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迷城
雪花飄灑的時候,小鎮上唯有胡胖子的烤鴨鋪熱熱鬧鬧。每個經過這兒的人都無法抵擋那香味的誘惑,因此生意特別紅火。
我出場的時候只裹了件破了好幾年的皮夾克。和許多人一樣,我也想去買只烤鴨嘗嘗,可惜我這身皮夾克,大洞小洞無數個卻找不到一個藏錢的洞!追溯到一個小時前,我還在開滿暖氣的房間里愜意地享受著老板的謾罵。該死的,就這樣把我趕出來了,更倒霉的是剛才過來的時候一不留心把錢掉進了水溝。還好,不算太倒霉,至少碰到了一位同病相憐的兄弟——一條黃尾巴的黑狗。我就跟這位狗兄弟一起蹲在墻角,我想,這位狗兄弟也應當很餓了。
雪越下越大,街道就愈發變得空曠。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拎著一袋東西從狗兄弟的尾巴上踩過,狗兄弟尖叫起來,女人被嚇退了一步,她隨即陰下了臉:“死狗!”接著,她從袋子里掏出一團白色的東西砸了狗兄弟一下,狗兄弟“嗷嗚”地叫了聲,女人一下子跑遠了。
我的目光落在女人扔下的白色東西上,我發現狗兄弟也把目光落在這上頭。我們就一直盯著那東西看,一秒,兩秒……
“哇——”“嗚——”
我倆幾乎同時叫出了聲,那玩意兒是個包子!我沖它飛奔過去,我的手就要摸到它了——嘿!被狗兄弟叼走了。我撲了個空。
望著狗兄弟飛快地竄進巷子,我恨恨地從雪地里撿了個硬東西擲去,并學著那女人的樣罵了聲“死狗”。就在我剛要轉頭的一剎那,聽到巷子那頭傳來“啊——”的一聲。
糟糕,不會砸到人了吧?怎么辦,跑啊!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正往什么地方跑去,我的腦海里只有一個意識,那就是跑。雪花簌簌,飛快地在我眼前晃過。夜色總是令人陶醉,在月光的澆洗下這些雪花顯得格外凄美。誒,慢著,夜色——月光——雪花,月夜里下雪?雪夜里有月光?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會跑……等等,我是誰?!
請讓我理一下思緒:我先是被狗咬,不對,是我被狗追?也不是,是我跑去咬狗然后逃逸?
“嘿!朋友。”一只巴掌拍在后背,把我嚇了一跳。
“怎么稱呼?”瞅著那一臉毛胡子,我想就算叫他托爾斯泰也沒關系。
“我沒名字,大伙都叫我毛胡子。”
“毛胡子。”我心里暗暗思忖,還有比這更親切的名字嗎?
“先生,您要找工作嗎?”
工作?雖然我現在腦子有些迷糊,但我想我還不算失憶,況且,即便我失憶了,忘了爹忘了娘也不會把它給忘了。
這位毛胡子先生帶我進了一幢舊宅。宅院很亂,足以看出主人之慵懶,但從規格來看,在那年代也算是不錯的宅子了。我猜測這許是某位老爺的府邸,后來家道中落才成了這番景象。
我和他在客廳坐下了。
“先生,您是位旅行家吧?”
“旅行家?”我笑了笑,頓了頓,再點點頭,“就算是吧。”
“那好,旅行家先生,您能聽我講個故事嗎?”
“說吧,我聽著。”
他沒像那些說書人一樣老套地咳咳嗓子或者拍響堂板,就直接說了:“從前,這幢宅子的主人有個女兒長得很漂亮。這姑娘愛上了一個窮小子,為了他,姑娘不惜跟父親一拍兩散,心甘情愿地跟著窮小子過窮日子……”
我覺得這個故事很乏味,太老套了。黃梅戲里就有不少雷同情節:一個窮小子愛上富千金,遭女方父母反對,后來窮小子進京趕考,中科舉(而且還是狀元),從此兩家和睦,締結連理。
毛胡子很投入地說:“當這窮小子得知姑娘已經跟她父親斷絕關系后,他便圖窮匕見,露出嗜酒好賭的痞子本性。姑娘好像老天平白無故送他的一件禮物,既是他的仆役,又是他泄欲的工具。后來,丈夫因為賭債被人打死,姑娘覺得自己終于解脫了。可就在后事處理完了后她才發現自己懷孕了,于是,她把這個遺腹子生下來,又將其拉扯到四五歲。唉——就在那個冬天呀!”毛胡子鼻孔里噴出倆煙圈,咂咂嘴,接著說:“實在太窮了,這女人只能再回到這座宅子,尋求宅子主人的幫助。宅子早就換了主人,還是她父親年輕時教過的學生,只是他現在也是債臺高筑。但他還算有良心,給了女人一袋肉包子跟一口金碗,那金碗就是她父親留下的。女人千恩萬謝地跑回家,誰知半路上踩了一條流浪狗的尾巴,女人嚇了一跳,趕緊扔給它一個肉包子,然后掉頭就跑。可能是太慌了吧,她走錯了方向,加上雪下得很大,她就迷路了。等她回到家的時候孩子已經餓死了。她痛哭一場,埋掉了孩子。后來,她發現那只金碗不見了,回去找,卻根本找不到。她別無去處,只能回到老宅。父親的學生已經搬走了,宅子里的幾件老家具都還在,沒被帶走多少。她就在這里住下了,過上了小資的生活。她變得很愛吃包子,每天都要吃掉五人份的包子。她纖細的腰變得肥碩,身形也變得臃腫,人們給她起了外號,叫她包子夫人。旅行家先生,您不舒服嗎?”
