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低垂,魚行大淵,萬千磷光躍動在海面,星星點點皆化為虛有,沉淪到幽幽暗海,落入海際,與星河共枕眠。
天光水色相融,沒入無邊際里,一個白衣孤影悠然飄在水面上。
褪去戎裝錦袍,放下高挽的長發,披上一席白衣,柔光下,那雙熾烈如火的眉眼竟含著水般的柔情。
萬籟俱靜,只剩一聲一聲的泛水聲。
抬頭看向天,她隱約能看見滄瀾天的裂痕,淹沒在飛濺的銀河里,蘊含著不知多少天命無常。
到了,時間快要到了。
“恕,你再等等我。”
碧落玄冥。
墨藍,深藍,光色不一的幽瀾包裹著水居,攜來天邊的夜色,萬千孤燈托起黑暗的低迷,繞著水居中心的巨大玄鐵像層層鋪開,如漣漪般齊齊搖曳,輝光冷沉,如沉吟的祭禮。
四下空廖中,沉蒼踏步進來,迎面而來的一番景象卻讓她頓住腳步。
“膽大的凡人,怎敢擅入這里?”
她冷聲道,眼前,層層冷燈映射下,勾勒出一個陌生的輪廓,那人定定地凝視著玄鐵像藏在黑暗里的眼睛,被這一問才回過神,慢悠悠轉身。
“回來了?我的主宰。”
那人輕笑道,調子溫柔而繾綣,似刻到骨子里一般。
“元厄?”
她明顯一怔,略帶戒備地望向他,這一看,才驚覺不對。
這人身著黑白交雜的束袖寬衫,上邊綴著銀絲刺繡,精致秀雅,定睛一瞧,那些花紋卻是一只只騰空而起的飛鳥。
這是……
沉蒼看向元厄那副截然不同的皮相,打量后,自知面前的這人并非皮囊,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向冷靜自持的她,頓覺天崩地裂,眼里的光色似冰川覆滅,一瀉萬丈,又似天河倒塌,泛濫成災,輝光襯出死亡的色彩。
這是與湮滅相對的最高層卜術,泯生!
對面之人含著濃濃的笑意,悠然欣賞著她眼里的慌亂,恐懼,以及懊悔,這對他來說是絕美的風景,一分一秒也不愿錯過。
那人的聲音沒打算放過她,似陰魂一般繞在她耳畔,無形中,她能感受到一只手,輕柔地掠過她的耳垂,自顧自地拂著她的長發。
“我的主宰,為何皺眉?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嗎?”
“……”
“是想到……你們盡心盡力謀劃的大計將要功虧一簣了嗎?嗯?我的主宰,我一力扶持的主宰?”
他問,清晰地感到對面那白衣包裹下的身體處于爆發的邊緣,于是,縱聲大笑起來,笑得全身顫抖,溫潤的表皮下竟有癲狂之色。
“還是說,我該叫你……如心?”
沉蒼倏地抬頭,眉眼如火,斂著鋒利的弧度,那人細細笑道:
“要不是那孩子的母親瘋了,我怕是,真要被你們這些不聽話的東西蒙在鼓里。”
她沉重地合上眼皮,不由捏緊雙拳,“瘋了”二字其中之含義她自然知道,現在,那十二玄宿該在去往浮山的路上了,如何將這一消息帶出去,帶到天澤,帶回云氏?
她抬起頭,暗想,定要在一切還來得及之前,阻止那不堪設想的后果。
“你個瘋子,連同族人都殘害,瘋子!”
沉蒼咬牙道,對面那人不以為意地背著手,聞言,忽然轉過身,一雙眼睛里滿是不可掩蓋的欣喜,明亮的詭異,像是聽說了什么不得了的新奇事。
“哈!我的沉蒼,你是第一天知道我瘋嗎?”
“……”
“不,你早就知道!”他又笑了起來,那笑里摻著幾分不可言喻的癲狂,繼續道:“你知道,可是你還是選擇了我,你是那么有野心的人,因為你的野心,所以你聽我的話,每一句都聽!”
隨著他的憤怒,沉蒼只覺身上靈力停滯,運靈困難,麻木與眩暈感涌上全身,焦痕在皮膚上若隱若現,灼燒的痛自胸腔蔓延,喉嚨被烈火撕裂,發不出聲音。
這是束魂最高層,羽化!
