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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格物

銀杏軒內(nèi),桌上的茶壺、果脯早已謄空。

掃了一圈,蘇野卻是將一個脂粉盒取來,當(dāng)作姜楊氏母女孀居的屋子。一張方型硯臺,代替了臨街開設(shè)的馮氏鐵匠鋪。

并按原有布置,用草紙圍了一道直角防風(fēng)圍墻。

一顆柿子,代表老狗阿黃。

一片楓葉落在當(dāng)年挖出死烏鴉的區(qū)域,代表已經(jīng)身死的姜楊氏。

在這之后,蘇野又取來兩根茅草。

捻了一根懸掛農(nóng)具的鐵鏈,拴在代替鐵匠鋪的硯臺上。

最后則是那用來懸掛淬火鐵器,等待自然冷卻的立柱;以及立柱頂端,用來懸掛兵刃的鐵制角桿。

到得此時,已經(jīng)萬事俱備。

“大伙都去過姜楊氏寡居的院子,想必這些陳設(shè),也都明白代表著些什么。”銀杏軒內(nèi),蘇野率先在床沿坐定,百無聊賴的等著兩人收集線索。

“聽賬房所言,殺人兇器為鐵鏈。”

“炮制畢方殺人案的工具,則是鐵水和巖鹽。”

“馮金氏尸身,被馮炎砌在墻里。”

吳天養(yǎng)似是又從賬房先生處,得到了一些線索,便隨口說了出來。欒小侯爺則仔細(xì)盯著木制脂粉盒,開始回想探秘當(dāng)晚,蘇野的所作所為。

“沒猜錯的話,知白老弟用手帕包回來之物,便是巖鹽。”

回憶間,欒云逸兀自皺了皺眉:“可那巖鹽,和崩斷的門軸,又有甚關(guān)聯(lián)?”

“無甚關(guān)聯(lián)。”

蘇野抓起一塊陸明川讓人送來的杏干,咬了一口。

甜香濃郁,略微返酸:“不過這二者,都將姜楊氏的死,指向畢方殺人案。”

“鐵鏈從門軸上方穿過?”吳二公子終究有法曹背景,想到蘇野說的兇器是鐵鏈,很快就想到更多細(xì)節(jié)。片刻之后,卻是孤疑又起:“可若進(jìn)門的是阿黃,鐵鏈為何又到了齊人高的門軸位置?”

“難不成是馮炎進(jìn)門之前,將鐵鏈繞過了門軸?可據(jù)盲女和兇手的供述,以及現(xiàn)場勘查,阿黃的確死在屋里,他沒必要多此一舉......”

吳天養(yǎng)額頭處,開始見汗。

“......”

蘇野不答。

“立柱?”

終于,在沉默了一盞茶工夫后,吳二公子目光驀地變得熾烈起來。剎那間,便明白了蘇野所說的殘忍。

“盲女看不見,所以拖著鐵鏈進(jìn)門的......”

“不是阿黃!”

一直將肅武宗那句“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當(dāng)作立法根本的吳天養(yǎng),面色瞬間變得灰敗無比。

“惡徒馮炎,人人得而誅之!”

“可據(jù)姜婉兒所說,舔她手背的是阿黃?”發(fā)散性思維稍弱一些的欒云逸,頭腦有些發(fā)懵。畢竟在剛接觸東郊盲女案之際,蘇野就曾問過,緣何篤定是老狗阿黃救了盲女。

為此,他還特意讓管家尋了一條狗來。

顆粒明顯的狗舌頭,舔舐感和人截然不同。

“地上的巖鹽......”

因為聳人聽聞的虐殺,心智已經(jīng)破防的吳天養(yǎng),聳拉著頭回應(yīng)。

到得如今,他已經(jīng)徹底掌握了馮炎的虐殺手段。

--誠如蘇野所言,阿黃早就死了。

俄而馮炎模仿阿黃的慘叫,騙姜楊氏出門,擊倒后傷了舌頭。

隨后套上脖鏈,一步步跟隨雙臂重傷的姜楊氏進(jìn)門。直到孀居多年的岳母爬到盲女床前,用沾滿巖鹽的舌頭,提示愛女逃跑。

方才猛拽鐵鏈,憑空將姜楊氏的尸身,移到爐火旁。

開膛破肚,灌下滾燙的鐵水。

整個過程,殘暴冷血。

令人發(fā)指!

“吳明志,彼其娘之!”聽得吳二公子說,那舔盲女手背的,不是阿黃。后知后覺的欒小侯爺方才踹開房門,罵罵咧咧著逃下樓去了。

......

“可他為嘛,刻意將阿黃的死亡時間延后?”

據(jù)之前官差呈送的卷宗記錄,以及僵直程度,都和盲女供述的別無二致。

姜楊氏死在阿黃之前!

“那明志兄可否回答我,為嘛馮炎已經(jīng)下聘,還要如此殘忍的殺了姜楊氏?”蘇野沒正面回答,人心啊,哪能一言蔽之?

若是恨到極處,又怎么可能讓對方輕易就死?

蘇野猜測,很可能是姜楊氏撞破了馮炎藏尸墻壁的秘密。

唆使女兒離開。

結(jié)果那喪心病狂的馮炎,便在夜深人靜之際,當(dāng)著盲女的面,殘忍的殺了姜楊氏。愛莫能助,足夠讓一個母親死不瞑目!

而之所以蘇野如此迅速,就讓吳冠文捉了惡徒。

除了覺得其喪心病狂外,還因為第二次夜探鐵匠鋪之際,馮炎對他起了殺心......

......