“沒什么……”我使勁捂著腦袋,不少畫面斷斷續續地卡在腦海里。
他拋給我幾個硬幣:“這就是你的工作,每天都過來聽我講故事,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多給你一些。”
我說我愿意。他果然又給了我一些錢,還遞給我一把鑰匙,告訴我這是二樓3號房間的鑰匙,并囑咐我多跟這里的朋友親近一下。
上了二樓,我并不著急進自己的房間,打算先去拜訪拜訪鄰居。
于是我遇見了這個女人。
“請進。”她招呼我進門。
房間打掃得很干凈,正中央還擺了張麻將桌,不過桌上擺的是白色的碗碟和包子。女人很肥胖,但舉手投足間蘊藏著一種書香世家與生俱來的氣質,這種氣質是后天生活也很難改變的。我總覺得這個女人我見過,女人也覺得見過我,但我們沒多說話,就那樣心照不宣地坐著,嚼著碗里的包子。我總有些害怕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很冷。
門“嘎吱”一下被推開了,走進一個老頭。這老頭長得很有意思,身子瘦,個子高,頭發很長,統一倒豎,像是被草繩捆扎的一捆草。
“是掃帚老爺啊。”女人不冷不熱地打了個招呼。
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又隨即閉了口。掃帚老爺的目光很和善,似乎我曾經對他有恩。
“來客人了,包子夫人?”掃帚老爺微微一笑,嘴角左邊的金牙锃亮地閃了閃。
這回我倒是沒笑,只是心里充滿了一種壓迫感。
“孩子,你從哪兒來?”
“不知道。”
“你看起來像個南方人。”
“說不定我就是南方人。”
“看樣子這位先生也忘了許多從前的故事。”包子夫人插了句嘴,又接著吃包子。
“慢著,什么味道?——鴨子!是烤鴨子的味道!”掃帚老爺大聲疾呼,接著便是翻箱倒柜地找,最后,在衣柜里找到一盤鴨子,“夫人!我不是提醒過你嗎,別再讓我聞見烤鴨子的味道!”
“嘿!老頭,想在這里發飆嗎,滾出去!”
“你這母驢子,再告訴你一次,這是我的宅子!”
看到他們莫名其妙地嘴臉大變,我完全能預料到下面的情形,便匆匆走開了。
第二天雪還在落著,推開窗戶,雪花便沾到我的掌心,迅速模糊——透明而后消失。接著,我就開始了我的工作,去聽毛胡子講故事。
點了一支煙,吸——吐,毛胡子就開始講了:“這座小鎮以前有個胡記烤鴨鋪,老板是個胖子。胡胖子還算年輕的時候——比現在年輕的時候,娶了一個姑娘,但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因為那姑娘是由于追求不到自己喜歡的人,作為報復才嫁給這個最讓她瞧不起的男人。可胡胖子的思想簡單得很,他根本沒去多想就樂滋滋地娶了她。女人生活在她所厭惡的婚姻里,愈發變得不可理喻。胡胖子為了女人能過上好日子,每天都起早貪黑地去賣他的鴨子。他在廚房里不斷琢磨,做出了許多口味獨特、令人贊不絕口的鴨子,生意也越來越好,而賺來的錢往往用來給妻子買首飾。但他妻子厭惡丈夫的一身油漬,對他買的首飾根本就不屑一顧。有一回,胡胖子發現妻子經過一家珠寶店時,對那柜臺留戀不舍。胡胖子看見那個柜臺上沒有別的東西,只單單放著一枚戒指,那枚戒指確實很漂亮,連他這個外行都看得入迷。他下決心,一定要買下這枚戒指!于是,他更努力地去工作。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白茫茫的街上只有胡胖子一攤熟食鋪,他的烤鴨生意非常紅火,一整天都沒得空閑。他不光是忙著收錢,收錢的同時他看見一個流浪漢跟一條流浪狗饑腸轆轆地蹲在墻角。他很憐憫他們,但他不能走開,他打算賣完這些烤鴨后就去給這狗一些吃的,再給流浪漢介紹份工作。風雪越來越大,人流漸漸稀疏,他的鴨子終于賣完了,他又想起這一人一狗,可那一人一狗都不知去哪兒了。胡胖子嘆了口氣,他感慨許多人命運之不幸,但隨即又覺得自己是多么幸運,有這么好的一個妻子和這么紅火的生意。他很喜歡自己的工作,喜歡聞到那烤鴨出爐的香味,他覺得世上再沒比這更美妙的了。
“胡胖子跑到那家珠寶店,可店門已經關上了。他有些失望地回家。可他沒有看見妻子,而且家里的積蓄都不翼而飛了。他開始不安,他擔心有強盜入門,他害怕妻子會有危險,于是他趕緊跑出了門。經過一條巷子時看見好多人都圍在那里。他趕緊跑過去看,果然看見了妻子。但妻子正趴在一個男人的尸體上哭,而那男人就是那家珠寶店的老板,他頭上有傷,像是剛剛被人砸死的。胡胖子全明白了,原來妻子每次在珠寶店前流連忘返根本不是因為那枚戒指!他回到家,一推開門就聞到他熟悉的烤鴨子味,他覺得這個味道很刺鼻,令他想起妻子經常說的‘聞聞你身上這味’。他變得日益消沉,卻多出幾分上流氣質,在氣質與憂愁的交合中,他就像一個李爾王與駱駝祥子的結合體。后來啊,他就來到了這座宅子,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唉,旅行家先生,你的手怎么了?”
