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十月起了個大早，入夏的太陽明晃晃地掛著，她迎著光微微抬起頭，常人覺著酷熱難耐的夏陽，她只覺著溫暖。在地府的一千年里，從未有一縷光照進那里，那里終日陰暗，哀嚎不斷。她每一刻都不得不忍受削肉洗骨之痛……

想那些做什么，她驅趕腦海中的回憶，抬起手像是要抓下太陽一般。

這一幕被正坐在窗邊的花自量看在眼中，他從聽見十月窸窸窣窣起身的動靜時便已坐在這。

十月周身好似籠罩著一層金光，曬太陽對她來說，瞧著是件令人愉悅之事。夏季也就這個時辰的陽光還能溫柔些，再過些時辰便炙熱得緊，索性隨她曬去。

他清晰地看見她的額前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晶瑩剔透的，只是這般曬，那張臉依舊白得沒有一點血色?；ㄗ粤啃南耄刹荒茉贂?，再曬該熱壞了。

“都收拾妥當了？”

花自量的詢問和推門聲一同響起，十月聞聲回頭，笑著點頭。

“走吧?！?

收香的店家經營著城中小有名氣的香鋪，來往顧客中不乏官宦之女，店家姓佟?；ㄗ粤磕侨盏情T談生意，佟掌柜驗了驗香二話未說，當即付給他十兩定金，看來是個爽快之人。

兩人抵達香鋪時，正是熱鬧之時，佟掌柜親自在門前相迎。

十月望了望牌匾，上書“金銀花”，這個名字有點意思。一來金銀花為香料的一種，二來金銀二字又極貼合經商之道，兩全其美。

“哎喲，花老板你可來了。”佟掌柜迎上前。“這位便是制香的圣手，敢問姑娘怎么稱呼?！?

花自量與佟掌柜雙雙作揖，趕在十月開口前說道：“佟掌柜客氣，這個高人一般神秘，不愿透露姓名。你要的貨我給你送來了?！?

佟掌柜這才將視線從十月身上移開，吩咐伙計將貨抬進鋪子。

“花老板，姑娘，里面請。”

花自量與佟掌柜并肩而行，十月跟在后頭，他們穿過鋪面，來到院子后頭一處幽靜的屋子。

花自量的心思她大體明白，無非是不想讓佟掌柜與她相熟，之后略過了他，私下交易。寶貝的東西恨不得藏著掖著，這點他真是一點兒沒變。

驗了貨的佟掌柜可謂是喜笑顏開，十月趁機仔細打量他。

身著鴉青色暗紋長袍，衣衫整潔，無絲毫褶皺，頭發一絲不茍地梳齊，藏進冠內，臉頰狹長，小眼睛尖嘴，待人總掛著笑，乍一看挺熱情，仔細一看又顯出幾分刻薄。

常言道相由心生，十月勸自己莫要多心，還是免不了對花自量低語?！霸缧┠蒙香y子走罷?！?

花自量頷首會意?！百≌乒?，這貨你也驗過，還請將剩下的銀子結給我。咱們好達成這一樁買賣。”

佟掌柜臉上笑容逐漸變了模樣。“花老板說笑了，銀子我可是早就給過你了?！?

“這批貨說好的一百兩銀子，我只收了掌柜的十兩定金，余下的今日送貨再結。掌柜莫不是記錯了？”

“是你記錯了，我與你昨日商定的就是十兩銀子，我早就給過你了。呵呵呵?！?

笑并不全是善的，還有陰險的、奸詐的。

十月小聲提醒道：“小花，契書。”

花自量一拍腦門，掏出契書?！澳憧催@契書，白紙黑字寫著一百兩！”

“我瞧瞧?！辟≌乒窠舆^契書，一瞬間將其撕個粉碎?！鞍パ剑憧次?，真是不小心。好在契書均是一式兩份，你們且看看我這份?！?

“十兩……怎么可能是十兩，明明寫的是一百兩，你竟敢篡改契書！”

事到如今，佟掌柜明擺著是要坑他二人。

“你的契書已毀，有什么證據說我的這份是假的？哈哈哈。”

卑鄙！此人死后是要進刀鋸地獄的！十月憤憤將十兩銀子掏出丟在桌上?！跋悖也毁u?！?

“由不得你！”佟掌柜厲聲喝道，臉上笑意全無，陰險刻薄盡顯。

屋內突然沖進來幾個彪形大漢，一個個健碩異常，堵著門，兇神惡煞地瞪著花自量與十月。

談不攏便要用強？花自量站在十月身前，微張著雙臂，將她護在身后。識時務者為俊杰，他可不想與這些個大漢相斗。他忍著氣收回桌上的十兩銀子，這筆賬日后他定要討回來！

然而，佟掌柜并不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

“欸，這就對了，要我說啊，你們這些香只能算得是中品，算不得上品，給你們十兩綽綽有余矣?！?

話音未落，花自量猛地一擲，十兩銀子順勢而出，砸在佟掌柜的腦門上，肉眼可見地迅速泛紅。

“這香是我見過最好的！你竟敢說不是上品！你這等沒眼見的根本不配擁有這些香！”

花自量還想沖上前與佟掌柜纏斗，幸好十月眼疾手快將他拉住。

一旁的大漢們這才回過神來，一擁而上，卻是左腳拌右腳摔倒在地。像是被鬼壓身一般，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

十月神力有限，控制不了太長的時間，于是勸道：“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算了，走罷?！?

