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身側都是一望無際的海面,科爾塔拉才覺得越發的不踏實,雖說作為愛提拉城邦的人,本就不應該懼怕航海,但這一次和遠航沖入戰場不同,毫無目標地前進遠遠比身先士卒要更加令人難受。
微波在海風下吹拂而起,一層一層疊著,陽光將白色的浪尖反射的更加晃眼,但這一點也不美好——瞭望塔的哨兵告訴科爾塔拉:“我們的視線受阻了,無法確定航向。”年輕而富有名望的指揮官此時心煩意亂,只是隨便擺擺手:“我們本來也沒有航向。”
只是一次冒險,也是一次狂熱的旅行,科爾塔拉用手攥緊長劍,直到手心都被汗水浸濕,然后才松了口氣,如今已經出行五日,他必須帶領全部船員鎮定下來。青年重新布置了一系列命令,看著所有海員都露出松懈的表情,自己也才放下心。他舉起拳頭指向天空:“愿愛提拉保佑我們!”然后引來船員們一片“狼嚎”。
愛提拉和其他西米拉爾眾神一定會保佑這艘船的。這是每一個海員最堅定的信念,也正是因此,他們才加入這次遠航任務。愛提拉是偉大的智慧之神,她運用自己的智慧保護著整個愛提拉城邦,一直到這一小城成為整個西米拉爾的中心——這個城邦將民主政治演變到了人們心中的極致。
當整個西米拉爾都圍繞愛提拉安定下來,所有的學者都以愛提拉的教育為宗,愛提拉人便決定:是時候了,是時候將我們的偉大民主和人民帶到更遙遠的地方。所以他們籌備了戰船和賦有各項能力的船員們,讓他們滿載西米拉爾的希望,穿越光鱗海到達罕有人至的新大陸,在對岸的另一側建立愛提拉城邦的翻版“愛比達”。“愛提拉”和“愛比達”都帶有希望的意思,這座城邦將會給對岸的世界帶去希望,也會將西米拉爾人拓展邊疆的希望帶去未知的對岸,而那片新大陸也被起名為“小阿米拉”,意為“小西米拉爾”或“西米拉爾的殖民地”。
科爾塔拉是愛提拉現任大執政官之子,他的父親太過正義,乃至堅持讓自己的子嗣也不能避免勞役,于是受到良好教育的科爾塔拉就帶著一肚子學問和貴族身份遠渡重洋。
“我親愛的同胞們!”愛提拉的祭司手捧著石板,讓一個老人去高高捧起如此沉重的石頭,這讓臺下的年輕人有些擔憂。老祭司的手臂雖然顫抖,但臉上全充斥著幸福和激動之色:“偉大的愛提拉女神,再一次降下神諭。她告訴我們:‘你們的遠征必定成功。你們所到之處將傳播愛提拉的文明,你們所見之處將名為愛比達’。”
科爾塔拉的好友對此報以聳肩:“誰知道是祭司神殿自己瞎扯的還是愛提拉真的降臨。”科爾塔拉沒有發表看法,他知道自己的好友并非愛提拉城邦的人,所以對愛提拉始終報以懷疑態度。
雖然西米拉爾人大多都以上古年代的《神秘史詩》作為神譜,但在這之外還擁有另外幾種“異端”聲音。比如最著名的“埃特拉教”,他們自稱奉行從古至今流傳不斷的密儀,他們也一樣崇拜西米拉爾諸神,但卻否定現行的神廟儀式;又比如一些小眾信仰,他們信仰西米拉爾上古時期就出現的神話,這些神話粗俗不堪、言語不詳,遠遠無法和如今詳備的西米拉爾神話相比。
科爾塔拉的友人就是偏向埃特拉教的,以民主著稱的愛提拉并沒有驅逐這些人,只是禁止他們在城邦內開設講壇,可以說非常寬容了。對于讀書貴族來說,埃特拉教只是耳旁風罷了,如今的讀書人更注重學習所謂的“語言藝術”,而不是這些祭司們才應該關心的事情。但科爾塔拉通過朋友了解到,即便是西邊一些以宗教管理非常嚴苛聞名的小城市,埃特拉教也有大批信徒,以此推類,恐怕愛提拉城內的埃特拉教信徒數量不用多時就會超過傳統祭司們信徒了。不過埃特拉教和傳統祭司幾乎沒什么沖突,所以很多時候,埃特拉教的信仰、祭祀會被批判為“不專業”,而不是“異類”。
大概一個星期前,科爾塔拉在準備收拾行李了,他就發現自己的船員有埃特拉教的信仰。于是這位小公子就去問了友人:“你們埃特拉教不會為旅行帶來惡果嗎?”
