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壬子日(一)
書名: 決戰(zhàn)胭脂山作者名: 甘謠本章字數(shù): 11026字更新時間: 2021-02-27 00:30:00
三年前,米玥從康國來河西尋找米彩兒,不曾想,她半路遭遇劫匪,一段噩夢般的旅程自此開始。
幾經(jīng)周折,米玥被販賣到了江都,江都最大的青樓看中米玥,要逼她為妓,就在米玥最絕望之際,她碰上了時任工部左侍郎的櫻田紀。
櫻田紀見米玥可憐,便給她贖了身,還她自由,但米玥舉目無親,無以為報,只得投身到櫻田紀府上做了一名丫鬟。
很快,米玥精湛的舞技便就折服了櫻田紀,加之米玥通情達理,善解人意,櫻田紀對她甚是喜歡,便認她做了自己的干女兒。
為了讓米玥的舞技更加精進,櫻田紀將米玥送去東都洛陽學藝。三月前,米玥正式出師,她師傅公孫婉也才將櫻田紀被楊廣流放到河西的消息告訴了她,米玥救父心切,便求助公孫婉幫忙。
公孫婉是隋朝有名的劍舞高手,雖有名望,但無權力,不過他經(jīng)常進宮為圣人表演,所以與禮部侍郎楊玄感很熟,便把米玥之事托付給了楊玄感幫忙。
楊玄感一聽米玥身世,便就從中嗅到了一絲別樣的機遇,遂將櫻田紀之事添油加醋的一頓加工,目的就是要引發(fā)米玥對楊廣的仇恨。
單純的米玥果然上當,只要楊玄感能夠幫她找到櫻田紀,并為櫻田紀成功復仇,她便任由楊玄感差遣。
楊玄感雖然成功的說服了米玥,但對她卻并不信任,所以只是讓她潛伏在四方館,為自己探聽康老和的底細,而曹瓊的突然到訪,徹底打亂了楊玄感的所有計劃。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米玥雖不能在四方館潛伏,卻意外的搭上了宇文化及。
舞樂本就是米玥專長,所以參加百戲甄選水到渠成,但她對宇文化及的獻媚卻并不感冒,一直對其不冷不熱,如果米玥與宇文化及搭不上關系,那楊玄感的計劃便就無法推進,所以,他必須盡快說服米玥。
楊玄感其實早已找到了櫻田紀,但他并沒有將此消息告訴米玥,而是編造了一套說辭,只道是,楊廣死活不肯放過櫻田紀,將他流放到此處后,依舊在對其窮追猛打,逼的櫻田紀無法生存,只得隱姓埋名,逃遁山林。所以,知道櫻田紀下落的人極少,但他正在派人四處查訪,相信很快就會有所消息。
櫻田紀的“慘狀”,再次激起了米玥對楊廣的仇恨,遂按照楊玄感指示,開始接受宇文化及的獻媚,以造成宇文化及已俘獲米玥芳心的假象。
馬古白與米玥是同門師兄妹,亦是同時出師,兩人本也兩情相悅,但那時正值隋朝與吐谷渾交兵之際,馬古白不敢向大家吐露實情,在與大家匆匆道別后,便就即刻趕回了白嘉爾身邊。
楊玄感、吐渾鬼兵及西域商會之間的同盟關系,米玥多少聽說過一些,只是大家各懷鬼胎,與對方都有所保留,即便馬古白和米玥相見,米玥也沒有將自己的真實身份盡數(shù)告訴與他。所以,馬古白才會誤以為米玥喜新厭舊,貪圖富貴,傍上了宇文化及這棵大樹,遂將求學期間一直照顧自己的冷艷派去照顧米玥,從而監(jiān)視與她。
隨著鬼兵計劃的一次次落空,米玥這個后備計劃,漸漸被楊玄感推到前臺,馬古白也才知道了米玥的真實身份和終極目標。
然而,尋找櫻田紀的人,并不只有楊玄感一個,宇文愷和白嘉爾亦在其列。
當櫻田紀官復原職時,楊玄感還是一陣緊張,若米玥奪了百戲頭魁,他們父女重聚那是遲早的事,而且他也不敢保證,米玥沒有委托宇文化及去尋找櫻田紀,到那時,櫻田紀官復原職之事,自是瞞不住的。
鬼兵的計劃還是給楊玄感帶來了靈感,事已至此,他們唯有主動出擊,用櫻田紀的家人來要挾他們父女二人,以確保整個襲擊計劃的順利實施……
聽著米玥的闡述,馬古白的心中漸漸勾勒出了整個事件的原貌,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米玥對他依舊心存愛意。
“玥兒,等這事一結束,我就去找櫻侍郎提親!”馬古白說的情真意切。
米玥的臉龐微微一紅,朝前方努努嘴道:“師兄,辦正事要緊!”
