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善回到東宮的時候,趙廷衍方處理完燕安府少尹楊舜城送來的案牘文移,準備用午膳。盡管趙廷衍名義上兼領燕安府尹,但他一般只在聽取少尹匯報之后給出原則意見,具體落實則仍由少尹楊舜城親自督辦。除非事關趙顯恭頒降的御筆、諭旨,那些勸課農桑、訓戒民風的文書,一般只由楊舜城代為畫押具銜。
這幾日,趙廷衍一直忙著迎接西衛使團的事,難得有如此清閑的時候,便心情大好地邊享用佳肴、邊聽著睿善的回稟。
睿善說了沒幾句,就聽門外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趙廷衍抬頭,看見顧謙之被人攙著,一瘸一拐地邁步進門。
“太子殿下,你這可就沒良心了!我好容易完成任務,你不想著去犒賞我,反而自己躲起來大快朵頤……”
雖然知道顧謙之向來不拘小節,也知道趙廷衍對他的以下犯上從不在意,可眼下還有內侍在側,他就這般沒有規矩、大呼小叫,睿善有些擔心,捂著嘴輕咳一聲以示告誡。
這一咳沒有咳醒顧謙之,反而讓趙廷衍回過味來。他朝睿善瞥了一眼,示意他不必緊張。睿善無計,只得遣退內侍,親自去扶人,誰料趙廷衍卻輕輕哼了一聲:“不必扶他,他自己能走。”
趙廷衍說這話的時候自顧自夾起一片羊肉,根本連正眼都沒瞧顧謙之。顧謙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著他:“你的心也太黑了吧?”
趙廷衍將羊肉端端正正鋪在碗中,抬頭瞄了他一眼:“曾全禮說你的腿早好了,你又何必在這賣慘?我不吃這套。”
瞧他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淡樣子,顧謙之忿忿不已,剛要摔袖走人,又轉了回來,氣沖沖跑到趙廷衍對面坐下,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你不仁我不能不義,想激我走,門都沒有!我這個人向來善始善終,我還有事要問睿善公公,沒問清楚我才不走!”
趙廷衍面無表情地嚼著羊肉,對他的怒不可遏視若無睹,輕快地揮了揮手:“請便。”
橫豎油鹽不進,顧謙之不知道這人到底吃錯了什么藥,恨恨白了他一眼,再轉向睿善時,已換上人畜無害的笑容。
“公公,您入宮上呈南華經時,貴妃可有為難你?”
被他這么一提醒,睿善立刻想起方才回稟的話只說到一半,再想起之前在延福宮的那番對奏,不由對顧謙之刮目相看起來。
“顧公子果真神機妙算、未卜先知,若不是公子事先交代好,貴妃責問時奴婢真不知該如何應對。”
“什么?貴妃責問你了?”聽到這里,趙廷衍心頭一緊,忍不住插了話。
睿善剛要回答,就被顧謙之沒好氣地攔下:“你不是不關心嗎?吃你的飯吧!”
知他定是又耍了什么滑頭,趙廷衍也不理他,示意睿善往下說。睿善得了令,便將在延福宮中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什么?!”趙廷衍驚得差點掉了銀箸,“我什么時候抄秋水和逍遙游了?”
“這……”睿善支支吾吾不敢說,偷偷向顧謙之求救。
趙廷衍哪里還有心思吃飯,把碗箸往案上一擲,恨不能將眼前的罪魁禍首大卸八塊:“顧謙之,你給我老實交代!”
顧謙之齜牙一笑,哄著他先別發火。
“你聽我說嘛!我這個人懶散慣了,你再多給我一個月,南華經也是抄不完的。雖說陛下并沒有強求我一定抄完,只是想借機勸一勸我的性子。但你想過沒有,這事兒可大可小,陛下耳根軟,萬一沈貴妃和東海王他們吹毛求疵、揪著不放,我豈不是又要多擔一道罪名?我一旦出事,你一定會被連累,為了不禍及到你,想來想去就只能借著你的名義來堵他們的嘴了。你以太子之尊親自抄寫南華經,這事兒一旦傳開,沈貴妃那是沾了多大的光彩啊。她一高興,自然也就不會尋我的不是了。”
“你!”趙廷衍沒想到他的膽子如此之大,又是惱火又是后怕,氣急之下手邊無物,索性直接將一雙銀箸劈頭蓋臉砸了過去,“膽大妄為!還有你,睿善,你怎么也不知輕重跟著他胡鬧?萬一出了差池,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見他真動了怒,睿善嚇得一哆嗦,噗通跪倒在地,連連請罪:“殿下恕罪,奴婢一時糊涂。只因顧公子當日說,若貴妃怪罪下來恐會連累殿下,奴婢才大了膽子。奴婢本想和殿下事先商議一番,可顧公子又信誓旦旦說不會出事,不想用此等小事煩擾您,所以、所以……”
趙廷衍正在氣頭上,顧謙之好漢不吃眼前虧,趕緊收斂了一些,撿起銀箸重新放回案上,乖乖在睿善身邊跪好。
“殿下別動怒!”