友人很詫異:“我親愛的朋友,你的這個問題讓我很詫異。”
“那么你能為我解惑嗎?”
“當然。”友人非常慷慨,“埃特拉教的祭司其實也不全是在野的,有一些城市的正式祭司也贊成我們的信仰。我們認為人類雖然會死亡,但是靈魂是不滅的。”
“《神秘史詩》也教導我們,人死后會在蒼白之地。”科爾塔拉提醒道,靈魂不滅顯然并不是埃特拉教的獨創。
“但《神秘史詩》其實誤解了阿斯拉的旨意。”友人說起此事不由帶上了神圣的神色,“阿斯拉掌管蒼白之地,他并不是為了讓人在蒼白之地一直煎熬,而是為了篩選。”
“篩選?”科爾塔拉挑了下眉頭。阿斯拉是掌管死亡的神,據說他一直帶著一張看不出表情的亡者面具,然后在蒼白之地看著靈魂們孤獨地徘徊、游蕩。
“沒錯,阿斯拉在根據人的靈魂篩選,善良的人五十年可以靈魂重生,惡者則是一百五十年才能重生。”友人回答,“《亡靈書》里記載了,阿斯拉曾經在莫拉菲對他的祭司傳遞神諭:死亡不是重點,生者不是起點。就是說的這件事情。”
“《亡靈書》……”科爾塔拉念叨了幾遍,總覺得好像在哪聽過,大概這本書也確有其事吧,“那這和埃特拉教有什么關系?”
“因為祭司們總是誤解啊,他們從不會給死者送去應有的祝福,死者應該享有埃特拉教的儀式,死亡儀式可以凈化人們靈魂,讓惡者平息,讓善者純凈。”友人道,“而且埃特拉教的祭司們還教導我們要行善,遵行諸神的教誨,哪像你們神殿祭司,經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幾年都不一定能見上一面。”
“還有呢?”科爾塔拉追問。
“沒了吧……至少我認識的埃特拉教的人都只有這些。”友人回答。
“謝謝。”科爾塔拉很認真地向友人表達了感謝,總覺得這埃特拉教挺隨意的,但是他也覺得埃特拉教的一些理論也許并沒有錯誤,至少這些祭司足夠平易近人。
科爾塔拉的思緒從一個星期前拉了回來,愛提拉神廟的祭司還在臺上對民眾布道,其實愛提拉的言論也沒有多少,主要還是在訴說古代時候與愛提拉有關的故事,這些故事他可聽膩了。但不等他犯困,祭司和愛提拉執政官議會就邀請他登上高臺,讓他作為艦隊指揮官去接受人民的祝福和敬慕。
科爾塔拉還是第一次經歷這種場合,雖然他的父親是大執政官,但也不過上任了不到四年,當時他還是愛提拉神廟的學生,所以也只是經常在自家宅邸接待各種貴族。但他畢竟是一個二十歲的人了,強裝著鎮定走上去,先昂起胸,因為他是要作為英雄出征,可又想到自己不應該如此自傲,又連忙把腰都微微彎下,這可能又實在太恭敬了,最后就僵在那里。邊上的神殿祭司還在為民眾隆重介紹他,但他幾乎一個字沒聽清,只剩下自己的心臟跳動聲了。
緊接著他再次對生活有了只覺得觸感的時候,已經是他站在甲板上了,目送著愛提拉在視線中消逝,惆悵之情頓生。本以為有的興奮和熱誠都沒有如期到來,只剩下那憂愁隨著波浪上下起伏。
光鱗海這個稱呼很有趣,據說來源于很簡單的自然觀察:水面在太陽下如魚鱗般閃爍光芒。其實這片海還有一個大名,叫“哈維爾”海,據說西米拉爾眾神所居住的西米拉爾圣山就隱藏在這片海域之中,只有偉大而無畏的西米拉爾人才能謁見諸神。
西米拉爾人不太會直接稱呼海洋作為哈維爾海,畢竟這對諸神不敬。但這不妨礙話題在水手們之間流轉,科爾塔拉已經不止一次聽到有水手在說著沒什么營養的話:“如果我們戰勝了什么海怪,會不會立刻就被神王多爾曼特封為勇士?”