花自量雖在氣頭上，也只得先護著十月，避開一眾大漢快步往屋外走。

剛退至鋪面，迎面走來一個人，神色凌厲，周身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身后傳來佟掌柜的驚呼，隨即應聲倒地，牙將將磕在門檻上，當場斷裂。手邊一塊大石噠噠滾遠。

“司業？你怎么來了？”

“察覺你有危險便來了?！彼緲I冷著臉，盯著趴在地上的佟掌柜。

花自量輕輕拽著十月的衣袖，朝司業挑眉。

十月思索一番細聲道：“他是我一位老友。”

買賣不公還敢有害人之心，理應誅之。司業一言不發地，但他眼神中透著攝人心魄的力量。

佟掌柜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怕的，渾身發抖。他昂著頭，顧不得嘴里流出的血，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支配著他，回望著司業的雙眼。令人難以阻擋，并心生懼怕。

半晌，司業冷聲道：“把香還給她。”而后轉身，不再看他。

佟掌柜這才如釋重負，癱軟在地，卻一刻不敢耽誤，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朝里屋跑去。走過之處拖出一條濕漉漉的細線，失禁失態，起初的整潔全然不復。

他抱著香跑來，花自量一把從其懷中奪過。仿佛他多抱一秒鐘都是玷污這些香。

十月走近司業，撇了眼歪在一旁的佟掌柜。“殺雞焉用牛刀？”對付這廝何必動用攝魂之術呢？

“你的東西在他手里糟蹋了。”司業冷冷道。他心中因著昨日之事還存著氣，可正在地府偷閑的他，感應到十月使了神力，還是擔心她遇險，迅速趕來。

一來就見佟掌柜舉著大石塊，不知是要砸花自量還是十月，只得先救下。

司業大步流星地在前頭走著，十月與花自量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

花自量也搞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跟著這個兇神惡煞之人，只是十月跟著，他便不由地也跟著來了。方才似乎是此人救了他們，可這個人只是站著說了句話而已，一切困難便迎刃而解？難不成此人有什么厲害的身份？

他直覺此人與常人不同，那人看佟掌柜的眼神極不尋常，想著師父曾告誡，要他遠離怪力亂神之事，只是……

十月邊走邊喚：“司業，司業，司業……”聽著與此人分外相熟。

司業不予理會，十月也不嫌疲憊，一直就這般喚著，以至花自量在今后的好幾日都覺著，耳邊一直有人在喊“司業”二字。

最終，司業在一個包子攤前停下腳步。“要兩……三碗餛飩?！?

“好嘞?！钡昙沂帜_利索地端上餛飩，笑著招呼：“小相公，小娘子又是你們吶?！鞭D頭一看，頓時垮了臉。“花半仙也吃餛飩嗎？”

花自量習以為常，聳聳肩道：“眾男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他將世間的男子劃作兩類，一類是他自己，另一類則是嫉妒他英俊之人。

聞著餛飩香，花自量和十月才驚覺，晌午時分，是該吃點東西。

“司業？”十月試探著喊他，他轉過頭算作回應。十月揚起笑容，再無言，低頭認真吃著餛飩。

這些都被一雙圓咕嚕的眼睛看著，花自量想，他們之間的舉動便可稱之為默契了?？淳昧司陀X著碗中的餛飩沒那么香了，畢竟司業那表情顯然在表示，餛飩是世間最寡然無味的東西。

十月也發現不對?！俺圆粦T就不吃了?！?

司業聞言，干脆放下勺子。轉頭對花自量道：“城中近日不太平，十月孤身一人，此番你們這香沒賣成，她更是身無分文，與你住在一處互相有個照應，想來你也不愿看她流落街頭，是嗎？”

花自量一口餛飩不知該咽還是該吐。

“不說話便當你應允了。”

“這……”十月念及惡鬼之事，恐怕給花自量招惹麻煩，剛要拒絕。

司業攔住她，略帶深意地囑咐：“你與他在一起，我也能安心些?！?

十月會意?！靶』?，我還想買些麝香，你幫我去前頭的藥鋪買一些可好？”

“好?！被ㄗ粤孔R相走開。他們兩人間自是更親密些，總有話不便外人聽去。但他心里也生出一絲疑惑，自遇見十月起，所發生之事未免太不尋常了些。

自然他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好在十月不搬了，他便有大把時間探個究竟。

司業趁著花自量離開，言簡意賅道：“花自量生于陰年陰日陰時，除了你，他也是惡鬼最喜之食?！?

十月身負神力，尚能護他一時，如此十月便遂了他的心愿，本來她也不愿搬離。

“你在人間逗留已久，還施了咒法，別驚動了鬼帝?！?

司業起身，卻免不了老生常談。“不管你什么心思，但你的時間不多了。”

“我知道?！笔聹\淺笑著?！拔业囊馑际牵抑滥銚奈遥乙餐瑯訐哪恪Ｋ?，今后為了安全起見，你也要少來人間?！?

“好?！彼緲I的臉上終是重見笑顏，一轉眼消失無蹤。

包子攤的店家揉了揉眼，驚嘆：一回頭的功夫小相公就沒了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