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憶瑤甩上門，抬眼見顧元墨張口想要說話，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最好閉嘴，然后走到咖啡機面前，沖了兩杯冰咖啡，放超多冰遞給顧元墨。

顧元墨想說，我胃不好不喝冰。但他覺得此時此刻最好不要說話， 免得韓憶瑤借機把他當出氣筒。他搖搖頭，表示不想喝。

“冰塊有止血消腫的作用。”韓憶瑤盯著他的鼻梁，把冰咖啡塞到他手里，鞋跟又狠又穩踩在地板上，噠噠走到落地窗前，眼睛望著被霧霾遮掩的天空，猛地一口吞掉半杯冰美式。

韓憶瑤喝咖啡發出的咕嚕咕嚕聲，讓顧元墨不由地心想，這是個狠人，是個狠角。

顧元墨抿了口咖啡，隱隱聽到韓憶瑤的秘書和風投中介交涉許久，約莫過去半個小時，風投中介才離開。秘書輕輕敲門，把風投方走前留下的“對賭協議”放在辦公桌上，小心翼翼瞅著顧元墨，疑惑“這名司機”為什么還待在總裁辦公室，可她不敢多問，因為擔心韓憶瑤失控，趕緊輕手輕腳出去，逃之夭夭。

聽到秘書離開，韓憶瑤冷淡地說，“你說得對，我很可能是個假總裁。哪個真總裁像我這般落魄，被風投中介登門問罪，當著全體員工逼我簽對賭協議。哪個真總裁，會像我這樣，竟然把前途無限的AI生命科學公司給做倒閉了。”

在韓憶瑤怒斥風投中介的時候，顧元墨就徹底打消對韓憶瑤的懷疑，覺得剛才那個破口大罵的韓憶瑤才像是能夠創辦公司的創業者。從創辦天鴻商業分析公司開始，他見過太多創業者，也經歷過創業的艱辛，其中的磨難不是先前那個作女氣質的韓憶瑤能夠承受的。

可他又不想立刻改口，嘴硬地說，“你手撕風投中介的氣勢，倒是真有總裁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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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顧元墨的話，韓憶瑤眼中的失落和憂慮更加濃厚。她剛剛把風投中介痛罵一頓，她爽了，可是因為她的意氣用事，公司境況雪上添霜，將會愈加艱難，用面臨滅頂之災形容也不為過。

怎么會走到這一步呢？

她今年31歲，正值青春年華，本該帶領生命科學公司走向IPO，為什么就把公司搞黃了呢。在她讀初中的時候，父母移民加拿大，把她帶去加拿大讀書，讓她去最昂貴的私立學校，而她也很爭氣，三年后以優異成績入讀加拿大最好的大學，本碩博連讀，在27歲就拿到博士學位。畢業的時候，她拿到無數offer，可以去研究院，可以去加拿大本土私企大公司，或是加拿大政府機構，甚至美國的Google、Facebook、Microsoft等等公司都向她拋來橄欖枝，而她偏偏想研發深耕生命科學，并拒絕“優青”計劃，回到國內創業。生命科學公司成立不足一月，就拿到數百萬元的“種子輪”，讓她無比振奮。她以為產品很快就能出來，公司亦能迅速上市。可沒想到，創業的各種困難接踵而至，A輪融資不順利；種子輪股東想要收益變現，派來管理人員入駐公司，嚴苛對待任何一筆支出，哪怕是十幾塊的打車費；公司的研究員無法達到她的要求不說，還和她唱反調，指責她不懂技術，異想天開，最可氣的是，私下還揶揄，她是真把自己當喬布斯啊。

那些日子，韓憶瑤心力交瘁，胃口愈加不好，身體暴瘦；入睡困難，對褪黑素已經徹底免疫，需要吃安眠藥才能睡著。公司的資金燒完了，她自己積攢的積蓄全部燒光，一度去找遠在加拿大的父母要錢入股，可還是難以維持。父母讓她放棄創業，認為她壓根不適合創業，只適合做個軟萌的小女孩，嫁人生子，余生安好。可她想，她自己的人生，為什么要讓別人給她安好？為什么不能自己安好？分歧越來越大，她和父母決裂，至今已經一年沒有聯系了。她沒想到，這次和父母的決裂如此嚴重。她記得，上次和父母的僵持，是因為父母想讓她嫁給一個商業巨賈之子，而那時，她才二十歲啊，還沒畢業呢，怎么能嫁人？更何況，她不喜歡那種紈绔子弟，她想，她作為女性的人生疆域，不該用結婚生子來衡量，不該依靠別人開疆拓土。她和父母爭執多日，勝負難分，她一氣之下就……有了韓小可，告訴父母，韓小可是她的孩子。未婚生子，那樁婚事自然告吹。韓父韓母無奈，生了半年悶氣，可還是寵愛她，最終也任由她去了。