多爾曼特會不會封水手為勇士這是后話了,但如果真遇到海怪,大概率自己這些人會成為海怪的下午茶。至少,《神秘史詩》里面的英雄人物誰沒有一兩個神靈在背后支持,或者他們本身就和神有親近關系——科爾塔拉的家族如果真往上數,大概也能和多爾曼特扯上一層遠親的遠親的遠親這樣的關系,這顯然不值得眾神搭救他們。
“比較愛提拉,我覺得我們還是多像艾薩婭和墨菲科特祈禱。”也有水手對隨行祭司這樣提議。艾薩婭是命運三姐妹之一,墨菲科特是海神,顯然,在大部分水手看來,智慧之神并不一定能直接的庇護他們。
“智慧才是唯一應該信賴的。”這是科爾塔拉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但只能悶在心里來鼓勵自己。愛提拉城的神廟主要祭祀的就是愛提拉,包括神王多爾曼特、命運神艾薩婭等都只是作為陪祭,所以愛提拉人對所謂的“智慧”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沖動、向往,大概這就是愛提拉無數代人寄托夢想的所在吧。
不過科爾塔拉也不會和大部分水手去討論這個問題,雖說為了體現愛提拉的公平原則,這些水手未必是技藝最精通的,但確實是身份分布最平均的——從底層平民到大執政官的子嗣都涵蓋全了。平民雖說也會上神廟學校,但真正的知識都是要父母聘請老師去傳授,尤其是如今盛行的語言學和哲學,所以科爾塔拉和船員們在交流上還是很生疏,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去鍛煉技巧吧。
這艘船不是戰船,但它的堅固程度幾乎可以媲美埃特拉最完美的戰船,前后共有五桅桿,無論是華麗的外飾還是足夠豐富的內飾都體現了西米拉爾人的智慧,也體現了如今愛提拉人的對奢華生活的追求。盡管這艘船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讓人在海面享受,但它的設計還是極盡了西米拉爾人的想象力,不過說到底,這艘船是為了在異國他鄉建立新的城市而行,偌大的船艙幾乎都擺滿了基礎建材、補給、工具、武器等等。
“你們說哈維爾山到底在哪?你們出海過不少次。”一側在討論哈維爾神山的問題。
“嗤”桌旁兩個水手對視一眼,然后就這樣笑起來,其中一個道:“維爾拉德先生,你肯定是第一次下海。”
維爾拉德一口悶掉杯子里的水,雖然他臉上有著絡腮胡,但是寬大的手掌上并沒有太多粗糙之處,他瞥了水手一眼:“怎么說?還有,叫我維爾拉德將軍。”這位維爾拉德也是副船長,是愛提拉大將軍的兒子,比科爾塔拉還年長一兩歲。他們兩在出發前都被授予了將軍職位——是愛比達的將軍,只是一個榮譽罷了。
“哈哈……”水手皮克翁笑起來,“維爾拉德將軍!”顯然,這些水手并不認可這些海水都沒碰過的菜鳥。愛比達號上的水手都是從經驗豐富的戰船上抽調來的,愛提拉的海軍是整個小西米拉爾之最,這些水手雖然官職地位,但哪一個不是心高氣傲,這些船上的工匠、公子哥哪里被他們放在眼里。
不過水手也沒有繼續挑釁,另一個水手德拉庫斯含笑回答道:“第一次來到哈維爾海的人都有這個問題,在海上東張西望。我們早就習慣了。”
維爾拉德也不怒,他到底也是大家族出身,脾氣涵養都不錯:“那你們知道嗎?知道哈維爾山在哪,有人見過嗎?”
