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簇火光掛在崖壁上,罩在暗穴內,一應陳設一覽無遺。
雖是與其余暗穴一樣,是提審犯人的刑間,但比起血腥氣,這一間更像是素凈的書室,漆黑的石桌上整整齊齊地擺著書卷,周圍隱晦不明,熾熱的巖壁上掛著簡單的刑具,正中央,一根鐵柱直直立在那里,是給犯人站的地方。
“呦?這是《古境兇獸錄》?”
蘭羨爾饒有興致地走過那石桌,恰巧看見熟悉的扉頁,不由想起來在大淵被長盛那老頭責罰的日子,隨手翻了幾頁,發現許多書頁上都被折了一角,像是作為什么標記。
“都是飛獸。”
面具上那人道,蘭羨爾嘖一聲,像是贊賞他犀利的眼光,突然,她翻書頁的手頓了頓,微微皺眉,雙眼仔細地盯著書頁上的幾個字,喃喃念叨:“骨髏鷹?”她驟然抬頭,像是想到了什么,直直道:“戰澤西。”
“我在。”
那頭立馬傳來回答。
“這東西只吃人的魂魄,我第一次遇見蘭瀟時,他便是被這飛獸叼走了大半條命……”她不知為何自己會跟戰澤西莫名其妙地扯起往事來,只是再次看到這東西,便想起第一次相遇時,蘭瀟奄奄一息的樣子,說實話,當時她救他,也只是想拼盡全力一試,心里卻懸得緊,甚至不比長盛那群老頭有多少信心。
然而,事實是,蘭瀟真的活下來了。
蘭羨爾不由斂斂眸子,離了大淵許久,也不知他是不是還在怪自己不辭而別,還是在滿大淵找她,數落著她這個不省心的妹妹。
“羨爾。”
戰澤西突然一聲,聞言,蘭羨爾手一滯,挑挑眉:“少殿下可是又發現什么了?”
“那石桌。”面具帶來的酥麻之感一路向下移,再次滑到她的唇邊,這次,蘭羨爾再也忍不了,頂著一副假笑,低聲喝道:“石桌就石桌,你往下滑個什么……”
語音未落,刺頭蘭發的火被活生生憋了回去,是的,她再一次在戰澤西這里栽了跟頭。
就在剛剛,一個熾熱的觸感清晰落在她唇邊,不深不淺,溫柔而克制,打了蘭羨爾一個措手不及,她毫無面子地呆滯片刻,半天沒說出下半句話。
“戰、澤、西!”
蘭羨爾一字一句念出這三個字,下一步就是將他趕下去,誰知,面具上那人又開始渾水摸魚:“我的錯。”
“……”
他那清冷的聲音含著意味不明的笑意,撓的她眼睫不由顫起來,現在,這人又正一本正經地轉移她的注意力:“你看這石桌。”
雖然知道他這伎倆,蘭羨爾還是不爭氣地被成功轉移了注意力,隱晦的火光下,石桌上的刻痕呈出更深色陰影,暗色綿延到層疊的書卷底下,詭異而有序符文顯露出冰山一角。
這是……卜術羅盤?
大獄里。
底下人匍匐閃躲不及,上空飛焰漫流,兩人打得難舍難分。
夜玄玉越打越火大:“夜非來,眾神紛爭時,我曾敬你是英雄,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你是怎么一步步變成夜臨身邊的狗的?”
火光打在夜非來黝黑的膚色上,勾勒出緊抿的唇,陰影陷落于雙眼,深邃不已,像是陷入沉思道:“效忠于少殿下,是我的使命。”
“狗屁使命!為這玩意你連是非都不分了?夜臨讓你干什么你就干?”夜玄玉嘴上暴喝,手上攻擊的勢頭卻悶響減了下來,接著,皺眉喝道:“我問你,你為什么想殺阿翎?”
夜非來聞言也停下攻擊,面色黑沉了幾分,嘴唇抿成一條線,他攥得青筋暴起的雙拳許久,才吐出幾個字:“畜生之物,本就該殺。”
夜玄玉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激得暴怒,毫不客氣地再次破開一道靈流,凌空飛擲過去。
夜非來出乎意料地沒有還手,不遠處少年的身影倏地撲來,精瘦的肘臂抵著他的脖子,魁梧高壯的身體瞬間被逼的后退不止,夜玄玉那雙桀驁暴怒的眉眼近在咫尺:“你才是畜生!”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因為當年沒有從那群畜生里保住你那傻主子,才會見到跟獸有關的東西都發瘋!”
