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城西城門，我曾經認識過一個說書先生，這位先生不足八尺，身形瘦削，眼神也時常無光，但只要往那臺上一站，醒木一拍，就像是醒過來一樣。

先生號南嘉郭老，留著一撮小胡子，隱隱可見年輕的時候，是個清秀人。

那時，和幾個狐朋狗友偶然在一小鋪見到了一本雜記，概是前朝亂世，當時覺得還有意思，就連訂了好幾冊。

越看越有意思，多方打聽，聽說這著書人就在西城門。

尋及無故。

但那的一家茶樓卻是不錯，常常人滿為患，連說書先生也有好幾個。我和幾個朋友也成了這家茶樓的常客。

說起這些說書人，我想起那本雜記，最近已經斷更很久了。

在某種神奇的牽引下，我結識了他。

滿是春意的庭院內卻是深秋景，里面有些潮還有些暗。

桌上擱著一整冊雜記，書頁卻很新，不像是經常翻動的樣子，當然，其他可讀性的書籍也好多，但保存這方面，就相當遜色了。

他立在我旁邊，深灰破敗的衣袍，憔悴的神色掛著客套熟悉的笑容，尋著我的眼睛看見了那套雜記，臉色變的奇妙起來。

但顯然我不會注意這些。

所以當我問起時，他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起來，嚴歷的批評了我。

“不等不可取的東西看了徒增煩惱，常人也就算了。”

“千篇一律，不堪入目。”

那四個字刺怒了我，與他吵了起來，驚動了周圍的人。

后來，聽說因為這件事，南嘉郭老失去了在茶樓說書的工作。

本想向他道歉，但卻拋不下面子。

這個人在著人去潮涌的茶樓，這個人可有可無。

我再次遇見他時，他在趕牛車。轱轆滾動漲紅了他的臉，因為羞愧，我沒能上去打招呼。

之后便是他的死訊。而那本書也徹底的斷了尾。

前些日子，仔細一翻，想從中尋些蛛絲馬跡，卻看到了些不同的地方。

“風木過時，故往在原來的樣子成了灰燼。疾風勁草，帶走的可是泯然的普通。

沒有成為最好的樣子，也沒有成為最壞的樣子。默默無聞的普通，在如大多數人的青春。

那一年，皇都的花敗了，長出的野草蒙住了所有的碑文。

“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摘自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沒有處處點燈，也沒有狼煙四起，撲朔晃動的燈火，記載的是沒有一兵一卒傷亡的政治勝利。民心所向，大眾所趨。

也攪碎了不聞民間疾苦、大好盛朝的美夢。再一片靡頹的空殼下，有人還是逃了出來。

一身嬌貴不知是貧賤苦，如今淺一腳深一腿的踏在這片荒林中，也不知道是不是磨難的開始。

曾經大陳最風光的郡王殿下，他想不通為什么突然一切都就變了呢？他的大陳，不是一片祥和安泰，上下一心的安平盛世。

至少在此之前，勤政愛民的圣上每日為國而操勞，沒有半分怠慢。他的太子表哥新迎美妾，賓客如云。他的父親還撫著他的肩臂，說他是塊好料。而他，將迎娶洛國如圭玉俊杰的王爺。多風光的事情，他一提出，那頭就千恩萬謝的答應了。

而那群刁民就反了。而使他家國破碎的，正是洛國這樣像沙子般的蠻夷之地。

而他卻沒有了半分怨懟只有何處容身的悲寂。

遠處烽火紛擾，在夜中閃亂著花火。

至少在十日前，藏藍色華袍少年牽著惡犬過世，風華無絕。

達官顯貴，皇親國戚無一不召告皇召。

他大陳風華無雙，尊貴萬分的郡王冠禮之日迎洛少王苻蓀入郡王府。

他還沒入住的郡王府成了一片廢墟，而那位才賦卿卿的郡王妃成了取他項上狗頭的敵賊。

自問雖紈绔了些，卻從不做什么傷天害已。有為天悖，不，但也不是沒成不是嗎？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他絕不束手就擒。

“砰”陳嘉面朝下的跌進了泥沼之中，抽了筋。

這位草包郡王就趴在地勢泥濘神奇的脫險了。

可這只是僥幸，天下之大，而他手無縛雞之力，更沒有什么求生的本領。

養尊處優慣了，不及一天就磋砣不堪。

“俗語說的好，君子寧可殉國，也不窩囊死，我這就回去，與大陳同存亡。”

若是有人告訴他，在往前走個一兩里就有戶人家，恐怕他就沒有這樣的骨氣了。

命運如此神奇，陳郡王自己走了回去。

可來時嚇破了狗膽，拼了命的逃，回去的時候就——餓了。

一步一步的往回敢，說不定臨死之時還能趕上熱乎的斷頭飯。

壞菜就壞在迷路了，但顯然這位仁兄還沒察覺。

可能要說幸好岔在了陳都與洛都最近的一道關隘上，看著茫茫的官道，嘉郡王無措了。

大概就是，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若是沒遇上這條道，說不定沒有背上英勇赴死也成了荒郊野鬼。

在生命的轉折點，遇上了他一生的可遇不可求。

軍隊，馬車，貴人，上天在陰差陽錯中安排好了結局。

“湘晏，你救他作甚？你那皇兄，可著作怪了。本來就因為前久那件事，你父王就——算了算了，我是管不了你了!”

束發長辮男子揮著馬鞭。

湘晏？陳嘉望那男人，確實是天人之資，沒有想象中的清冷，一點也不像會下令屠城的人，也太儒雅了一些。

洛湘晏!洛湘晏？

這不正是他要迎娶的郡王妃。他救他，莫非認出了他就是嘉郡王。

但此時，哪里還來得及僥幸，在聽到這位符蓀君因為敵方傷了他一臂，一怒之下坑殺了兩萬的俘虜，血洗了肴城一城的百姓，婦孺傷殘，尸山血海。

他哪里還敢奢求這個人會記在他們之間的婚約之言。

只怕恨不得就他五馬分尸，陳嘉磕在那馬車箱上，低著頭，數落起來，怎么會想娶這個殺神呢？腦門子抽了筋，再有一次，他一定裝孫子。

好歹他還是有些自知之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眼下皇城一片混亂，誰還知道哪個是余孽呢？

他在一抬頭看洛湘晏，他低斂著眉眼，白衣更顯謫仙之姿，或許是受了傷，唇色有些蒼白，精神不濟。

外頭的光融了進來，將陳嘉掩在了黑暗之中，餓了沒了力氣，陳嘉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前路如何，大抵也不會有什么轉機了，隨意吧！

本來就是個混吃等死的草包，他也沒有什么復國的雄心大志。

好在皇室皆睡姿尚好，不然他早被外頭的蘭宗辭踢下了馬。

“一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少爺而已，也沒什么罪過，頂多貪污銀兩。”

“你那太子哥哥可不這樣，他心狠手辣，性格殘暴不仁，不是明君，你當真就服氣!”

“那我爭得過他？”

“你是不敢爭，也不知道百年后我們這些人去了哪？”

“是我不好。”

“兄弟一場，要么一起死，要么就一起活。對了！聽說那位嘉郡王就在大獄里頭。”

“這……”

“你有什么打算？好歹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若不是洛湘潭大計得逞，你恐怕不日成了大陳的郡王妃。”

睡夢中的陳嘉抖了抖，那頭又繼續說：“不過也是幸好沒成，你們素不相識，聽說那陳嘉還是出了名的敗家子，配你豈不是平白敗壞了名聲。”

“世事自有定論。”

“陳國培養出來的，能有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