“那我可和你說些內部消息。”皮克翁湊近維爾拉德的耳朵。
“哦?有什么秘密?也和我分享一下。”科爾塔拉忽地走進,拉開最后一張空椅子,大搖大擺地坐下,先對著維爾拉德點頭致敬,而后才對水手說:“我還真感興趣,諸神是不是都住在這里,我們可是榮耀之人,沒準偉大的多爾曼特會親自嘉獎我們。”
皮克翁扭了幾下嘴,沒敢繼續耍嘴皮子,不管怎么說,科爾塔拉也是艦長,但他還是小聲嘟囔著:“恐怕先遇到的是阿斯拉。”確實,比較于虛無縹緲的神王多爾曼特,冥神阿斯拉才是他們目前最可能遇到的。
科爾塔拉抿嘴一笑,正了正自己的艦長帽:“阿斯拉不是說靈魂不朽嗎?那也不用怕。”這是前幾天聽友人說的,想必這種說法在這些退役軍人里也流傳很廣。
果然,皮克翁聽了好像來了興致,他連忙站起身,然后對科爾塔拉做了個非常夸張的鞠躬,嘴里還“哦、哦”的回應,這位很有娛樂精神的水手又大馬金刀地坐下,稍微把臉靠近了一些,臉上的笑容也濃郁了一些:“哦,沒想到,您也知道埃特拉教?我聽說那些……嗯……很多大家族子弟都很反感這些。”
科爾塔拉不可否置地攤手:“很多人是這樣,但我不反對。”
維爾拉德好像沒聽說過這些理論,但是和諸神有關的事情又怎么能不讓人感興趣呢?他也湊過來聽。
“科爾塔拉將軍,其實水手都說,哈維爾山就在哈維爾海的迷霧里,只有迷霧才能開啟神山之門,但誰知道呢?”皮克翁道,“但也有說法,如果給墨菲科特獻祭足夠多的祭祀品,就能開啟哈維爾山的道路。”墨菲科特是海神。
維爾拉德聽水手很自然地對科爾塔拉用尊稱,不由一撇嘴:“這不就是貪污受賄?”海神收受賄賂然后開啟神山大門,這還真挺想愛提拉一些城門官的。
皮克翁先是一愣,然后笑道:“墨菲科特要是知道了,第一個就先把你拖下去,他可不是個好脾氣。”引得大家都一陣大笑。
“起風了。”科爾塔拉伸出手,止住笑容。他出發前就補過海事課程,這樣的風在哈維爾海不少見。
皮克翁感受了一下,笑道:“這風可不少有。”
“哦?”維爾拉德疑惑起來,“這海風并不大,怎么會不少有?”顯然,在出發前他也受過一定訓練。
“要能分辨墨菲科特的,雖然現在海風是這樣,但還沒到極致,再過一下,風會小很多,但夜里就會有大風。”皮克翁道。
“這是為什么?”科爾塔拉很好奇這些水手是怎么分辨出這些細微區別的,神廟的祭司可沒講過這些。
“多在海上呆些時候就知道了。”皮克翁回答。
科爾塔拉和維爾拉德對視一眼,顯然他們就不應該認為這些水手會解答這些問題。
告別了水手,愛比達號的兩位艦長走在船頭。科爾塔拉雙手撐著木桿,維爾拉德則是愜意地靠著。
“你說我們還要多少天才能到小阿米拉?”維爾拉德問道。
科爾塔拉想了想:“至少還有半個月。”他看了一眼身側刻痕,如果不是有計數習慣,他甚至都記不得自己在海上漂流幾日了。
西米拉爾人對小阿米拉也不是全無認識,只是很少大規模踏足那片土地罷了,據說在小阿米拉更東方還有不少神秘的國家。不過整個小阿米拉給西米拉爾人的印象就是“野蠻”、“流亡之地”,據說不少古時候被流放的人就是去了那邊。有一份大概二十年前的報告,科爾塔拉在愛提拉讀過,是一個學者從小阿米拉考察帶回的,雖然小阿米拉有人居住,但大多數都是分散的,一簇一簇的部落,互相之間聯系也不算多。根據測繪地圖,西米拉爾人會在哈維爾海東側沿海岸線建立第一座屬于西米拉爾人的城市“愛比達”,這座城市必須能容納足夠多的船只,便于讓西米拉爾人來回,這據點還要兼具考察、拓展小阿米拉的職責。
