會去同這些語言都不通的家伙交流。
“只是此事恐怕需要時日不短?”李萬全為難地看了一眼李守節。
“李叔父勿憂,西北不似河東河北之地,您又剛剛上任,擔任留后,我估摸著您最少也得在延州待上三四年。”
三四年后形勢波云詭譎,不管是誰當政,為了避免動亂,一切從舊,至少半年間東京朝廷是不會強行移鎮的。
三四年的時間治理一州,多少也能見到效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