“沒,沒什么。”
他笑著給了我一些錢。
我向掃帚老爺討問他的名字。
他卻告訴我:“宅子里的人都沒有名字,因為大家都忘了從前的記憶。唉,記憶有什么好的呢?”
接下去的一天我就一直恍恍惚惚的。
毛胡子又來給我講第三個故事了:
“以前有位青年跟一位年輕的姑娘相愛。姑娘向他提出結婚,青年卻不想過早步入婚姻,幾次都拒絕了姑娘。后來青年又不辭而別出國留學。姑娘是鎮上的一枝花,追求她的人很多,為了報復青年,她嫁給了一個賣烤鴨的胖子,那胖子大她二十歲。胖子倒還挺得意,娶了這么個姑奶奶!再說那名青年,回國后發現姑娘已經嫁給一個市井之徒,他懊悔不已。他來到這座宅子,找到宅子的主人——他的私塾老師。老師也很惆悵,原來他的女兒竟為個痞子而跟老父一拍兩散!不久,老師過世,青年順理成章地繼承了老師的宅子跟珠寶店,同時,出于善心收了一名流浪青年做學徒。但店里的生意也不景氣,只夠維持溫飽。后來,由于機緣巧合青年跟姑娘又相見了。當初是姑娘賭氣嫁人的,這些年誰也沒忘了誰,步入中年的兩人又回到了青春時代,他倆再度沉入了愛河。冬天的時候,姑娘向青年提出私奔,永遠離開小鎮。青年猶豫片刻,答應了。他先是回到珠寶店把店收了。那個年輕的學徒自然不樂意,可青年不愿耽擱太多功夫,便把學徒訓斥一番,趕了出去。轟走學徒后,他匆忙收拾一些細軟便關門了。接著,他還要回老宅一趟,這是他老師留給他的,他必須回去再看一眼。看夠了宅子,準備出去時正碰上一個姑娘。他認出來了,這正是老師的女兒,他的小師妹。她告訴他,其實她現在的生活也不如意,婚后才知丈夫是個痞子。現在丈夫死了,她又有孩子,孤兒寡母過得很苦。青年嘆了口氣,可他的現狀也不如意。青年就把準備好路上吃的包子給了姑娘,又從柜子里找出那只金碗,這只碗是他老師留下的,現在他把他留給他的它給了她。師妹走了,青年直奔姑娘的去處。兩人冒著風雪走在一條巷子里,幽暗處突然竄出一條狗來,他們嚇了一跳。驚魂未定,一口金碗飛出來砸在青年額頭,他當場就死了。咦?旅行家先生,故事已經說完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
“頭不昏了?”
“不昏。”
“手不抖了?”
“不抖。”
“你……”
“你把工錢給我吧。”
工錢?他古怪地笑笑,遞給我一支煙,把打火機也給了我。我接過煙,愜意地享受了一口,其實我并不急著要他的硬幣。
“從現在起,你就是這座宅子的主人了。我真的累了,現在,我終于能休息了。”
我問毛胡子,宅子的鑰匙不給我嗎?他說,給你了,你的鑰匙跟他們的鑰匙長得一模一樣,但它可以打開所有的門,而他們的只能打開自己的門。
走出門的一剎那,他又回頭說了句:“我曾經欠你個包子,現在用宅子還你。”說完,他就走了。我緊盯著他的背影,雖然背影很小,但我能清楚地看見他四條生著黑色細毛的腿,以及屁股后面那條黃色的尾巴。而那些硬幣都升華成了記憶鉆入我的腦海。
這已經是我的宅子了。毛胡子也曾跟我說過,這已經是我的宅子了,我也可以隨自己的意愿把它裝飾得摩登些。當時我只是笑笑,后來我也沒怎么去裝飾它。
門被敲開了,走來一個中年女人,和每個來到這座宅子的人一樣,她也失去了記憶。看見她手上的金碗,我心里有了盤算。我笑著把她拉進來,和她講起了我的故事:雪花飄灑的時候,小鎮上唯有胡胖子的烤鴨鋪熱熱鬧鬧……女人入神地聽著,她自然不知道,在她聽故事的這段時間,外面的光陰已經過去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