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誤讀全書
- 蕭蕭樹
- 1361字
- 2021-01-14 17:02:12
三
死亡于醫學是種模糊不清的定義,城于地理學亦然。我們時刻與死亡相連,正如城的居住者時刻來往出入于它。此城因它的悠久、因那些紛繁混亂的往昔,而形成現在甚至未來的形狀,吸引異鄉的人、居住的人、路過的人,這之中便有獨自誕生的文明在生長。然而說它是囚禁者之城,說它是整個這片古國大陸的心鎖,說它是一個關閉了文明之希望的門,都僅是人類的語言。
城的這種氣氛長久聚集,甚至來自先秦遠古的被驅逐的異族游牧者之靈魂力也更加凝重,如同寒冰深入凍土,而那些試圖給予城以新意義的人們,而今安在?必定建造這城市大鎖的人們也已不再。
春天詩人的存在臨于這樣的城,便是另一個意義,這意義由詩與死亡同時構成,它進而形成了新的語言,新的抽象事物和具體事物。這種意義也將降臨于許多個人身上,語言成為新的技能,并不是為了贏得懷念,而僅為生命之巨大。
生命之巨大,即是這黎明中突然爆發的。人的悲哀之一在于永遠無法證得自身的得證,而死亡的現象,使詩人觀宇宙業已虛假,更何談微不足道的東西。人無法擺脫這種幻想——人的存在并非只是命運的作弊,但現在詩人已得證。這個黎明,對這幻想的挑戰便在詩人這種特殊的存在中開始了,死亡后的十個新的本體復活了,涌現于橫跨亞歐大陸、縱連極地至廣闊熱帶;從王朝到王朝,從冰期到冰期,從太陽到佛的星塵世界的腦體中。十個詩人的化身熙熙攘攘,來回奔跑,直到現在還沒有平靜下來。
而這座城,與此同時便也包容從兩河流域到太平洋西岸,從西伯利亞蒙古高原到印度次大陸的各種幻影,也包容著從《啟示錄》到《荷馬史詩》,從屈原到荷爾德林,再到《奧義書》再到梵高的時光幻影。于是此關口被億萬即已毀滅的城的形態所附形,分解為元素的便是不可計數的碼放整齊的紅磚綠瓦,進而是思索的手掌,孤獨擎起于中國古國度的一隅。負隅頑抗者們出現,這些流放于此地的罪人,背負罪孽的重重業報,或祈求百千萬劫之后的超生,或歡騰于此十城地獄。
詩人在這種特殊的狀態中戰斗著,距離黎明僅有一小時五十六分鐘,但是他卻不需要任何時間。詩人終將勝利,這夜色中,他已完成一個雄壯的紅色背景的大詩,這夜色中,他已完成了遺囑,這死亡將與任何人無關。
于是此刻,我流浪在從南向北的道路上,來看山海關,看到這座城,被戰斗的幻象毀滅的殘缺城角重新出現。在太平洋一端,人們看到殘缺的文字形成了真正的城的命運,人們站立于城墻的絕壁,看到瞭望中的殘垣,鷹們正從那里飛過,尋找奔跑的橘子,那是一種蔓延著的失敗,而這曾經卻是詩人的勝利。或者因為某種力量的作用過于不平衡,所以詩人早已放棄那種重建。
清晨路過山海關,看到那不遠的山崗上一座孤獨的墳,青青的麥地,沒有人悼念。我在青麥地,讀起一首詩,詩人安坐著,依舊二十五,靜坐之中,悲哀而歡喜,又似忍受了饑餓。大地上散落一地的只有一本圣經,一本海牙達爾和一本康拉德,放逐似的作品中,沒有詩人的戰斗,他只是神情安然,等待。
我沒有與他說話,只是隔著時空的墻壁凝視,但我知道詩人看不到我。我知道,這封鎖心靈的大城依然如故,故而詩人從來都盲目。我看到他也許痛苦地等待著一列出城的火車,仿佛時光之中被記憶的部分永恒地停息于黎明前的黑暗。詩人走過麥地孤身一人,卻從未轉身,于是我知道本文關于復活的構想也完全是虛假的。我看了很久,然后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青青麥地如古河奔流不息,豐收的日子還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