原來,他今日是來殺人的。
她不由攥著白衣的一角,滾燙的氣流從胸腔里拋出,一只手看似疲弱,卻像是鐵鉗一般,緊緊扼住她的喉嚨,玩弄皮具一般,毫不費力地將她舉起來。
出乎意料的,任人宰割的恥辱并未涌上叱咤天界的古神沉蒼心頭,反而,她只覺此刻,諷刺又荒唐可笑,這便是報應吧,她想。
她的野心促使她手上沾了無數人的血,有同伴的,有仇敵的,還有……愛人的,百戰百勝?她自嘲,她不過是一個心狠手辣的毒婦,一個被心甘情愿受人擺布的傀儡,勝之不武罷了。
“我的沉蒼,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你就和云輕他們一樣不聽話了呢?”
那人自言自語,并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是他帶著萬千貢鱗去星洲救你之時?”
他嘴角失望地抽了抽,意猶未盡地繼續挑釁道:“還是他死在你的手上之時?”
沉蒼緊閉雙眼,眉心猝然一皺,瞧見這喜人的變化,他欣喜不已,還要再說下去,她卻兀地睜開眼,帶有嗤笑意味地瞧著他的眼睛,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那是一雙含著層層碎光的眼睛,像是搗碎了星子,散落在眼底,每一點微光都極其有序地杵在自己的位置上,拼湊成一個詭異靈動的圖案。
“你在笑什么?”
他問,隱隱被這笑激怒,羽化的催動更加劇烈,面前,那眉目如火的美人感知不到痛苦一般,即使臉上慢慢覆上焦痕,卻依舊一副嗤笑的表情。
灼灼黑斑自內而外扒滿了她的肌膚,表象都已如此,內里早已燒的所剩無幾。
“你……永遠成不了神明,他才是……”
他才是?
他?!
“他不是!他不可能是!”
元厄驀地甩開她,不知是喜是悲,只是肆意笑起來,笑得前顛后倒,笑出了眼淚,嗆得劇烈咳起來,他喘著氣癡癡點頭,斷斷續續笑著:“天不給我命格,你們阻我永恒,我偏要自己奪……”
話音剛落,便聽見什么倒地的聲音,窸窸窣窣。
那具焦骨沒有繼續灼燒下去。
那倔強的女人,她寧愿毀了自己的十魄,元靈盡散,也不愿死了之后充作皮囊,毫無意識地,以任人擺布的狀態茍延殘喘下去。
他怔住,跌跌撞撞朝那具焦骨走過去,一腳踢散了白衣中的焦骨架,醉態一般,嘴上絮叨著:
“你們都不聽話,我便自己奪……”
“我要自己奪……”
然而,未知的一切,都往最壞的方向發展著,沉蒼無力脫身,無力救贖,誰也都沒辦法叫停這瘋狂的一切。
在最后一縷魂魄消失前,她縮進暗無天日的石棺,燃成奪目的火星,灼燙了他肩胛的印記,成為了留在他心旁的疤痕,也終結了他為滄瀾天所支配,身不由己的日子。
求你,寬恕我。
她殘存的最后一絲記憶,似乎是他負著光來救她,身后帶著萬千貢鱗,點燃了夜幕里銀河下光明的序幕,她的神明,從那時起便只有他。
“我來晚了。”
“我來晚了。”
她與眼前模糊的人影一起道。
聲音沒入永恒的黑暗,隨著意識的消亡而永遠消失于世間。
*
“其實,我們都是來自各個戰場的戰俘。”
那男人低聲道,旁邊幾人不停沖監牢外探看看守的動向。
“這火獄里有多少人是如此?”
蘭羨爾問,目光轉向說話的那人,后者沉思片刻,道:“不多,但是時常都有新人來,我們都是老人了,少說也在這里有上百年時間。”
上百年?
蘭羨爾訝異,那豈不是還經歷過天界的百年廝殺,那便奇怪了,從百年廝殺到如今,還時時有新人來,就是一個牢間放百余人,這偌大一個火獄也該早就塞滿了,為何還有空余給那些云荒上座一人一間呢?
看出她的疑惑,那男人又低聲解釋道:“這地方啊,有的人會被拖走,再回來時,有的已經死了,有的就像你剛剛看到的那樣,半死不活的……”
誰知道下一個又是誰呢?
火焰蜿蜒盤亙的大獄,眾人卻覺得脊背竄上來一股涼意,不由將身體蜷縮的更緊些。
“你們可知他們被拖走后去了哪里?”
