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色字頭上一把刀哦，這勺兒干這壞事，活該挨打啰。”老趙調解完沖突之后回來跟我嘮道。

“時代變了啰，人心變浮躁咧。”我學著老趙的口音感嘆道。

沖突的起因很簡單。

格子襯衫的小個子男人摸了那個鵝黃色露肩裝妹子的臀，被妹子的大個子男伴揪著就是一頓胖揍。小個子男人有色膽沒那體格子，老趙趕到的時候已經跟條死狗一樣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咋處理的啊？”我隔著玻璃問老趙。

“能咋處理嘛，”老趙下意識想摸口袋里的煙，突然反應過來這里是車站，只是把手揣進空無一物的兜里，“調解調解讓那個小個子道歉了就歸圓啰。他理虧，不敢要醫藥費。”

“又想摸煙不是，老趙這我就要批評批評你了，”我尋著機會了，故意打趣剛來車站不久的老趙，“你是警察，是為人民服務滴，怎么能不給人民做榜樣嘞。”

老趙不理會我的揶揄，自顧自地嘟噥了些什么，跟我擺擺手就往派出所那邊走回去了。

老趙一走，我這又冷清下來了。我悻悻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打開手機接著摸魚。倒不是我職業態度有問題，我干岳陽站售票員這么多年一直是兢兢業業，只是近幾年來越來越多的乘客都選擇網上購票或自助售票機，愿意來人工窗口的人越來越少，只剩下些不會用智能手機的大爺大媽了。

……我百無聊賴地翻動著微博熱搜。2020年真不是個好年份，上半年的疫情帶來的冷靜氛圍還沒過多久，就被下半年的各種熱門事件沖散了。

“時代變了啰，人心變浮躁咧。”我想起來剛剛揶揄老趙的話，嘆了口氣。

（二）

“同志，買張票。”一個嘶啞的聲音打破玻璃傳入我的耳中。我一個激靈，飛速把手機塞進桌子下面，一邊暗嘆真是摸魚摸多了人都遲鈍了竟然連有人來買票都沒發現，一邊抬頭仔細打量面前的乘客。

是個小老頭。灰白且稀疏的頭發，樹干一樣粗糙的面容，常見的老大爺模樣。但他穿著講究的灰黃色毛衣，披著明顯沒穿多久的藍色呢子大衣，看上去是要去出席什么重要的活動。

“同志，買張票。”他大概是看我沒動靜，以為我沒聽清，重復了一遍，同時把手里的身份證遞給我。

我一邊答應，一邊接過大爺的身份證。看清大爺的身份證號，我皺了皺眉，再抬頭看了看老人：“大爺您要買去哪里的票啊。”從身份證上看，老人已經年過八十了。雖說火車對老年人年齡沒有要求，但是讓這么大年齡的老人獨自買票坐火車的情況也實在很少。

“BJ。”老人口齒有些含糊，接著遞給我兩百塊錢。

我沒急著收下，而是重新看了看老人的臉。老大爺表情很認真，這個年齡也不可能隨便開玩笑。但常年的工作經驗和直覺告訴我，這場從湖南到BJ的長途跋涉并不是那么合理。

“大爺啊，我能不能問問，您去BJ干什么事呢？”

“我部隊打電話，要我回去。”老人一字一頓地說。

部隊？這一下子涉及到了我的知識盲區。我不敢輕視，一面仔細打量老人的神情，一面悄悄呼叫了車站的派出所。

“同志，能不能快一點，我部隊需要我。”老人的情緒突然緊張起來，手按在了柜臺上，眼神快速閃動，多了幾分焦急，細密的汗珠從額頭冒出。

“大爺您別急，千萬別急，我們這邊出了點問題，好了馬上就給您辦理。”我連忙安撫老人的情緒。電話接通，接電話的恰好是老趙。

“老趙快點過來，我這邊出了點狀況。”我壓低聲音，同時起身接了一杯熱水，從窗口遞給老人。“大爺您別著急啊，先喝熱水。”

老人接過熱水，只是不肯喝，嘴里依然念叨著：“部隊叫我回去，部隊叫我回去…”

老趙很快就跑來了，身材臃腫的他此時氣喘吁吁，帽子都戴歪了。若擱平時我肯定不會放過損他的機會，但現在正事在前不是抖機靈的時候。我把剛才的情況一五一十全部告訴了老趙。

“大爺啊，我是你們部隊派過來接應的，您把情況給我講講，我待會就給您辦。來我們到這邊坐下來慢慢講。”老趙不愧是老趙，說瞎話臉都不帶紅的。聽說老趙也是“部隊”來的，老人的緊張緩解了不少，任由老趙扶著坐到了一邊候車的椅子上。

（三）

“阿爾茨海默病？”我半信半疑。

“就是老年癡呆，沒何俚。”老趙偏過頭看了看老老實實坐在值班室椅子上的老人，手又在電腦里敲打了幾下，“我老牙就是老年癡呆，就是他這個癥狀。這老大爺年輕時候當過兵，現在腦子糊涂了，搞不清了。”

“老兵么……”我也看向老人，感覺喉頭有些發緊。

“電腦檔案里寫的，他曾經在××空軍學院上學。他們那代人唉，都硬扎，像他，剛剛我問他那么多，什么東西都不記得了，但還記得自己是個兵，還想著回部隊。”

老兵，老兵。

我定定地看著老人，他明明只是一個坐在椅子上的小個子老頭，我卻仿佛看到了一個跨著戰馬立于敵陣之前的將軍，一個頂天立地，響響當當的兵。

“我有招了。”老趙扭頭走到老人身邊，幾句話要來了老人的手機，開始給手機的通訊錄挨個打電話。

我沒有動，依然坐在椅子上，目光仍留在老人身上。

我突然想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學過的那句詩：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我小時候淘，不然也不至于坐在這里渾渾噩噩。我連那句詩叫什么名字作者姓甚名誰都不記得了，但想必也是個武德豐沛的好漢。

就和我眼前這個老兵一樣。他可能忘了家在哪里，他可能忘了家人是誰，他甚至可能忘了自己叫什么。但他骨子里的軍魂，是至死不渝的。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腳下的土地是中國的土地，永遠不會忘記他守護的是自己的祖國。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你不用上班了嗎？”老趙一手插兜一手舉著電話，頭也不抬地對我說。

我如夢初醒，再看了一眼老人，老人也恰好抬頭，視線與我對視。

那眼神很難說，很迷茫，或許是因為老年癡呆，又或許不是。

我心頭一震，起身，回到了我的人工窗口。

“不好意思啊阿姨，剛剛我們這邊有點突發情況，您的證件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