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賣夢人

下降，下降。處在繩子圍起的世界里的暮川大張著嘴身不由己地翻出船欄，瞬間浸透在一片漆黑之中，似在水底般，聽不見一絲響聲，發不出一絲聲響。他渾身無力，感覺身體在下沉，意識在下沉，靈魂化成縷縷煙霧緩緩地濡透每一個毛孔。

繩球謋然解開，徑自鉆進暮川體內不見了。暮川使勁撐著快沉下去的眼皮，努力繃著要銷盡完的意識，模模糊糊的，見三三五五的白點從自己微張的嘴里浮出，在黑暗里散散聚聚地盤旋遠去。

沉沒，沉沒，那漆黑變得一縷縷。物化，物化，那縷縷變得如漏沙。暮川慢慢閉起了眼，意識的最后一絲余溫鑲印著流沙聚下的朦朧畫面。

“暮公子，暮公子醒醒！”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嬌柔的聲音像條細蛇一樣緩緩繞上脖頸，又溫氳地沁入耳孔，渾身的毛孔似乎瞬間就擴張開來，血液也在體內流得不急不緩，恰到好處。暮川的心，暮川的魂，在這溫如春陽的聲音中似冬日里破冰而出的草慢慢蘇醒了。

他下巴微揚，猛地吸了口氣，似剛從滿是夢魘的泥淖里掙扎而出，被驚懼崩裂的雙眼，凝視著整片天空的沙流聚下。

“天塌啦……”他慢慢站起，自語著朝喚醒他的人看去，片刻后，嘴角抽動了下，冷笑道：“你也在這里，天塌了。”

她看著眼前顏色如黃沙般憔悴的男子，伸手寄起一個冊子，聲音溫和地說：“天是什么？公子，你的東西掉了。”

暮川微張著嘴，愣在那里，看著眼前同板橋邊的三娘子長得一樣、面色黢黃的牧女，呆滯地抬起手，接過牧女手中的冊子。

牧女明若皎月的眸子掀起片片柔似漣漪的笑意，彈撥著口簧琴，轉身驅趕著多如螻蟻、大及黃牛的彘豬朝遠處走去。

暮川目光冰冷地看向冊子，見微黃斂卷的封面上著著“異聞錄·暮川著”幾個大字。他的瞳孔瞬間擴開涌滿了驚懼之情，捏緊冊子的手微顫著，頭抬起看向牧女，卻發現自己與牧女的距離只能以眺望之姿來丈量了。

他顧不了冊子在懷里揣沒揣好，顧不了流沙在上空落沒落下，他只顧得目光片刻不離地拴在牧女身上，步子跌宕起伏地將自己一點一點地拽回到牧女身邊。

他走近了牧女，擠在哼哼唧唧步伐笨重的鬣豬群里，籠罩在牧女低沉厚重的口簧琴聲中，恍惚感覺到自己的步履同流沙傾漏的天空、每一頭巨獸乃至身邊的每一粒黃沙一起瞬間都顫動著，發出同樣低沉厚重的聲音，久久地，如陷在夢里一般魘了起來。

他們停了下來，處在一處高崖上。暮川看著眼前的景致，緊繃的臉似乎瞬間被擴張開的雙眼和嘴巴吞噬得一干二凈。

“塔，塔……”暮川看著天上傾下的數不盡的如羊角風般旋漏而下的流沙在崖下一望無際的荒原上佇立起一座、一座又一座連綿不絕的沙塔，機械地呻著。

女子停止彈撥口簧琴，偏頭看了眼僵在那里的暮川，又看起崖下望不到盡頭的沙塔，聲音溫和地說：“一粒沙就是一座塔，每座塔都住著一個靈魂，新生的，磨蝕的，銷盡的。”

起風了，黃沙如布幔般蓋過，暮川遮起袖袍。待再睜開眼時，他發現自己立在風吹又生的沙塔之間，看不到盡頭，辨不出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