蘭羨爾問,幾人只齊齊搖頭,畢竟他們上百年沒有出去過這一方暗沉沉的天地,可為何這火獄里會囚著這些人?蘭羨爾懨懨瞧一眼外邊,只覺事情著實詭異無常。
“姑娘,不知你可去過星洲?”
沉靜之中,旁人稍稍退去,剛剛說話的男人猶豫許久終于開口道,聲音很低,像是刻意避開周圍的耳朵,蘭羨爾側目,沒著急回答,那人見她不語,急忙開口解釋道:“我沒有惡意,只是覺得在星洲戰場上,曾經見著過和姑娘你很相像的人。”
“……”
難不成是在星洲闊野那一戰?
蘭羨爾不由捏了一把汗,心下無奈道,被關個牢間也能遇到舊人,面上若無其事地笑笑,輕描淡寫道:“沒,沒去過,我是大淵人,你們該知道的,那片海域離天界很遠的……”
她一本正經地瞎忽悠,打算就此搪塞過去,不想面前的男人比自己激動不知多少,手哆嗦著停在半空,不敢置信道:“大……大淵?……等等……不對……”
他指著角落,像是在拼命地記憶起什么,瞪著眼睛兩三次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想不出,便不顧周圍人疑惑的注視,直接起身,往角落一個方向奔去,跌跌撞撞地踩醒了一眾癱睡在地上的人。
“老北!你干什么?”
“屁大點地方老頭子你蹦什么蹦!”
蘭羨爾:“……”
老北卻像是聽不見似的,只是急急忙忙地從角落里扒拉出來一個昏昏欲睡的人,將他硬生生拖到蘭羨爾面前,蓬亂的頭發里,兩道眼睛射出了興奮的光。
“他,就是他!他也來自大淵!”
來自大淵的戰俘?
蘭羨爾聞言心下也不由驚疑,畢竟大淵是個什么地方自己心里是有數的,只要天界人一出兵,第二日便能收到大淵的降書,如此愛好“和平”,連打仗都省了,怎么會給人機會抓住戰俘呢?
那人瘦骨嶙峋,蒼白的雙頰凹的厲害,見著“老鄉”,仍是昏昏欲睡,愛答不理的樣子,慢悠悠道:
“此大淵非彼大淵,沉蒼死后,世上何來大淵?不過一堆酒囊飯袋罷了。”
聽著這話,眾人暗暗呼一口氣,不由看向蘭羨爾的反應,老北也沒想到這人會來這么一句,正想說幾句緩和一下,卻看見那女孩毫不在意,只靜靜地打量著她的“老鄉”,那雙漂亮的眼睛里,還有著頗為認同的贊賞。
“當年開辟大淵深海時遇見突生變故,導致包括古神沉蒼在內的覆沒,那么,前輩,容在下問一句,您并非蘭氏那群酒囊飯袋,又是為何存活至今?”
她說完,示意老北松開手,這一松,那人仿佛成了一灘軟肉,站起來還沒多久,便跌坐了下去,老北無措地看向蘭羨爾,后者挑挑眉,也不著急,靜靜等著他的回答。
緘默里許久,那人被明里暗里的逼視盯得實在受不了,忍不住開口道:“因為我根本就沒跟著沉蒼去!我那時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干!行了吧,滿意了么小丫頭!”
“十分滿意,多謝前輩。”
蘭羨爾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和顏悅色地倒真像一個乖巧可人的小女孩,點頭致謝時對上那人的眼睛,在后者看來,卻不是什么和善的目光,總透著一股子陰謀的味道來。
眾人目光散去,又睡倒了一大片,蘭羨爾盯著最后一人睡過去,才將手伸進袖子,敲了敲藏在袖間的斷匕首。
“嗯,我在。”
那頭傳來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
蘭羨爾又敲了幾聲,不知為何,總想著試探一下是否他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那頭,幾乎不可查覺的一聲低笑還是落入她的耳際。
“他們聽不到我的聲音。”
蘭羨爾挑挑眉,略微掃了興,她要找他說的可不是這個,看看周圍沒什么異動后,正欲開口,那頭的人先她一步道:
“我們走。”
蘭羨爾滯了滯,手指正欲再敲兩下,問問他什么意思。
“去羨爾想要去的地方。”
那人又先她一步道,她微微頓了頓,將停在一半的指尖受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