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不知從何處起，掠過幾絲涼意，漆黑中，兩人相望，只有一片寂靜。

“跑夠了？”

他問，調(diào)子清冷之至，黑暗淹沒中，眸子寒意凜然，竟比這夜色更加深沉幾分。

沉默之中，他緩緩邁步，衣袂輕揚于夜風(fēng)之中，一片銀白格外醒目。

“戰(zhàn)少殿要是在那條街上，趁著混亂抓了我，又何必走這一遭？”

蘭羨爾緩過神來，順手捋了捋寬大幾乎垂落的袖子，懶洋洋地瞇了瞇眼，看向迎面而來的人，心里卻已經(jīng)開始盤算如何一走了之。

手腕忽然一灼，隨即被另一個溫度覆蓋，戰(zhàn)澤西死死捉著她，對上那雙懨懨而不屑的眼眸，那一刻，他粹冰色的瞳在暗夜中泛著熾熱的火光。

“來神月做什么？”

那聲音低沉酣醇，誘引一般輕輕撩撥人的心思。

身后咫尺之處，是巨大的“鏡面”，是虛是實，現(xiàn)在還不得而知，雙手被人緊緊鉗制，蘭羨爾識趣地沒有輕舉妄動，她回予一個輕笑，眼里含著細(xì)碎的星子，心中閃過答案。

她來找一雙手，能夠護(hù)她在天界平安，能夠助她到沾滿鮮血的破曉之端，也能夠守著她那份熱血與自由，隨時等她回來。

蘭羨爾抬起頭，懶懶一笑，只覺對面那雙犀利又漂亮的眸子明顯一怔，寒色眼波掩藏不了片刻涌動。

究竟為什么？

蘭羨爾腦中只浮現(xiàn)這樣一個問題，莫名其妙，卻又急迫于知道答案。

她不著急掙脫，反而向?qū)γ孀呷ィ徊揭徊剑秸{(diào)緩慢，腳尖點地之時，腳下泛起層層漣漪，戰(zhàn)澤西只定定凝滯著她，月光水聲揩去了一身清冷，落下的卻是久違的柔和。

片刻，兩人之間，只有咫尺之遙。

她第一次，這樣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東西，狹長的眼廓嵌著極其漂亮的一雙眸子，冰色瞳孔中，流轉(zhuǎn)著碎色光華，卻完完整整拼湊成一只正欲騰空的飛鳥。

這眼睛她見過，可是究竟在哪里，她卻記不起，茍活于這世上不知多久，世事起落，怎么會記得那么多東西，但她篤定，這雙眸子，她絕對見過。

蘭羨爾微微垂下眼睫，拼命回想：“那次……天界合絞云氏那次，不是我們第一次見，是嗎？”

月色隱晦下，他靜靜地望著，面色瓷白如冰砌，喉間微動，卻艱難地像是要咽下一切情愫波動。

“是。”他道。

蘭羨爾半天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把戰(zhàn)澤西歸咎于她當(dāng)年年少輕狂招惹過，或者得罪過的人，不過，那得是多大仇多大怨，才能讓他記恨上千年，在云氏滅族后趕著殺她，在她重歸天界后窮追不舍？

難纏，真是難纏。

蘭羨爾懨懨蹙眉，抬頭之時順勢湊到戰(zhàn)澤西耳廓，眼看著這向來波瀾不驚的銀袍人明顯一怔，她竟有了強烈的成就感，緊接著露出了為非作歹的笑：“乖，別上趕著送死，等我有時間再去取你的命。”

“……”

便是他猶豫的這一刻，蘭羨爾猛地推開他，向后倒去。

她閉上眼睛，整個人跌進(jìn)虛無中，耳邊似有水聲輕輕流蕩，天幕低垂，最后一眼，能看見遠(yuǎn)處零落的星子。

與此同時。

接天連水的鏡面輝光懨懨，清冷醉人，天地空曠下，一切再次恢復(fù)寂靜，無邊無際的水面只空留圈圈漣漪，卻未見一人。

那一刻，他跟著她毫不猶豫地墜入天鏡。

*

昏沉，依舊昏沉。

眼前赤紅的太陽，蒸起灼灼巨浪，熾熱得狠毒，渾身像是快要蒸干一般，要不是周圍環(huán)境截然不同，蘭羨爾定會認(rèn)為自己回到了青鳥浮山下的那場屠殺后。

周遭云層稀繚，沒有什么高樓殿閣，灼日下，三三兩兩的人疲乏地走著，卻沒人敢停下來。

落在最后面那個更為瘦小，甚至干枯的小男孩，終于忍不住長途跋涉，兩眼一黑，倒在火烤一般的地上。

“公子，快走！戚氏的人追上來了！”

走在前面的侍從一般模樣的人撲跪下來，正準(zhǔn)備扶起他，旁邊人一把抓過侍從，氣喘呼呼怒罵道：

“跟你說了別管他！他舒舒服服的讓人伺候了這么久，死了也不虧！快走，再不走戚氏追上來了！”