“風小了。”維爾拉德翻轉著手來測試風的大小。
科爾塔拉看了一眼同伴:“可不要小看皮克翁說的話。”
“祭司們可不這么說。”維爾拉德笑道,“你看船上的祭司可是和這些水手們拉的很遠。”
科爾塔拉斜眼瞧著甲板上的船員們,這些船員有各行業的精英、官員子嗣,主要就是水手了,
但除了這些人,還有四個祭司和二十個祭司學徒,這四個祭司都是三十多歲,算是在祭司中也是飽學之士了。如果沒記錯,這四個祭司中除了愛提拉的一位,另外三位分別是海神墨菲科特、神王多爾曼特、太陽神奧斯塔斯的祭司,包括愛提拉在內,這是西米拉爾二十七主神中最有權勢的四位,信徒最多。這些祭司很多時候連一國之主都未必看得起,更不要說這些水手了,大部分時候文化人總是不屑于和文盲在一塊兒,科爾塔拉能理解。
科爾塔拉道:“可別抱怨了,等下你去讓這些祭司老爺們好好預備祈禱,如果今晚真的有大風暴,我們可就要依賴諸神們了。”
“其實我更想像《神秘史詩》中的阿薩羅特一樣。”維爾拉德小聲嘟囔,阿薩羅特是神王多爾曼特的一個半神兒子,身先士卒,最后死在戰場上,一直被西米拉爾人視作勇武的象征。
“你要是不和這些祭司打好關系,他們可未必會把你寫在書上。”科爾塔拉笑道。科爾塔拉對戰爭不是太感興趣,作為執政官的兒子,從小耳濡目染的都是戰爭、政治,這一次前往愛比達就是他毛遂自薦的,他很想擺脫枯燥的環境,重新開始。
“我去看看……風還真又大了。”維爾拉德又逡巡了一會,看風帆還是晃動不由嘟囔起來,快步向祭司們走去。
科爾塔拉笑著搖頭,他從小就認識維爾拉德,雖然兩人并不經常一起玩耍,但他還是比較了解這位也許可以算朋友的同伴。當時維爾拉德的父親就已經是一個不錯的軍事將領,而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商人,并沒有一官半職。父親依靠資產在愛提拉有一定的地位,后來也因經濟才能當選了稅務官,但始終不能和敵手競爭。后來也是兩人的父親聯盟起來才得以更進一步,這兩人也就經常在公眾場合見面了。
科爾塔拉還勉強能應付那些權貴,他們討論的話題并不豐富,除了日常見聞和緋聞八卦,主要還是圍繞下一屆民主會的成員名額問題。阿提拉被稱作西米拉爾的光輝主要就是因為他的民主會,所有的愛提拉人都可以依靠家產來謀求一官半職,主要評定的資產就是土地、房產、現金。可能愛提拉很多民眾還覺得他們非常光鮮,但科爾塔拉知道,所謂的民主會不過是一堆銅銹堆出來的,他更喜歡去和人討論關于埃特拉教的風趣見聞。
維爾拉德就不同了,他是軍事家庭出身,家里的金錢或許在權貴中并不多,但是家族已經牢牢把握了將軍職位,盡管名義上職位是通過投票競爭,可誰會把一個什么都不懂的農民推舉成為整個愛提拉的大元帥呢?不過維爾拉德連這些都不感興趣,他只想著成為一個史詩英雄,用科爾塔拉的話來說,這就是一個“天真浪漫的傻孩子”——但科爾塔拉很喜歡和這樣的理想主義者一起共事。拋開他媽的民主會,拋開讓人窒息的資產評定,去陌生的大陸闖蕩一番吧!