夜玄玉冷冷喝道,像是被人戳中了極痛之處,夜非來猛地揮出一拳,力道如巨石俯沖,夜玄玉驟然躲開,拳力砸在大獄的鐵柵欄上,震得整個大獄高臺搖晃幾下,浮橋的鐵鏈敲擊聲一時之間齊齊涌出,焰泉的沸湯被這靈流灼得跳躍不止。
這一幕,驚了眾人,卻依舊沒有懾住這天不怕地不怕的紅衣少年,火星子連綿不絕從頂空瀉下,洋洋灑灑,不休不止。
砰!
夜玄玉用靈流破開這火焰帷幕,從身后給了夜非來一擊,那健壯的身軀有些不協調地踉蹌一下,怒極轉身,卻又被一只精瘦有力的胳膊拴住了脖子,迫使他發不上力,夜玄玉:“放屁的使命!你就是因為愧疚!”
語音剛落,這少年伸手一劈,順勢將夜非來劈落在地,焰流就此落下幕布,火星子濺落,熄滅,冒出裊裊白煙。
靜默,大獄里只剩靜默。
夜非來立馬起身,卻沒著急站起來,兩人再次對上視線,沒再打下去的意思,零零散散躲在角落的看守聽見沒動靜,這才敢抬起腦袋。
“夜子宣死了,夜潯也死了,云荒一連死了兩個殿下,我不相信有這樣的巧合,你明明也不相信,卻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夜非來,什么時候在你眼里,分毫不差地聽命于夜臨比云荒的安定更為重要了?”
夜玄玉氣憤道,在談論到云荒不容樂觀的局勢時,身上盛氣凌人的架子也消退不少,桀驁的眉眼也添了幾分穩重,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嘆了口氣:“不論你信與不信,我并無意與夜臨爭什么風頭,我知道他比我更能主事,可卜族滲入之事非同小可,你……”夜玄玉要說什么,總覺得自己這副正經講道理的模樣真是奇怪,不耐煩地揮揮手轉身道:“唉!你自己定奪吧!”
一時間,大獄一片安靜。
夜玄玉沒再轉身,一副好走不送的樣子。
良久,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鐵門被重重地關上,直到浮橋的鎖鏈陸續響動,遠遠消失,這位忘性大的殿下才猛地愣住,狠狠一拍腦袋:“唉?我怎么讓他們走了?”
“夜將軍。”
“夜將軍。”
“……”
來來往往的看守恭敬地點頭致意,心里暗暗懷疑,他們平日里那威嚴端正的將軍怎么狼狽成這副樣子,夜非來沒有注意到旁人異樣的目光,只覺渾渾噩噩地地走著,步子逐漸沉重起來。
終于,他回到了自己的刑室,通過較矮的穴道,一步一步從洞口通往最深處。
暗穴內,幽暗的空處被搖曳的紅光籠罩著,不規則的圓形石桌上整整齊齊地擺著書卷,夜非來坐在石椅上,待稍事安定下來,并未整理自己打斗時留下的痕跡,而是從一堆書卷底下抽出一本來。
粗糙的手指撫摸扉頁良久,正要翻看,突然,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的暗處飄出來:
“將軍終于回來了。”
那聲音像是含著得逞的笑意,在空幽的環境下更顯得詭異,剛剛將心放回肚子里的夜非來渾身一顫,唰地起身,與此同時,脖間卻猝不及防抵上一個冷冰冰的東西。
夜非來微微垂下眼睫,只瞥見頸間森白的鋒刃發著幽幽寒光。
抬起眼皮,便對上一雙漂亮得驚心動魄的眼睛,眼廓狹長,眼底像是搗碎了星子,灑落著碎光,墨灰色的瞳仁在紅光映射下,美麗而詭異,如蘭羨爾而言,戰澤西就這副驚為天人的相貌而言,自是讓人過目不忘的,于是,夜非來脫口而出:“戰……”
“噓。”
這一聲,引得夜非來不得不看向另一頭,果然,深幽的暗處中,一個人戴著銀色面具,雙手抱著袖子懶懶散散地走出來,眼里含著不懷好意的笑,她瞥一眼身旁的戰澤西,后者二話不說,將手上的短刃拿下來。
“你們來這里做什么!”夜非來低喝道,還未從剛剛緩過神來,看到了蘭羨爾,更加震驚:“還有你,你不是……”
蘭羨爾沒理他的廢話,禮貌地從僵在原處的夜非來手下抽出那本書,隨手翻了幾頁,眸光懨懨看向他:
“喏,來說說吧,夜將軍,你是什么時候開始修的卜術?”