侍從眼色慌亂幾秒，終歸沒抵過活下去的渴望，驀地松開昏死過去的小孩。

“嗚嗚嗚，夜公子，我……我走了……”

侍從道別的啼哭聲遠(yuǎn)遠(yuǎn)離去，蘭羨爾瞇著眼，想了半晌，還是決定不現(xiàn)身，走向遠(yuǎn)處，瞧一瞧究竟會發(fā)生什么糟心事。

“夜偃？”

雖然只見了匆匆一眼，但蘭羨爾還是認(rèn)出，那枯瘦蒼白的孩子，就是自己用匕首抵著的那人，只是年紀(jì)看起來小了不少，略微稚嫩，還未染上一身頑劣氣。

蘭羨爾扶著下巴，把寬大的衣袖掠在一邊，難道這鏡面里，照出的是人的過去？

四下荒蕪空曠，紅光下的天景毫無生氣，時時刻刻當(dāng)著催命符，俯視著地上茍延殘喘的人們，三五成群的人來來回回，多半是逃命的，自身難保，當(dāng)然無暇顧及那躺倒在地的小男孩。

小夜偃就躺在這里，等待著死亡的來臨，他腳上沒有力氣，眼里沒有光，微微瞇著，仿佛是為了到死的那一刻能方便閉上。

他的母親，生前睡在不同的男人懷里，死時，面目猙獰地裸露著身子。

幾個穿著神月校服的戰(zhàn)將見她一動不動像是死了，罵罵咧咧地提起褲子，又轉(zhuǎn)而笑嘻嘻地看向他，喝道：

“行嘞，爺不是言而無信的人，小子，快滾吧。”

夜偃轉(zhuǎn)過身，沒有悲傷，只有無盡的麻木。

她死了，他想。

突然，男孩邁開步子狂奔，身影像一支離弦的冷箭，說不上是心急還是恐懼，不知瘋跑了多久，腳下被什么絆倒在地，胸腔翻涌，攛掇得他止不住嘔吐。

“公子！快！快走！”

“你管他做什么？不要命了！”

一個侍女正欲跑過來，被旁邊的人喝止，侍女猶豫片刻，還是跑過來，將他細(xì)瘦的胳膊拉過。

他麻木，失神，任由別人拉扯著走。

目光所及之處，月華凝聚，美的醉人，鋪開在神月一方，將屠戮的血腥盡數(shù)埋在黯淡的夜色中，甚至鍍上了諷刺一般的溫和。

都死了，他看見月光的折射下，那指著自己說“這不是我的種”的男人也死了。

或許，他是自己的父親，但自己從未把他當(dāng)父親看，誰知道呢，搞不好那女人只是隨便亂咬一通，逮到誰，誰就自認(rèn)倒霉，多了一個不清不白的兒子。

真沒意思，他想。

這世界真沒意思，他活夠了。

頭頂?shù)臒霟釒缀鯇⑺舾桑p唇干裂得綻出血口子，連呼吸都像是靜止的。

等死的感覺真是漫長。

不知是不是錯覺，耳邊突然傳來幾聲竊竊私語，那聲音漸漸清晰，伴隨著深淺不一的腳步聲，向自己靠近。

“公子！別過去，是不是死了？碰著晦氣！”

一個尖細(xì)的嗔怪聲傳到耳中，但，那向他靠近的腳步聲依舊沒有停下來。

一步一步，輕淺而篤定。

他瞇著眼，發(fā)白的視線里出現(xiàn)一個穿著鵝黃色袍子的身影。

待視野漸漸清晰，他只覺恍然如夢，懷疑自己是否已經(jīng)到了死亡的邊界，所以，一切美好皆有義務(wù)曇花一現(xiàn)？

他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一張臉，也沒見過這如玉般玲瓏剔透的眼睛，含著月華的溫柔，褪去世態(tài)炎涼，在殘忍的世界里美得心碎。

“公子，你可別像那只鹿一般把這人帶回去，家主疑心重，帶回去他也活不了……”

聞言，面前的少年眸子沉了沉，思著片刻，將脖子上掛著的金項圈拿下來：“這珠蘿金是保命的，待恢復(fù)過來體力，你便趕緊走吧。”

他的聲音柔婉清澈，語畢，伸手將夜偃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狼狽，將金項圈套在他脖間。

“你很好看。”

夜偃干裂的雙唇一張一合道，少年聞言一頓，淺淺一笑，正欲說什么，旁邊的幾個侍從瞪了夜偃一眼，連哄帶騙地將自家主子拉走，不一會，一行人便沒了人影。

“原來阿璃是這時候遇上夜偃的。”蘭羨爾徑自喃喃道。

脖頸間的金項圈熠熠生輝，刺眼的緊，夜偃疲累地垂下腦袋，一陣眩暈感鋪天蓋地襲來，突然，耳后傳來一聲嘆息。

緊接著，是一句夾雜著葷話的罵聲：

“狗屁東西，連孩子也不放過。”