在出行前,科爾塔拉和維爾拉德就開過玩笑:也許他們不適合出生在愛提拉,而是應該去被愛提拉人唾棄的克拉洛。克拉洛是愛提拉北方的一個軍事獨裁城邦國家,在愛提拉人眼中,他們的榮耀等于魯莽,他們的集體行動代表無知。西米拉爾不少游走的詩人都唱過這樣的諺語:“如果你要追求光輝,那你就應該去愛提拉,如果你希望被榮耀所環繞,克拉洛會成為你的歸宿。”盡管西米拉爾人都知道,絕大部分的詩人既沒去過愛提拉,也沒去過克拉洛。
科爾塔拉回自己的艙室打開日記,才寫了片刻,就見桌前油燈的火焰開始抖動,盯著火焰看了一下,將燈火蓋滅,扶著墻面快速走出門,那些隨行的同伴們也都開始往自己房間奔走。看來風暴要起,他大喝一聲:“所有人都按照演習,回到房間,等風暴過后再出來,熄滅房內所有明火!”這是出行前培訓過的。
艦長一路上到甲板,才掀開頭頂的翻蓋門,就被一股卷著雨水的風吹得腳下一歪,穩住身子后用手抵著顏面才勉強走上甲板。維爾拉德倒是真有點英雄樣,雖然看得出這位公子哥雖然身軀也在發抖,但還堅定地站在自己的崗位上,監督著水手們降下風帆、固定各處。在甲板層的艙室外,能看到墨菲科特的祭司高舉著雙手,口中念念有詞,但聲音已經被風暴吹散,應該是在向海神祈告。
“去他媽的……”一個路過的水手一邊奔跑一邊嘴里吐著臟話。
科爾塔拉勉強聽到他在抱怨船上堆放的貨物,這也沒辦法,這艘船說到底不是戰船,對于這些老兵來說,各種非戰斗類物資都是累贅。正想著,只聽“啪”一聲,一個大概裝著蔬菜的箱子直接被卷得掠起,先撞在欄桿上,然后帶著欄桿的碎屑直接沖出甲板。科爾塔拉深吸一口氣,他親眼見到了欄桿在一瞬間被砸裂,這就是海上的風暴?愛提拉經常會受到海風的影響,但即便是最大的風也比不上這墨菲科特的憤怒。
“阿其克翁祭司!”科爾塔拉向墨菲科特的祭司大喊一聲。
還好是順風,祭司似乎聽到了,他勉強看向科爾塔拉,沒有回答,嘴里還是一直在念誦著什么,船身劇烈的顫動讓這位中年祭司險些跌倒。雖然墨菲科特的祭司多多少少會和海洋打交道,但這位被外派的書呆子顯然缺少經驗。
科爾塔拉頂著風走到甲板中段:“怎么樣!”
維爾拉德都沒回頭:“我還以為你縮著不會出來。”他的手一直緊緊抓著欄桿,但目光卻四周掃視,可能他也在擔心會不會被什么雜物給卷走:“你看怎么樣?最后我們兩才是最沒用的。”的確,這些水手在水手長帶領下已經按部就班地開始動作,艦長和副艦長幾乎沒作用。
“科爾塔拉、維爾拉德將軍!”是德拉庫斯,那個和皮克翁一起的老實水手,“水手長請您二位先回到甲板內。”
維爾拉德咧嘴:“你告訴他!我還是那句話,我會在這里陪你們。”
“可……”德拉庫斯咬了咬牙,沒繼續說。
“可我們在這里就是累贅。”科爾塔拉百忙之中白了一眼,補全了水手的話,“維爾拉德,你下去吧,我在這里。”
“你?”維爾拉德呼了一口氣,“你可……”還沒說完,一陣雨水沖進嘴里。
科爾塔拉拍著同伴的背,然后和德拉庫斯道:“你把他帶下去。”
“可……”德拉庫斯猶豫了一下。
“都什么時候了!還猶豫不決。這是艦長的命令,他只是副艦長!”科爾塔拉喝道。
“是……不是,水手長是說請您二位都下去。”德拉庫斯剛扶起副艦長,就覺得好像哪里不對。
科爾塔拉咳嗽了一下:“好了,去執行艦長的命令吧!”他一推水手,自己就繼續向前走,水手長就在甲板最前方指揮工作。
“我能做什么?”科爾塔拉沒有擺架子,說話很直白。
水手長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說,直接丟給他一個類似勺子的物品:“把水撈出去。”