馬古白癡笑著撓撓頭,牽住米玥的手就往前方趕去,因為他們已經(jīng)落下了張出塵很大一段距離,他可不能將前方二人給跟丟了。
張出塵將楊廣帶離燈陣,米玥和馬古白便就跟了上來,張出塵無奈,只得先將楊廣帶至一處殘垣斷壁后,一邊讓楊廣更換衣物,一邊與二人展開了激烈的爭吵。
米玥得知自己阿媽已經(jīng)安全,所以楊廣安危已與她無關,她最關心的還是阿媽現(xiàn)在何處,但張出塵卻始終不肯透漏,所以她只能死死跟住張出塵,以防被騙。
馬古白的目的很是明確,那就是直取楊廣性命,但他見識過張出塵的厲害,所以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逞一逞口舌之利。
而張出塵則不想殺楊廣,他想讓楊廣去體驗體驗萬民疾苦,而在這趟旅途沒有結束前,誰也別想動楊廣一根汗毛。
就在三人爭論不休時,一隊隋朝騎兵突然趕至,張出塵沒有絲毫猶豫,拖著楊廣就向黑暗中逃遁而去,馬古白無奈,也只能拉著米玥跟了上去。
張出塵沒有逃往偏僻之地,而是一頭扎進了人山人海的散市之中,馬古白見隋兵沒有跟來,便好奇的向米玥詢問起了自己心中的諸多疑點,待他搞明白整個事情的真相,便已落下張出塵很大一段距離,經(jīng)米玥提醒,這才放下兒女情長,把心思又重新收回到了楊廣身上。
楊廣身穿一襲皂色華服,須發(fā)雜亂,面容憔悴,仿佛一名剛剛下地歸來的農(nóng)人一般,誰也不會想到,眼前之人竟是當今圣上。
楊廣看著眼前似錦繁華的場面,顯得很是得意,他完全感覺不到張出塵口中的萬民疾苦,張出塵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眼見隋軍沒有追來,現(xiàn)在暫時安全,便把楊廣帶離中央商區(qū),來到了人群邊緣處。
人群邊緣處的景象,果然要比中央商區(qū)差上許多,大家雖都穿著華服,但表現(xiàn)出的個人氣質,卻與穿著完全不符,反而還顯得有點滑稽,楊廣的心情也隨之失落,再無一絲得意之情。
行不多時,楊廣遠遠看見一對耄耋之年的老夫妻正坐在草地上瑟瑟發(fā)抖,顯得極其可憐,楊廣便好奇的走上去,問道:“這位老丈,你是身體不舒服嗎?”
老頭吃力的回頭看看楊廣道:“不妨事,就是一天沒吃東西了,忍忍就好了!”
“老丈如若不棄,寡人愿請二老進食!”楊廣很客氣的往中央商區(qū)做了個請的手勢。
“使不得,使不得,我們可付不起飯錢……”老頭的話還沒有說完,楊廣和張出塵便一人扶起一個,強行將二老往中央商區(qū)拽去,二老雖然不愿,但也拗不過二人,只得半推半就的向前走去。
半刻不到,幾人便來到了一家售賣羊湯胡餅的商鋪前,楊廣要來兩大碗羊湯和一筐胡餅,不斷招呼二老用餐。
見二老都吃的差不多了,楊廣這才有話沒話的詢問起來:“老丈,今年河西大豐收,緣何會整日沒有進食???”
