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完了,轉眼就是正月。
諸侯歷一百四十一年。
春寒料峭,又是一年桃李打朵兒。
姜朝露拿了歷日,墨筆勾出歷頭,小字批注:魏涼弱冠第二年。
“夫人,今年的薺菜做團子?”大力在庖廚間笑問。
“給夫人的加點肉餡!”奉娘一邊回答,一邊把緋色的冬衣收起來,朱鶯幫著她把春衣翻出來曬。
“喲,還是冷,做熱乎乎的薺菜粥吧?!睘趺窞咧芟碌臍堁?,打了個哆嗦。
至于阿保,則在院里練武,說懶了一冬,骨頭都黏住了。
姜朝露看著五人說笑,起身走過去,將他們抱在一塊兒。
“謝謝。”她輕道。
如果不是他們,這日子就真的是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到。
五人也抱住姜朝露,不分主仆的,好像這亂世浮萍般的命運,竭力尋找著牽系。
有了牽系,才不會飄散。
今天的王城格外喧嘩。
姜朝露在吃肉餡薺菜團子時,墻外跟吵架似的,就沒得個清靜。
她讓阿保出去打聽,回來時阿保面色有異。
“如實道來。”姜朝露想起幾人瞞她魏涼弱冠的事,加重語氣。
阿保深吸一口氣:“是魏小將軍初次出戰打贏了,載譽而歸,百姓都夾道歡呼呢?!?
姜朝露想了想,年后是聽說燕國和周邊小國有沖突,但時值戰亂頻繁,她沒放在心上。
沒想到竟是魏涼掛帥,而且一打,就打出了首勝。
“和小國的沖突而已,又不是甚大戰?!苯恫幌滩坏囊痪洹?
“魏小將軍頭回上戰場,已經很不得了了!今年才廿一,前途無量哩!王室特意賜了銀鱗甲,以示勉勵!”阿保漲紅了臉反駁。
想來也是出去片刻,見了城中熱鬧,按捺不住激動。
姜朝露唇角微顫,她展開羅帕,掩住唇,看向阿保:“和小國的沖突而已,又不是甚大戰……你再說一遍。”
阿保愣了,突然明白這份故意潑涼水,就是為了聽他的反駁。
魏涼有多么好,她想再聽一遍。
從旁人口中聽到他。這唯一僅存的,他和她的牽系。
歷日某日的旁邊,多了行批注:魏涼首勝。
姜朝露的指尖停在魏涼二字上,停了很久。
當晚,王城喧囂沉寂。
早春的風呼呼的刮,還帶著去歲的寒氣。
魏宅,偏院,后半夜的月光格外亮。
魏涼躡手躡腳的起身,卻沒想身旁一句:“少爺要出去么?”
魏涼轉頭,看到熟睡的女子醒來,他眸底一劃而過的警戒,僵住。
苣靜敏銳的捕捉到,臉色微黯:“奴不會說出去的……”
然后她避過頭去,閉上眼,故意發出輕鼾聲。
魏涼默默道了聲多謝,看了眼門外,聽房的嬤嬤已經離去,唯見黑咕隆咚的夜色。
他不敢點燈,借著月光摸黑,穿上了御賜的銀鱗甲,梳好墨發,戴上纓冠,連烏靴鞋底都刷了干凈。
這是他得勝回城的裝束。
他穿著這身接受王室的封賞,接受百姓的歡呼,接受二十歲的兒郎,所能醉眼笑看的不世榮光。
他一個人在燕國沉睡的夜,認真又仔細的穿好,然后抄起磨亮的長刀,躡手躡腳的出了門。
馬蹄嗒嗒,行進在寂靜的王城里。
最終停在木蘭院門口。
那扇門上了鎖,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白光。
魏涼駐馬,就遠遠的看著,臉色意外的有些緊張,就好像某人也遠遠的看著他,隔著咫尺天涯的幾步。
“魏涼,你風光哩?!?
某人笑。
魏涼拔出長刀,臂彎里一旋,耍了個瀟灑的花招,帶起漫天早春的殘雪。
“好看么?!?
他也笑,聲音嘶啞。
月光下的兒郎英姿勃發,戎裝英挺,長刀折射出清輝千里,落入他眸底,卻化為了死寂。
這是一場無人知曉的,深夜里的奔赴。
他想給她看,僅此而已。
第一朵桃花綻放的時候,冬盡春初。
第一朵梔子盛開的時候,春末夏初。
燕國的五月,煦風微熱。
姜朝露走出了木蘭院,她仰頭看無垠的天,恍若隔世。
縱然戴著帷帽,鮫綃遮面,身后跟著冷若冰霜的暗衛,她還是禁不住的,下車的腳步都在蹦。
請姜氏回門,規勸犬子。
姜攸上給姬照的密折,寫了寥寥數字。
姬照準了,因為聽聞姜夕英的近況,確實不好,打姜朝露被公主華再次送走后,姜夕英就徹底花天酒地,不把命當命。
他本來就從娘胎里帶了心疾,最受不得激,如今不分白天黑夜的,和女伶廝混,期年來人都病脫了相。
“再這么下去,會出人命的。”宮里派來的醫官搖頭。
“只有她的話能聽了?!苯仓^皮,跪在了姬照面前。
“姜家擁立有功,丞相嫡子,寡人怎能見死不救?!奔д辗銎鸾?
王業千秋,他從來不會意氣用事。
……
馬車停在姜宅門口。
姜攸候在階前,神色復雜的看向姜朝露。
“子菊在南院,隨我來?!苯I了二人進宅,不是走正門,而是隱蔽又矮小的偏門。
姜朝露雖有心理準備,但看到姜夕英時,還是駭了跳。
男子宿醉未醒,眼眶下兩圈青,懶懶的倚在軟塌里,懷里一名女子,衣衫半褪,兩頰仍泛潮紅,明顯是方才歡好過。
竟然是柳望子。
姜朝露看了眼當頭的大白天,蹙眉:“望子,夕英少爺沒分寸,你還沒?”
“喲,姜兒,或者,該叫你夫人?”柳望子對與她的重逢,好像并不意外。
“你明知道這聲夫人,只在木蘭院,出了木蘭院,妾什么都不是?!苯睹减镜酶o,“不說妾,說你,縱使你是女伶,也不該拿人命當兒戲?!?
柳望子似笑非笑:“你是王上的女人,野室也好妃眷也罷,總歸是只侍奉一個男人,怕是忘了女伶的苦處罷?!?
頓了頓,柳望子彈出指尖一點胭脂沫子:“姜兒,你已經沒有了資格,來對我說這種話。”
姜朝露咬了咬下唇,看柳望子的目光逐漸變得陌生,和悲涼。
“我走后,你過得好么?”她問。
“錢,很多很多錢,我只要錢,我曾經發了誓,絕對不學你。”柳望子凄凄一笑,“……姜兒,現在后悔,還來得及么?”
姜朝露沉默。
柳望子也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