“你給我閉嘴!”趙廷衍一掌拍在案上,額角青筋暴起,指尖恨不能戳到他的臉上,“本以為這次小懲大誡你會長些記性,誰知道你竟然死不悔改、變本加厲!擅自模仿當朝太子的筆跡,一旦敗露,神仙大羅也難救你!”
顧謙之從沒見他發過如此大的火,不由愣在當場,踟躇半天才猶猶豫豫說道:“以我的技藝模仿你的字跡,根本就是天衣無縫,他們看不出來,你放心……就算、就算真出事,我也會自己扛著,絕不會連累你。”
見他輕重不分,趙廷衍恨得咬牙切齒:“我是怕被你連累嗎?若我怕被你連累,根本就不會結交你這個人!”
趙廷衍手下用了勁,震得盤盞噼啪作響,睿善一點兒聲音也不敢出,蜷伏在地上等著被罵。
顧謙之咬了咬牙,明白自己方才的話說得不妥,膝行幾步往前湊了湊:“是,你說得是,是我言辭不周。我知道你其實是擔心我,可、可我這么做也有我的理由。”
“你的理由?!”趙廷衍居高臨下盯著他,冷哼一聲,“我倒是想聽聽,你能有什么理由!”
顧謙之咽了口氣,穩了穩神,態度恭敬,輕聲慢語:“你想啊,因為端午金明池比試的事,東海王一定在心里狠狠記了我一筆,他那么小心眼,就算陛下有心居中調和、息事寧人,他肯定也不會甘心。東海王記恨我,更想借題發揮將矛頭指向你。就算沈貴妃不愿摻和其中,也難保不會被東海王攛掇。我這么做,就是要堵住沈貴妃的嘴,一來奉承了她,二來也徹底斷了東海王的念想,三來也讓陛下面上有光。你如此敬重沈貴妃,陛下心里定然受用啊。”
趙廷衍仔細聽著,覺得他說的似乎也有些道理,語氣不覺緩和了下來:“這么說,我反而該謝謝你為我籌謀才是了?”
“謝字不敢當,你別發火罵人就行。”
給他三分顏色,他就要開染坊。眼瞧顧謙之無辜諂笑,趙廷衍又可氣又好笑:“巧言令色!就算你是幫我的忙,萬一露出馬腳,豈不是……”
“我都說了,模仿你的字跡我信手拈來,絕不會有事!”唯恐他又要暴躁跳腳,顧謙之趕緊將他的手摁住,嘿嘿賠笑,“你難道信不過我?”
“這倒不是……”趙廷衍徹底沒了脾氣,沉思片刻又挑眉問道,“寫歪的那筆也是你有意為之吧?!”
“嘿嘿。”知道瞞他不過,顧謙之干脆一口承認,“是,我是故意的。我手腕受了傷,公主那天也是親眼所見啊,不管真的假的,總得演得像一些!我讓睿善公公不經意提了一句,說是陛下也知道我的傷勢,那他們就更挑不出毛病了。何況我越是慘,貴妃他們就越幸災樂禍,不是嗎?”
“你慘?全天下就屬你最會偷奸耍滑!”趙廷衍實在頭疼,可又不知該說什么,只能任由他上躥下跳。
顧謙之了解他的秉性,明白他的火氣徹底滅了,趕緊趁勢坐好,不緊不慢敲著桌案:“誒唷,說了這么久,口干舌燥,太子殿下能不能賞口飯啊?”
趙廷衍無奈搖頭,轉身沖睿善喚道:“去吧,添副碗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