“你胡說!我沒有修習那東西!”
“哦?”蘭羨爾側了側腦袋,斜睨了他一眼:“那……你這卜術羅盤又是怎么一回事?”
一聽這話,夜非來神色終于變了變,卻還是不肯就范道:“這固然是我所刻,至于我做何用,不必同外人解釋。”
蘭羨爾聞言也不怒,只是含著笑不以為然地點點頭:“與兵械閣有關吧?”
對面的夜非來猛地回過頭來,瞳孔劇震,對上那雙懶洋洋的眼睛。
“我說中了?”
他這副驚詫不已的反應,超出了蘭羨爾的預期,見他低頭不答,她便知道這是個好時機:“讓我想想,當日,你在那兵械閣里撞見了闖入者,無意間看到了里面擺著的東西,想著不要惹是生非,逼自己忘記,卻在看到云荒接二連三地出事之后,再次懷疑起里面那東西,但迫于某種壓力,你不得光明正大地追查,只得在這火獄的刑室里自己琢磨,對嗎?”
蘭羨爾十分悠閑地欣賞著對面夜非來眼里變幻莫測的光色,狡黠的目光中閃著伶俐,和那一身為非作歹的邪氣相得益彰,饒是心思再縝密的人,也會被她這一副百毒不侵,軟硬不吃的痞相滅得片甲不留。
“夜將軍,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蘭羨爾一步一步走近,眸光只微微一沉,便顯得犀利透徹,陰戾混雜著恣意明目張膽地充斥在那雙眼睛里,夜非來緊繃的臉上終于有了動搖,蘭羨爾面上不動聲色,繼續道:“整個云荒,除了你,怕是……已經沒有活人看見過里邊的東西了。”
“你……你說什么?”
夜非來聲音有些發顫,像是想到了什么,蘭羨爾正色看向他,肯定了他的想說的話:“沒錯,你第一次在兵械閣里撞見的夜偃,也死了。”
夜非來有些難以接受,魁梧的身子轟然軟塌下來,坐倒在石椅上,蘭羨爾知道,他這一反應絕不是對夜偃的死悲痛欲絕,而是心中某些不可思議甚至不愿意相信的想法被證實了。
“你早就知道云荒有卜族滲入,對嗎?是誰?你在懷疑誰?”
蘭羨爾步步緊逼,不知為何,心里總隱隱不安,就像是越近在咫尺的東西越難以把握一樣,她總覺得若不趁此刻去問,便再也不會有機會。
夜非來倏地愣住,片刻,眼里的動搖轉瞬即逝,一往如常。
心頭一種巨大的失落感涌起,蘭羨爾知道,夜非來緩過神來就更不會說出什么了,就在這時,身后的戰澤西伸出了手,攥住了她,像是在暗示著什么。
突然。
砰!
徹天一響回蕩在整個火獄中,嗡鳴聲像是要掀開頂空,折磨得人肝膽俱廢,外邊傳來密集的鐵鏈鈴鈴聲,無數慌亂的腳步聲,還有哄鬧的呼和聲和慘叫聲:
“誰干的!”
“怎么回事?”
“啊啊啊……蠢貨!開門!這里要塌了!”
“……”
變故皆在一瞬之間,猝不及防下,蘭羨爾從腳下的地界感受到了搖晃之意,夜非來看一眼兩人,自覺中計,正要朝外邊跑去,突然,身子僵直在原地,隨即定定倒下身去,戰澤西冷冷瞥一眼,漠然而視,拉過蘭羨爾:
“走。”
“去哪里?”
“離開云荒。”
蘭羨爾沒再說話,腦子里的思緒一片混亂,可唯有一點是最為清晰的,剛剛他抓著她的手,也是在暗示她走。
之前,無論她做什么事都有他在后邊或明或暗地跟著,這一次他卻主動帶她走,如此看來,只說明一件事,這里的局面將會失去控制,至少,戰澤西他還不能完全把控住將要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