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十一的內景深處有一扇大門。
大門的另一邊是一條河流。
一條黃色的河流。
當許十一推開大門的那一瞬間,無數河水通過大門的縫隙向自己涌來。
少年下意識地拿手去擋,可奇異的是,這河水竟仿佛沒有實體,穿過了自己的身體,直直地往自己的內景中涌去。
河水中帶著一股溫和的氣息,少年只覺得自己似乎被浸泡在溫泉之中,整個人都煥發出一股不同尋常的活力。
這是一種神魂層次的滋養。
少年很享受這種感覺,整個人的心神完成沉浸在了這片暖流之中。
許十一隱隱覺得這種感受是那樣的熟悉,自己似乎很早以前就經歷過了。
如同脫胎換骨。
忘卻前世今生。
漸漸的,少年放下一切戒備昏睡過去。
少年終究是太累了。
少年放下了一切負擔,無論是師兄的下落,還是白鯉鎮的謎團,似乎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了。
黃色的河水漸漸淹沒了整個內景,少年沒有反抗,如同一棵無根浮萍,任由河水帶著自己進入了大門的另一端。
......
有時候,故事看得太入神容易陷入其中無法自拔。
看一幅畫太久,不知不覺間你就會成為畫中人。
睡夢中,許十一似乎看到了很多別人的故事,白鯉鎮里另一個少年的故事。
回過神時,許十一發現自己正站在白鯉鎮的街邊。
少年在這一刻產生了片刻的恍惚。
“陸離,今天咱們去麗春樓聽曲兒吧,聽聞師師姐今兒個又有演出了。”
幾個衣著華貴的少年來到了許十一身邊,熟練地將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許十一看著他們頗為親密的舉動,下意識的產生幾分抗拒,但是心里又覺得這樣子理所當然,好像這本來就是自己的常態。
“陸少爺怎么看起來不太高興啊,莫不是昨天被那幾個姐姐掏空了身子?我看你光顧著喝酒,也沒見你多占什么便宜啊。”
“別瞎說,你也配和陸離比?一個陸離怕是能頂三個你這樣的軟腳蝦。”
一個體格健壯的少年立馬反駁過去,看樣子頗為維護自己。
說罷,幾個少年不顧街上其他人的眼色,竟在馬路中央放肆地大笑起來。
“走啦走啦,今天咱們哥幾個可得好好聚上一聚。
畢竟師師姐馬上就要被皇上召去京城啦,傻大個估計也得跟著他姑姑一起走咯。
這可能是我們兄弟幾個最后一次見面了。”
許十一任由幾個少年將自己拉著走進了麗春樓內。
明明這些事情并不稱自己心意,但腦海中似乎總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這就是你的常態。
你陸離的常態。
許十一微微皺眉,陸離這個名字是這樣的陌生,可這確實就是記憶中自己十五年來的名字。
“陸少爺,怎么你今天一整天都郁郁寡歡的啊,莫非是今天的姐姐不對你的胃口?”
“是啊、是啊,今天都沒見你怎么喝酒,莫非是又被你家老爺子教訓了?”
酒樓內,幾個少年打趣著許十一。
許十一搖了搖頭,雖然知道這時自己該說幾句場面話,但不知為什么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只能在眾人的調侃聲中喝下了幾杯罰酒。
看著酒樓內眾人的調笑,許十一只覺得這些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得就好像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酒到半巡,在眾人驚訝地眼神中,許十一站起身來揮手作別,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麗春酒樓。
我究竟在哪?
我到底是誰?
白鯉鎮的街邊,路人們都看向了這個喝得醉醺醺的少年,甚至不少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計前去攙扶。
白鯉鎮陸府的少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許十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陸府的,看著屋內幫自己寬衣解帶遞湯送水的下人們,少年只覺得好生煩躁,下意識伸手想要拿劍將眾人轟開。
可是自己腰間什么都沒有。
被安置在床上的許十一只覺得自己的腰間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些什么東西。
就和此時自己的內心一樣。
拔去了爪牙的幼虎會不會想念馳騁森林的快感?