老頭猛灌一口羊湯,搖搖頭道:“今年的糧價確實高,但錢也不值錢啊!就拿這兩身華服來說,基本上花光了我們所有積蓄,你說,今日一過,這身衣服又不能拿來吃,我們留著作甚啊?”
“老丈家中可還有他人?”
“老夫有兩個兒子,一個在江都,一個在薊州,都在給朝廷服雜役,也正因家中沒有了勞力,所以地里收成剛夠我老兩口吃喝,今年再這么一鬧啊,家中空落兩身衣服,而口糧卻一口沒剩,這日子沒法過了,你說這圣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還要不要我們老百姓活了……”
老頭向楊廣一頓抱怨,說到敏感處,老伴趕緊扯了他一下,老頭立時打住,往四周機警的看了一圈,小聲道:“我給你說啊,這圣人心眼太小,容不得不同意見,我剛剛說的那幾句話,要是被他聽了去,那可是要殺頭的!”
馬古白聞言,躲在楊廣身后一陣暗笑,楊廣亦是面紅耳赤,顯得極其尷尬,但很快,他便穩(wěn)定情緒道:“朝廷會很快從中原調糧來接濟河西,糧價絕不超過往年市價,至于這些華服,盛會結束后,我保證全部回收!”
“你保證?!”老頭一臉驚詫。
楊廣本想亮明身份,但老頭剛剛說了自己壞話,萬一亮明,勢必會引來對方恐慌,便隨口搪塞道:“啊……我有同窗在朝廷為官,昨天他剛跟我說了這些,錯不了!”
“那剛剛……我說的那些話……”
“老丈放心,你剛剛說的那些話,我定會讓它爛在肚子里!”楊廣趕緊安撫著一臉驚恐的老頭。
“那就好,那就好……看來今年不用挨餓了!”老頭說的一臉欣慰。
楊廣又有話沒話的找老丈聊了半天,無非都是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農(nóng)人農(nóng)事,比如雜役繁復、捐稅亢重、勞力缺乏、旱澇保收等等,一番暢聊下來,楊廣才算真正體會到了民間疾苦,這與他端坐高堂之上所聽來的,截然不同,不知有多少官員在向他報喜不報憂。
楊廣直聽的怒火中燒,但又不知向誰發(fā)泄,這難道就是自己追求的不世之功?不由得一陣哀嘆。
就在楊廣的郁氣無處發(fā)泄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嘈雜,好像是有人在被朝廷官差毆打,楊廣本就因官員瞞報之事怒氣難消,現(xiàn)在又看到官差欺負百姓,不由得一股邪火上竄,徑直往發(fā)生騷亂的地方趕去,張出塵給二老留下一些錢財,也就趕緊追了上去。
“放肆!光天化日之下,不得在這里欺負百姓!”楊廣還不及趕到現(xiàn)場,便就遠遠的發(fā)出了一聲怒吼。
打人官差好奇的一回頭,看見一名中年人極速向這邊趕來,衣著打扮極其普通,一看就非有權勢之人,官差便撇下被打之人,極速向楊廣這邊迎了上來:“你他娘找死是吧!”
“你是哪家官差,速速報來!”楊廣說的趾高氣昂。
官差一聽對方口氣,立時怒火中燒,掄起拳頭就向楊廣揮去:“爺爺是給閻王爺當差的!”
楊廣戎馬半生,親征都有數(shù)次,所以沒那么不經(jīng)打,身子微微一側,雙手順勢一推,那名官差便就撲了個空,摔的一嘴狗啃泥,引來圍觀群眾一陣歡呼。
這名官差一擊出丑,很快又有幾名官差圍攏上來,楊廣這才注意到,離他們不遠處停著一頂官轎,從官轎的裝飾來看,對方的官階并不高,但官轎卻裝飾的異常奢華。
楊廣不顧張出塵的勸阻,更不管那幾名官差的攻擊威脅,徑直來到了那名被打的農(nóng)人身邊,這是一名須發(fā)花白的老者,現(xiàn)已被打得嘴角流血,渾身青紫,楊廣無不痛惜的攙扶起老者道:“老丈,身體怎樣?”
“不妨事,不妨事,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著呢……”老者邊說邊咳了起來。
“他們?yōu)楹未蚰???