夜偃失神片刻轉(zhuǎn)過頭，不僅僅是他，聽見這聲音，蘭羨爾也見鬼似的猛然怔住。

云煙澤？

再次聽見他的聲音，恍如隔世。

玄天之下，遠(yuǎn)遠(yuǎn)亮出一個人的身影，手里拿著黃色的皮卷，朝著這里走來。

當(dāng)時，在青鳥浮山的支配下，人們最怕見到的便是這黃皮卷，它是由青鳥浮山卜族所撰的命令，交由云氏族人去執(zhí)行，簡單來說，如同宣告死亡的詔書，而拿著它的人，便被認(rèn)為是執(zhí)行死亡的使者。

夜偃略微猙獰地笑了兩聲，像是要咳出血沫子來。

原來，天是不給人活路的，可笑，真是可笑，在這偌大的天界，自己這螻蟻之軀，命如草芥，何德何能受到天命如此“眷顧”？

他冷冷看向迎面走來的人，完全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大手一揮，撒氣一般將黃皮卷丟到老遠(yuǎn)，神情異常輕快。

夜偃：“你……”

蘭羨爾：“果然是云煙澤沒錯了……”

“嘿嘿，小子，你好好活著，我呢，從今日起，便不干了！”

說完，那人邁著瀟灑不已的步子越過他，毫不留戀地走了。

蘭羨爾見怪不怪地望著那吊兒郎當(dāng)?shù)娜诉h(yuǎn)去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天高地闊之中，不見蹤跡。

再一轉(zhuǎn)身，周圍倏地褪散，繚亂的光映在眼中，瞬間，變?yōu)榱硪慌删跋蟆?

這個地方，自己確實熟悉的。

青空之上，數(shù)只青鳥張開巨翅，在無邊天際盡情撒歡，脆鳴聲沖破云層，盤桓天際，遠(yuǎn)處，那座山的輪廓清晰如斯，翠色亮人，周遭籠罩在云霧繚繞之中，美的神圣而憾人。

沒想到，誤打誤撞中，還能再看見曾經(jīng)棲居千年的地方，蘭羨爾望一眼那翱翔的青鳥，眸子里不可抑制地躍動著火光，像是被折斷翅膀，囚在籠里的飛鳥，仍羨艷地渴望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你教我卜術(shù)，要能殺人的。”

小夜偃的聲音傳過來，冰冷而刺耳，沒有任何生氣，蘭羨爾心里不由一寒，想起遇見夜偃時他說的話。

完全是扯淡！

還說自己是上山看鳥，在山上迷路了十幾天，分明是他自己找上門來學(xué)的卜術(shù)！

“哦？那便只有禁術(shù)了。”

翠色氤氳之間，突然出來這么一聲，像是軟綿綿的云彩中，忽然插出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蘭羨爾驟然一頓，全身止不住寒顫，腦中瘋狂閃出那殘存的一切。

元厄！？

未見其人，只聞其聲。

“隨便，你教我。”

元厄聽著少年的話，饒有耐心，輕笑兩聲，似刻到骨子里的溫和：“外族人學(xué)卜術(shù)……可是需要條件的。”

“我只剩這條命了，怕是出不起你的條件，要不這樣，等我做完事，你把我這命拿去？”

蘭羨爾不由咋舌，看到這一幕，她不由感嘆，怪不得夜偃是那副德行，原來在這么小的時候便學(xué)會了耍無賴。

“這樣，就算你欠我一個條件，日后我要時你再還，如何？”

元厄笑吟吟一句，這不深不淺的妥協(xié)讓蘭羨爾不由起疑，元厄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心，連條件都能賒？

正想著，她抬起頭，竟瞧見少年的后頸之上，赫然印刻著一道符印，那是一只飛鳥，正欲騰空而起。

而在鹿角大殿中，同樣的符印，同樣的位置，也出現(xiàn)在戚璃的身上。

毫無疑問，這是主宰者命格的符印，據(jù)說，滄瀾天每開一次，都要重新分配一次主宰者命格，命格相對者，都是水火不容的對手，兩人之間只能活一人，活下那人還會不斷遇見同命格之人，彼此廝殺，直到最后一個主宰者為止。

沉蒼便是在滄瀾天重啟之前，便完成了剿滅同命格者，由此登上了主宰者的位置。

突然，蘭羨爾想到了什么，猛地拍了自己腦袋一巴掌。

該死！

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潑皮夜偃嘴上不說，怕早就已經(jīng)是元厄那邊的人了！

那么，戚璃當(dāng)年毫不知情下，用珠蘿金項圈將他救回放在身邊，任他肆無忌憚，裝瘋賣傻，豈不就是在無形之中養(yǎng)肥了一個禍患？

“阿璃呀阿璃，你可長點心眼吧。”

蘭羨爾無奈扶額，不由開始擔(dān)心外邊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