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旁來送的嬤嬤尷尬，但也沒拒絕，喚姜朝露下來換了轎，還不忘塞了銀五銖給那奴仆。

“請照顧好我兒，她還沒破瓜，是好人家的。”

嬤嬤抹淚。

“能做將軍的家伎，魏家必是調(diào)查清楚了的，只要守規(guī)矩，福氣后頭不缺。”

奴仆抬了轎，正要起，忽聽得嘚嘚的馬蹄聲，一位少年策馬而來，擋在去路。

“涼少爺，您回來了？”奴仆看清來者，討好的笑，“這位是將軍新迎的家伎，正要去拜見。”

來者魏涼。他風(fēng)塵仆仆的，十一月天了也滿頭汗，顯然趕得匆忙。

“我與她說兩句話，爾等先候著。”魏涼下馬來，長身玉立。

奴仆面面相覷，和嬤嬤遠(yuǎn)遠(yuǎn)地退到一邊，背過身去。

姜朝露身著紅衣，家伎不得著正紅，是水紅，便也算賀喜了。

她聽到轎外魏涼的聲音，身子劇烈的一顫，都沒力氣走出去。

“你沒有什么話對我說？”魏涼站在轎子前面，目光仿佛要透過錦簾，看清那個她的表情。

姜朝露撐著軟墊，想站起來，卻還是發(fā)軟，良久囁嚅出一句：“由不得妾。”

“是么？”魏涼語調(diào)上揚(yáng)，帶了淡淡的嘲諷，“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兄長，都由我，多此一舉咯？”

罕見的直白和刻薄。

罕見的少年一怒，玉石俱焚。

轎子里的姜朝露心頭大慟，淚大顆大顆的滾下來了。

她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嘴里咬住錦帕，全往下咽。

橫豎是她錯他，就得受著。

覺察到轎子里的動靜，魏涼有些后悔出口的話，但十八歲的他就是這般脾氣，火上來了不忍，忍不住了不饒。

于是他更進(jìn)一步，連聲：“為什么偏偏是兄長？你說過，那個人不會是我，但為什么就是兄長？你到底是裝傻，還是故意，對我從始至終的不明白？”

姜朝露渾身發(fā)抖，不還嘴。

魏涼咬咬牙，這種沉默讓他更難受，胸口的悶氣都要炸了似的。

“姜朝露，你回答我一句，哪怕半句，都能讓我信。”魏涼上前幾步，盯緊轎簾的眸充血，“求你……”

最后兩字竟帶了哀然。

姜朝露的喉嚨涌上股甜腥味，錦帕都被咬爛了，還是無話。

你，應(yīng)該知道分寸吧。

這是魏滄告訴她，打算把戚氏許給魏涼時，囑咐她的話。

她矢志不忘。

于是決定哪怕刀落下來了，刀尖也該是朝向自己的。

轎子外，魏涼眸底的期待冷卻，光熄滅，最終變?yōu)樗兰乓黄?

“好，那我最后只能說，不要給我兄長生下子嗣。否則，我怕我會……”魏涼說不下去了，充血的臉褪色，發(fā)白起來。

姜朝露心里咯噔一下，被觸到某個痛處，想起半刻前奴仆的話。

伶巷的東西，是進(jìn)不得魏家的。

她咧咧嘴：“……貴人是怕妾出身賤籍，臟了你魏家的血脈么？”

魏涼一愣，瞳孔擴(kuò)大：“你還真打算與我兄長兒女繞膝……”

“妾既已是將軍家伎，有何不可？”姜朝露打斷，說著言不由衷的話，苦澀蔓延，“若是妾為將軍誕下子嗣，母憑子貴，彼時一聲庶嫂，貴人莫叫錯了。”

兩人同時僵住。

長久的死寂，北風(fēng)呼呼吹，吹得人心涼遍。

轎子外，姜朝露看不見魏涼是何表情，但聽得一個字：“好。”

嘶啞到極致。

然后是腳步聲，上馬聲，揚(yáng)鞭聲，逐漸遠(yuǎn)去，再聽不到了。

姜朝露撩起簾子，惘惘的伸出手，想去抓那抹背影，卻只抓回來北風(fēng)中，一掌的冰晶。

她終于忍不住，哇一聲吐出大口的鮮血，在轎子里痛哭出來。

今年的冬，格外冷。

轎子進(jìn)了大風(fēng)閣，魏滄看著姜朝露的紅眼，有些意外。

“來迎你前就和你商議了，權(quán)宜之計，不當(dāng)真，不會碰你，衣食住行更不會差了，你需得如此肝腸寸斷？”

姜朝露別過臉去。

魏滄揣摩道：“你當(dāng)時自己也答應(yīng)了的。以后你是我魏家的人，有魏家在背后護(hù)你，總比做女伶強(qiáng)。也算是對你那日一番坦誠，我的投桃報李了。”

姜朝露擦擦眼，是啊，在贖身前一晚，魏滄來找過他。

為了讓魏涼死心。

魏滄的目的很明確。

她應(yīng)了，只有這一個法子，讓她自己也死心。

“今后應(yīng)該不會與涼少爺多碰面罷。”姜朝露突然問道。

“他如今有家不回！成天呆在大任潭苦修，魔怔了！寒冬臘月的，他拿命去玩不成！”魏滄怒起，余光瞥到姜朝露，又氣打在了棉花上。

“罷了，誰年輕時不造場孽，希望他死心后，能做回從前那個魏涼，否則要走火入魔的。”

魏滄拂袖而去，原地就剩了姜朝露，被暗影湮沒。

燕王宮，銅雀。

景吾君姬照立在十一月的北風(fēng)里，臉都被吹成了紫色。

“君上！”寺人跪了一地，痛哭流涕的勸。

從聽到魏宅密報的那刻起，姬照就把自己晾在了寒天里，一動不動的，衣衫上凝了層冰晶。

“貴體會凍壞的呀！”醫(yī)官們也跪了一地，如懸刀在頸。

冷靜，冷靜下來。

姬照也在心里對自己說，無數(shù)遍。

將軍魏滄贖了女伶姜氏，收為大風(fēng)閣家伎。

探子傳回的消息不停在姬照腦海里蕩，他能感到被凍僵的皮膚底下，心跳得紊亂。

終于，在意識都開始模糊的前一刻，他感到自己恢復(fù)了正常。

“來人，把這個送去給魏將軍。”姬照回了殿內(nèi)，拿起壁龕上花神皇后用過的寶鏡，“就說是恭喜他納得美伎。”

寺人們接過，面色糾結(jié)。

既然是恭喜，卻送花神皇后（注1）的東西，恭的哪門子喜。

寺人正想確認(rèn)，抬頭見得姬照若有所思。

“君上，果然此物不妥……”寺人微喜。

“奇怪？”姬照卻忽然吐出兩字，滿面疑惑。

莫名其妙的話。

寺人看了看四周，不知道姬照在問誰，更是在問他自己。

姬照眉頭蹙緊，那股疑惑愈濃，讓他臉色都掙扎起來。

他絞盡腦汁，又眼眸一亮，似乎是得了答案：“美色誤人？”

想到那張不動聲色就能勾人的小臉，還有那晚推開自己的手，他的心跳又紊亂起來。

一定是了，食色，性也，是她誤他。

注釋

1.花神皇后：漢惠帝皇后張氏，至死依然冰清玉潔，保持處子之身。天下臣民無不懷念憐惜她。于是紛紛為她立廟，定時享祭，尊她為花神，為她立的廟便稱為“花神廟”（來源：搜狗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