“官爺要過路,老夫腿腳不太靈便,讓路讓的慢了些……”老者的話還沒有說完,楊廣便又丟下他,氣勢洶洶的向那頂官轎走去,老者始料不及,趕緊驚恐的勸阻道:“義士,使不得,民不與官斗……”
只因讓路不及,便讓官差毆打平民,楊廣聽的早已怒發(fā)沖冠,哪里還聽得進他人勸阻,恨不能將轎中之人暴揍一頓,但官差們哪里肯讓,紛紛向楊廣攻來。
楊廣也不是弱不禁風,竟穩(wěn)穩(wěn)的接住了對方的兩三輪攻擊,官差們被逼的急了,紛紛抽出腰刀,直取楊廣要害。
楊廣再厲害,那也是雙拳難敵四手,況且對方還亮出了兵器,馬古白倒是希望楊廣就此殞命,但張出塵可不能坐視不理,瞬間出手投入戰(zhàn)斗。
數(shù)十個彈指后,官差們紛紛被制服,躺在地上呻吟不止,楊廣顧不上搭理他們,直沖著官轎一身厲吼:“里面的狗官,給我滾出來說話!”
官轎之中輕輕一咳,一名管家模樣的人立時畢恭畢敬的掀起轎簾,只見一名滿臉橫肉的人端坐其中,但他并沒有穿官服,所以楊廣還判斷不出他到底是何等人物,但不論他是何等人物,那也大不過他這個天子,遂繼續(xù)厲吼道:“狗官,給我滾出來說話!”
那名滿臉橫肉之人微微一笑,往地上啐一口痰道:“呔!哪里來的浪蕩子,口氣倒是不小,連你馬爺也不認識???”
“你倒是說來聽聽,我刀下從不殺無名之徒!”看對方態(tài)度如此蠻橫,楊廣反倒對他有了些許興趣。
那位自稱馬爺?shù)娜诉€沒有說話,他旁邊的管家則搶先開口道:“小子,聽好了,他可是居延縣令的兒子,人稱河西閻王,馬彰是也!”
楊廣聞言,更加邪火上竄,一個縣令之子都如此囂張跋扈,那縣令本人豈不更甚,但楊廣并沒有沖動,他想從中套出更多線索,以好秋后算賬,“一個縣令之子,有什么好囂張的,我隨便叫來個朋友,都能把你給辦了!”
馬彰冷冷一笑,不屑一顧道:“你可知我在為誰辦事?說出來嚇死你!”
“你倒是說來聽聽,看能不能把我嚇死!”
“齊王!”
“楊暕?”
楊廣頗為驚訝,一個區(qū)區(qū)縣令之子,是如何和他兒子搭上關系的。
“怎么,嚇著了吧!”馬彰說的洋洋得意。
“不可能,你這是唬人呢吧!你一個區(qū)區(qū)縣令之子,怎么可能和齊王發(fā)生關系!”楊廣依舊不信。
馬彰嘿嘿一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齊王正在網(wǎng)絡天下美女,我父親進獻的美女很受齊王喜歡,這不,正讓我去接她侍寢呢……”
“聽說圣人都被劫持了,他楊暕還有這份閑心?”
“嗨!圣人丟了,有臣子們操心,齊王總不能親自去找吧,況且……”馬彰機警的向四周看了一眼,低聲說道:“況且,圣人死了,齊王才能繼位,等齊王繼了位,那我可就是皇親國戚了,哈哈哈……”
“畜生!”楊廣氣的渾身發(fā)抖。
“你竟敢辱罵齊王,把他給我抓起來,我要拿他去請賞!”馬彰亦是氣的暴跳如雷,好像楊廣在罵他似的。
“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管你是誰!難不成你還是圣人???”