當然是會的。
少年掙扎著起身,雖然過了這么久酒早已經醒了,但少年仍覺得身體不聽自己的使喚,就好像這是別人的身體一樣。
許十一打開窗戶,看著窗外的月亮,本想借著夜晚的冷風讓自己清醒一下,但不知為何,十二月的天竟然一點都不冷,反而透來絲絲暖意。
少年真是厭煩到了極點。
他再一次伸手向腰間探去,想要斬開眼前的種種不適。
但結果并沒有改變。
腰間什么都沒有。
少年嘆了一口氣,重新回到床上睡去。
月亮落下,太陽升起。
可新的一天并沒有什么不同。
許十一依舊每天玩鬧,喝酒,吃著陸府為自己準備的菜肴。
這很平淡。
也很無聊。
少年無數次伸手向腰間探去,可那里什么都沒有。
“陸少爺,莫非你是得了什么花柳病?怎么這幾日都和蔫了的茄子似的。”
麗春樓中,哪怕四周坐滿了各色佳麗,許十一依舊不為所動,只顧一個人飲酒。
酒是良藥,一醉可治百病。
許十一依舊是半途就離開,眾人也沒有勸阻,畢竟在這些日子里他們都習以為常了。
少年踉踉蹌蹌的走回陸府,這幾日下來自己早已習慣,已經不需要路人攙扶了。
不知為何,陸府今天難得的沒有下人,許十一卻也不惱,這本來就順自己的心意。
少年并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轉身來到陸府的大院。大院里空無一人,只有一棵歪脖老槐樹與自己作伴。
少年靠著槐樹,卻并無睡意,無聊地一根根折下老槐樹的樹枝。
突然,少年眼前一亮。他用力的剝去手上樹枝上所有的芽,又用旁邊一塊不規則的石頭削去了樹皮。
終于,少年露出了開心的笑容,這是這些日子里他唯一一次放聲地大笑。
少年手中是一根樹枝。
也是一把劍。
用樹枝做成的劍。
酒是良藥,卻治不了心病。
可許十一的劍可以。
看著自己手中這把拙劣的如同頑童玩具般的劍,少年放聲大笑。
我這一劍啊,斬去人間許多愁。
......
下一刻,少年的身影出現在了祠堂。
少年面前站著的卻是一個和陸離有著七八分相似的中年人。
中年人面色凝重,目光緊緊的盯著自己,這畫面就像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父親正在看著自己犯了錯的孩子,想要施以懲罰卻又于心不忍,只能用帶有怒意眼神來發泄心中的怒火。
“我們陸家世代為冥宗鎮守忘川河外的那條白蛟,現下白蛟即將渡劫化龍,我們一族只要最后三十年時間便可以借白蛟化龍的氣運與中州武當抗衡。
而你卻為了一個愚蠢至極的夢想要放棄家族世代相傳鎮守白蛟的責任,你視宗族的使命為何物,又視白鯉鎮百姓的姓名為何物?
離兒啊,聽我的,放下你手中的劍吧,只需要你最后為宗族鎮守六十年時間,我們一族便真正的自由了。
只需要你一個人的犧牲,以后陸家的后代都可以回到那廣闊的世界,去完成他們的夢想。”
中年人說罷,便起身要奪去自己手中的劍。
自己手中的不再是木劍,而是一把真真正正的劍。
許十一下意識的想要反抗,卻發現這具身軀竟自行動了起來,阻止了中年人奪劍的動作。
這是這具身軀自己的意識。
剎那間,無數記憶向自己涌來,許十一仿佛大夢初醒,他感知到了更多關于陸家的記憶,以及這具身軀自我的意識。
陸離的意識。
......
陸離是陸家族長陸沉的獨子。
陸家這個宗族幾百年來都為冥宗鎮守忘川河,為的就是看守住鎮外的那條白蛟。
每一代陸家都需要一個直系后裔用自己的血脈作引化作陣眼,從此與白鯉鎮的封陣相連,用自己的余生來守護白鯉鎮的安寧。
一旦與封陣相連,自己所有的真氣都將成為封陣的養分,自己也將再也不能在修行的道路上前進半步。
可陸離是先天劍胎,他向往著更廣闊更有趣的世界,那個世界的名字叫江湖。
每一個少年都有一個去遠方的夢想,他們發自內心的抗拒著祖輩給自己安排的道路,總想要靠自己闖出一片天地。
夢想這個詞很偉大,卻也很虛偽,如同一輪天上的明月,眼中只有夢想的少年再不會注意腳下的土地,哪怕前方就是懸崖,也會義無反顧的縱身往前。
中年人要奪下陸離手中的劍,就是要讓兒子放下自己虛無縹緲的夢想。
陸離不愿意放下劍,因為他向往那遙遠的江湖,那里有刀客有劍士,有把酒言歡也有明爭暗斗。
那里的每一天都充滿未知與變數,即使兇險卻也有趣,不像現在這死氣沉沉的白鯉鎮。
許十一也不會放下劍,因為他剛剛才很艱難地拿起了劍,而有些東西既然要拿起,便不會再放下了。
沒有劍的自己,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區別?
劍是陸離的夢想,也是許十一的命。
無論是夢想還是命,少年都不會放下的。
“胡鬧!我已經沒有多少年好活了,若是你不繼承白鯉鎮的封陣,到時白蛟突破封印,全鎮人的性命都會因為你的夢想陪葬!”
“把劍給我!”
這一刻,無論是這具身軀中的陸離,還是許十一都異口同聲的答道:
“這是我的劍。”
哪怕隱隱猜到了日后的白鯉鎮會因為今天自己的堅持迎來一場災難,許十一依然不愿意放下手中的劍。
劍是陸鯉的夢想。
也是許十一的命。
無論當年還是現在,兩個少年都做了同樣的決定。
難怪同為先天劍胎。
難怪有緣能做師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