“法之一途,是讓布善者得善終,行惡者得惡報。”

銀杏軒內(nèi)的梅子酒,已經(jīng)空了三瓶,吳天養(yǎng)依舊不能平靜。蘇野搖了搖頭,索性換了個話題:“據(jù)子晏兄所說,他的立術(shù)的根本,名為“求相知”。”

“便讓我猜猜,明志兄立法的契機,又是何物。”

片刻之后,紅衣少年瞇起雙眼:“不逾矩?”

“.......”

聽得蘇野的推測,吳二公子當(dāng)場愣住。

半晌,方才顫聲道:“你如何得知愚兄的格物契機?”

法家格物,類似于佛門慧根。

講究大道獨行。

要能立身,切入點注定刁鉆。稍有不甚,此生便只能終老養(yǎng)氣境,不過比普通販夫走卒,多出十幾二十年的壽元。

法家一門,勢術(shù)法。

勢宗,籠統(tǒng)而言,是指皇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衍生權(quán)利。

術(shù)宗,則代表權(quán)術(shù),其中最為著名的分支,便是官道一脈。身居高位者,大都精通權(quán)術(shù),才能將權(quán)柄牢牢抓在手中。

法宗,即為法律及法令。

......

同這倆二世祖廝混了這么久,蘇野對他二人的選擇,自然有所耳聞。

吳天養(yǎng),選擇拜入法家一脈,法宗門下。

欒云逸,則是術(shù)宗弟子。

以欒小侯爺對他的了解,蘇野斷不會喜歡風(fēng)云詭譎的官場,以及其中的雞鳴狗盜。說出自己的立術(shù)根本,算是情理之中。

但心思縝密如吳二公子,卻輕易就被人點破了格物契機。

遠(yuǎn)比畢方殺人還要恐怖!

且蘇野所說的切入點,和他圈定的“不黜矩”只差一個字,實則卻是比他的立法根本,還要精確太多太多。若是兩人同時運用這個格物契機,去挑戰(zhàn)法家九品的開法境界,他注定會一敗涂地。

“明志兄不是說過,睡完蕓娘睡紅鸞。”

“風(fēng)流而不下流,不失君子之儀么?”

見得吳天養(yǎng)已經(jīng)從盲女案中抽離出來,蘇野便又揶揄了一回。旋即就見前一刻,還怒火中燒的吳二公子,涎著臉湊上前來:“知白老弟,將這格物契機借我。”

“......”

什么騷操作?

慧根一樣的格物契機,豈能隨便借用?

見得吳天養(yǎng)手足無措的模樣,蘇野不由得一陣莞爾。卻還沒放過這個為了賴他銀子,便草率拖人入局的吳家紈绔:“承明志兄吉言,若是蘇某能拜入法宗門下,定然前途無量。”

吳二公子:“......”

直到法曹家的二公子,眼見就要哭了,方才揮了揮手:“什么勞什子法宗,不過是一群茅坑里的臭石頭,又臭又硬,這格物契機不要也罷;在這之前,還得勞煩令尊,幫我收集一下牧州成人禮的相關(guān)卷宗。”

磨過小半夜,直到蘇野讓他去尋馮炎妖變的丹藥。

吳天養(yǎng)才心安理得的去了。

條件交換,還算有點法宗弟子的風(fēng)骨。

********

“為何會是姜婉兒?”

轉(zhuǎn)過天來,小雪已經(jīng)過去十日。

距離杜夫子的旬考,也只剩下不到三天的時間。早起的蘇野,卻是無心讀書,目光呆滯的“看著”腦海中的詭異身影。

這身影,在他第二次探查馮氏鐵匠鋪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

同時顯露的,還有那些類似于山間靈氣的詭異線條,遙遙籠罩在天幕上空。偌大個牧州,仿佛成了一張浩瀚無垠的棋盤。

影子出現(xiàn)之初,只是隱隱綽綽一片。

蘇野以為是《牧州經(jīng)》范圍進(jìn)一步拓寬,便也沒太注意。卻在抓到馮炎之后,這虛影驀地變得凝實起來:此時的姜婉兒,孤零零的坐在母女二人孀居的屋子床頭。

雙眼無神,一動不動。

仿佛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

“若說東郊盲女案昭雪之后,最大的慰藉者,應(yīng)該是姜楊氏。為何這《牧州經(jīng)》,呈現(xiàn)的卻是姜婉兒的身影?”

通過這七八日的查探,蘇野也大致了解了《牧州經(jīng)》。

--是類似于欒云逸“求相知”,抑或者吳天養(yǎng)“不逾矩”之流的立身根本。

見狀,撓了撓頭。

“姜婉兒憑空出現(xiàn),難不成是要我在這《牧州經(jīng)》的基礎(chǔ)上,重新尋找適合自身的格物契機?”

黃龍士來銀杏軒當(dāng)晚,蘇野便曾和他討過修煉事宜。

首當(dāng)其沖,便排除了習(xí)文,輔政的選項。

懸壺濟世這樣的事,同樣不在他的考量范圍。庸醫(yī)誤人,若是沒有濟世救人的決心,還是別去趟這趟渾水了吧。

誠然,最重要的,還是被蘇二郎的死縛住了手腳。

要查明真相,就得和官家打交道。

故而法家,才是最好的選擇。不過以蘇野前世在體制內(nèi)待了六年,才跳出來,簽約了朋友電視臺.罪案現(xiàn)場的經(jīng)歷而言。

直面權(quán)力的法宗和術(shù)宗,于他心性不符。

剩下的,便只有勢宗一支。

“可以我目前的戴罪之身,又何從接近法家大勢?”

《大肅律.職制》篇,開宗明義第一句。

便是:凡殺人者,不得述職。

獨自在窗臺上坐到下午,蘇野方才有了決定:“勢字拆開,莫過于執(zhí)刀者也。匹夫之怒,尚能舉國縞素。”

“既然如此,又何須拘泥于區(qū)區(qū)皇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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