科爾塔拉點頭,他大概懂,然后就開始清理甲板上的積水,雖然手里緊握著固定自己用的繩索,但還是只幾步就跌倒在地,勺子也丟出去好遠。然后就感覺自己隨著繩子在甲板上蹭著水滑行,頭暈目眩之間甚至無法分清上下,最后撞擊在邊緣才停下。
他等了好一會,沒有一個人來扶他,掙扎著站起來,忽地心底涌上不少委屈,在他眼前又猛地騰起浪花,下意識地護住身子,但那波浪并沒有撲上來,在船旁就落下了。這就是大海嗎?科爾塔拉連連深吸,但絲毫沒有壓下心底的震動,只覺得嘴里有些苦澀,連嘲諷自己的話都說不出了。也許自己真的應該離開甲板,也許自己并不適合離開愛提拉,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如何可以和墨菲科特的怒火抗爭。
等科爾塔拉顫抖著回到通向下層的入口,德拉庫斯正站在樓梯上對下方喊著:“請大家回到自己的艙室!”然后就是許多不滿、暴躁的聲音,甚至還有一些女人的尖叫聲。
“都回去,我知道大家都在害怕,但是……”科爾塔拉想到自己狼狽的樣子,一時間狠話都說不出來。“請大家靜一靜,這對于海上航行來說都只是平常事情,不要想象得太恐怖!墨菲科特會保佑我們的!”是,只是平常的事情,看那些水手有條不紊的樣子就知道了,科爾塔拉一邊說一邊如斯安慰自己。
等這些人散去,德拉庫斯才松了一口氣,他走上甲板,抓住攙扶物,雙腳如生根在甲板上,整個人一點也不被風暴影響。這位水手由衷感謝道:“感謝您,科爾塔拉將軍。”才說完他就發現科爾塔拉的雙手都在顫抖。
“我想……”科爾塔拉也注意到自己的丑態,不禁結巴起來。
德拉庫斯到底還是老實人,他很誠懇道:“將軍,您已經征服了墨菲科特,我們都說,墨菲科特的怒火需要用無畏、勇氣去克服,您做到了。”
科爾塔拉的心情好了一些,他看水手們的工作也都慢下來,看來已經做好了全部應對風暴的準備,這才抖著肩膀問道:“這樣的風暴在海上很常見?”
“也不常見,但遇到過幾次。這樣的風暴還是很危險的,上次我還在戰錘號上,那時候的風暴死了五個人。”德拉庫斯回答。戰錘號是愛提拉的一艘戰船,是艦隊旗艦,其上幾乎都是熟練的水手。
“不過這次比上次要好很多,我下去之前,也只有六七個人受了輕傷。”德拉庫斯補充了一下。
“你們都不害怕嗎?”科爾塔拉繼續深吸著氣,“多爾曼特在上,愛提拉在上,我只覺得要被墨菲科特吞沒,海神一直是這樣喜怒無常。”
“我們……”德拉庫斯想了一下,“也許不害怕。”
一想到死亡,科爾塔拉就渾身一顫,他們可是才離開愛提拉沒多久,這哪里是一個年輕生命應該經受的考驗?他道:“你是墨菲科特的信徒?”西米拉爾人幾乎都信奉哈維爾山上的諸神,但總有個輕重緩急,每個人信奉的主神不一定相同。
“哦,是。”德拉庫斯回答。
“墨菲科特有傳授過什么嗎?”科爾塔拉也緩過來些了,一把抹去臉上的雨水,“我可不想在這里就去蒼白之地。”
“冥神現在不會歡迎您的。”德拉庫斯道,“墨菲科特交給我們如何應對風暴。我們從不懼怕進入蒼白之地,如果我們擁有勇氣和榮耀,蒼白之地就是榮耀之地,轉世之后必有善報。”他的眼神中充斥了堅毅。
科爾塔拉微張口,愣了好一會,想起來了,他第一時間想到蒼白之地還是傳統的說法:“人死后要進入蒼白之地永恒受苦。”按照流行的埃特拉教說法,善人在蒼白之地是受賞的,而后可以轉世重新為人,如果這樣一想,人人都是在諸神之下而活,善者必受諸神之賜,那還會有什么懼怕的?