她想，相比于未婚有子，父母更難接受她創業吧，因為創業太過艱辛，尤其是女性創業，漫漫路上，將會面臨更多的挫折、磨難、歧視。

決裂前，父親痛心疾首地對她說，韓憶瑤，以前你怎樣由著性子來，在爸眼里還是我的乖乖女兒，可是這次，你太任性了。我們的家底都被你糟蹋干凈了，你還執迷不悟，這次你太任性了，你不是我眼里的乖乖女兒了。你好自為之吧。

父親的聲音在耳邊回蕩，異常真切，像是父親此刻就在她身邊，在她耳旁說，回家吧，憶瑤，回家吧，憶瑤，給爸爸低個頭，不要再逼自己，回到正路上來吧。憶瑤，回來吧！你是爸爸的女兒啊，永遠是爸爸心中的乖乖女兒。

韓憶瑤渾身一震，差點脫口而出，爸，我快堅持不下去了。爸，我錯了，我該聽你的，回家繼承家業，回家嫁人生子，回家幸福一世。對我來說，一生幸福安逸明明是唾手可得的啊。

爸，我快堅持不下去了。

像這種瀕臨崩潰的時刻，她經歷太多了。

最開始的那些年，每當堅持不下來的時候，在韓小可睡著之后，她躲在小可的房間一隅無聲痛哭，為什么創業這么難啊。為什么人生這么難？她還不夠努力嗎？她還不夠勤懇嗎？明明她人生的起點就比很多人要高，父母資產數千萬，即使博士畢業后不去工作，她也能很好活一生。可為什么，她非要把輕而易舉的人生活得這般步履維艱，就是學不會活得輕松、省事，讓自己好過一些。她為什么要回國創業？為什么啊？

韓憶瑤的雙眼有些酸澀。她想。創業前的她是乖乖女，相信風花雪月，可是創業后，她經歷太多風雪，只相信人生的風雪只能自己遮擋。父母能為你遮擋前半生的風雪，風投中介、投資者也能為你遮擋一時的風雪，一世的風雪惟有靠自身。

抱著這樣的信念，在創業的過程中，她把自己逼出女強人的人格。很長一段時間，她一度懷疑自己為創業而人格分裂了，可即使如此，縱然如此，竟然還是沒能把公司做成功，竟然還是失敗了，讓公司面臨倒閉的危機……不接受桌上的對賭協議，公司就要倒閉了。

已經做到這一步，她沒法回頭了，也不愿意回頭，難道她要灰頭土臉回到家里，對爸媽說，爸，媽，我失敗了，我創業失敗了。

不，她說不出來。

她也做不出來。

她不能讓公司倒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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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憶瑤回過神來，回頭看到顧元墨正在盯著自己，拿起對賭協議丟進垃圾桶里，用一種近乎發毒誓的語氣對顧元墨說，“顧元墨，我絕對不會像你一樣把公司毀掉，我會好好守著我的公司，絕對不會讓公司倒閉。”

顧元墨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氣得心臟抽搐，你公司倒閉和我有什么關系，又不是我害得，為什么要來揭我的舊傷疤。每每想到天鴻商業分析，顧元墨的心都像是被剜出來丟在地上猛踩，比蛋 疼還要疼。可韓憶瑤把氣撒到他身上，他還不能以怨報怨，因為他還租著韓憶瑤的房子，韓憶瑤是他的房東，最關鍵是，他好像……似乎……背負著……是韓憶瑤孩子爸爸的“污名”。

種種因素造就，韓憶瑤把他當出氣筒，他也只能像個受氣的小媳婦般受著……人吶，真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明明他已經被現實按在地上碾壓，竟然還要被韓憶瑤踩在腳底摩擦。誰能想到，數周前，他是聲名鵲起，前途不可估量的總裁啊，而此刻的他，竟像是受氣的小媳婦。

顧元墨強行按捺內心的怒氣，淡淡地說，“韓總，我已經把你送到公司，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你去哪？”韓憶瑤隨口問道。

“……”顧元墨不解，“韓總，我只是租你的房子，又不是你的員工，我的行程有必要告訴你嗎？”

“有，小可……”韓憶瑤欲言又止，深思了一陣才又說道，“小可很喜歡你，也不能這么說，她對你很感興趣，想讓你多陪陪她。”

顧元墨微微蹙眉，像是突然想通什么，說道，“這么說，剛剛你一直不讓我走的原因，就是想對我說這個，你想讓我多陪陪你女兒？”

韓憶瑤的眼神變得有些古怪，“小可覺得……你是她的……爸爸。”

“……”顧元墨神情尷尬，耳根通紅，略含羞澀地說，“你知道……只是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和我有關系……但是……事實上……我和她沒關系。”

“嗯。”韓憶瑤說，“我可以付你工資，按照時薪給你。”

“啊？”顧元墨倒是沒想到，韓憶瑤會這么說。

“如果你愿意，房租你可以一直月付，如果她對你非常滿意，我也可以考慮減免房租。”韓憶瑤說。

“……額……”顧元墨覺得有被冒犯了。

“你能明白嗎？我花錢讓你陪她，不是因為親情、血緣的關系，我不承認你和小可的關系，也不承認你和我的關系。我們兩個除了雇傭與被雇傭，沒有別的關系。”韓憶瑤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