艦長走回下層的時候,已經好了很多,將腰間的酒水猛地灌了一口,耳邊的轟鳴聲才逐漸散去。他聽到有人在哭泣,是一個婦女,好像是紡織工,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男人在對著船罵罵咧咧,不過片刻又有人互相吵起來,還有維爾拉德的勸解聲。
看來,做一個好艦長可沒那么容易,科爾塔拉苦笑一聲,抬腳向自己房間走去,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然后來到船艙最寬廣的活動室,他高呼著:“西米拉爾的勇士們!”很多人看過來,一些爭吵和哭泣聲也逐漸小了。
“我們在哈維爾海上。”科爾塔拉環顧四周,故作停頓,“我們在眾神的注視下,為愛提拉、為西米拉爾、為諸神前往小阿米拉。墨菲科特之怒是對我們的考驗,我們絕不可自亂陣腳。”
這套說辭是無力的,不少人就開始交頭接耳,他們和水手一樣,對科爾塔拉這樣的公子哥并不心服口服。
“肅靜!”科爾塔拉喝道,“我和你們一樣恐懼,我們面對的是墨菲科特,是海洋之神。但我們是開拓者,也是勇士,海上航行的人們告訴我,只有用無畏面對墨菲科特,才能得到他的祝福,這是海神的考驗和恩賜。”
他深吸一口氣,然后問了一個問題:“什么才是無畏?”
這個問題成功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至少不再只關注顛簸的航程。
“無畏,我想,至少要先無懼于死亡。”科爾塔拉自問自答,“為什么我們要無懼于死亡?因為只有無懼死亡才會在最危難的時候保持榮耀。那么,如何無懼于死亡?死亡又是什么?我們的人生是包含主神之怒的,但同時也是諸神恩賜的,我們的靈魂最終歸于蒼白之地。”聽到蒼白之地,一些人縮起身子。
“可蒼白之地真的只是我們最終的歸宿嗎?不是。為什么?‘死亡不是重點,生者不是起點。’這并不是我所說的,而是冥神的神諭。《死靈書》中記載了,之所以人們應該畏懼蒼白之地,絕不是因為蒼白之地是苦難的地方,而是在警告人們不可為惡。”科爾塔拉舉起雙手,這一刻,他仿佛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父親演講時候的身影,原來,這就是政治家?又或者是祭司?總之,他忽地覺得,這樣站在人們面前并非壞事。
“蒼白之地,是靈魂的歸宿,是冥神阿斯拉之國,他在蒼白之地區分善惡,善者靈魂可以享受榮耀,轉世為人,只有惡者會接受應有懲罰,所以,蒼白之地應該被恐懼,這份恐懼來自于對惡的恐懼、對善的堅持,對榮耀的堅守。而這份恐懼卻能帶來對死亡的無懼!”科爾塔拉聲音逐漸大起來,他看到很多人被他的語言影響,“無懼于死亡,是堅守榮耀,是為了在蒼白之地獲得恩賜,阿斯拉會祝福我們,諸神都將為我們的榮耀感動,死亡何懼?只要長保榮耀,我們就能無懼于死亡,能克服死亡,人是不會死的,靈魂是永生的!”
這就是埃特拉教?科爾塔拉有些明悟,可能他會成為愛比達的執政官、國王、城主,他也可能會成為愛比達的第一位信奉埃特拉教的愛提拉的神諭者。
“請讓我們幫助……我們想貢獻一份力量。”有人回應起了科爾塔拉的呼喚,是維爾拉德。隨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多人開始支持,盡管他們還在膽怯,可心中的恐懼被驅散了。
這是好事兒嗎?科爾塔拉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這樣就足夠讓他們堅持到愛比達了。這時候他笑了,是自嘲,其實他并不信埃特拉教的言論,可是這一言論卻能鼓動別人,包括他自己,這就是無懼于死亡的勇氣?其實不過是欺騙到連自己都信了吧……但也許諸神并不介意,阿斯拉也許真的是這樣判斷善惡,他不是祭司,不能去向諸神求證。
“請諸神聆聽我們的聲音。風浪無法阻礙我們的腳步,暴雨無法讓我們恐懼,我們是來自愛提拉的開拓者。”他小聲道,用一種祈禱、念誦的方式去傳達情感,“愿愛提拉庇護我們,愿諸神常守我們的榮光。”
隨著眾人的忙碌,風浪逐漸平息,當艦長在甲板上擦去汗水、抬起頭,第一眼所見的就是朦朧而虛無的紅色,云朵和波浪重疊起來,仿佛一片一片大陸從天邊生出、擴展,一切希望都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