“寡人正是楊廣!”楊廣一聲厲吼,嚇得圍觀眾人都紛紛向后退出一步。
馬彰聞言也是一愣,轉即便又呵呵一樂道:“你是楊廣!?那我還是楊堅呢!快叫父皇!哈哈哈……”
楊廣早已忍無可忍,不等馬彰把話說完,便就赤手空拳的沖了上去,而那些受傷的官差,現(xiàn)在早已從地上爬起,紛紛持刀來阻止楊廣,但楊廣卻絲毫不懼,目標直沖馬彰而去。
而此時,不遠處已有大隊隋兵趕來,想必是,這里的騷亂已引起他們注意,楊廣雖然意氣奮發(fā),但張出塵可不想耽誤時間,他必須帶楊廣即刻逃離這里,遂用最快速度解決掉那些官差,就要拉楊廣離開。
可楊廣哪里肯走,他不殺了馬彰豈肯罷休,張出塵無奈,只得用暗器將馬彰一擊斃命,隨了楊廣心意,楊廣這才憤憤不平的跟隨張出塵逃離現(xiàn)場。
張出塵帶著楊廣在人群中左躲右避,總算甩掉了跟隨而來的隋兵,但中央商區(qū)現(xiàn)已加強巡邏,張出塵只得將楊廣帶至人群周邊,借助黑暗來隱藏自己,而馬古白和米玥則從未將視線從二人身上移開過。
“沒想到啊,我口口聲聲說要創(chuàng)建的秦皇漢武之功,竟是如此可笑,簡直就是一葉障目?。 睏顝V邊走邊自言自語著。
“你高局廟堂之上,遠離萬民,下面官員弄虛作假,報喜不報憂,你是看不到這些人間疾苦的!”張出塵一邊機警的看著四周,一邊安慰著楊廣。
“寡人開鑿運河,可以溝通南北,加強各地經(jīng)濟文化交流;而建造東都洛陽,是因為洛陽是南北各條運河的匯集樞紐,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是我巡視江都,那也是因為南北分隔數(shù)百年,我唯有親征撫恤,才能不寒了南方子民的心啊……可怎么就是出力不討好呢……”楊廣說的滿是惆悵。
“一將功成萬骨枯,你的功名固然重要,但那也是百萬民眾的民脂民膏啊,況且……”
楊廣見張出塵欲言又止,便迫不及待的追問道:“況且什么?”
“你是圖名,有些人卻要謀利,如此眾多的項目同時上馬,那可是不少人中飽私囊的機會?。 ?
楊廣聞言,一陣感嘆,運作這么大一個國家,他需要一個龐大的官僚體系,更何況,他還有這些大干快上的項目,官僚體系的腐朽是他最大的天敵,但他又不得不利用他們,所以,擁有一個既高效又清廉的官僚體系,這是歷代帝王的畢生追求,楊廣也不例外,但他還沒有想好該如何權衡利弊。
就在楊廣冥想之際,一個孩童突然急急忙忙的撞進了他的懷中,不遠處,一名商販打扮的中年人亦極速追來,手里還不停揮舞著棍棒:“抓住他,他是小偷,抓住他!”
楊廣這才注意到,孩童手中抱著幾張胡餅,正欲繞開他,向前逃去,楊廣一把拉住正欲逃跑的孩童道:“孩子,偷別人東西是不對的!”
孩童見自己被楊廣拉住,急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大叔,我求求你了,你放我走吧,弟弟妹妹們三天沒吃東西了……”
“弟弟妹妹?你們幾人?現(xiàn)在哪里?”楊廣一臉關切。
張出塵趕緊攔下追來的商販,并給他付了那幾張胡餅的錢,孩童見商販離去,心中稍安,這才給楊廣稚聲稚氣的說了起來:“我還有十多個弟弟妹妹,就住在那邊的一個破舊馬棚里,我們都是孤兒,已經(jīng)三天沒有吃東西了,要是再沒吃的,有人就會被餓死了的……”
孩童越說越傷心,楊廣則越聽越失落,他看著孩童懷中的胡餅道:“這些夠你們吃嗎?”
“夠了,夠了,每人可以分一小塊呢,我們平時兩天才吃這么一小塊……”孩童天真的在那里比劃著,楊廣看著一陣心酸,這點胡餅還不夠他平時塞牙縫的,可這居然是一個孩子兩天的口糧,楊廣用懇求的目光看向張出塵,張出塵立刻會意,喚來馬古白和米玥道:“你們去那邊給這些孩子買點吃的,越多越好!”
“不去!”馬古白回答的很是堅決。
“你一路上干的那點勾當,別以為我不知道,要么現(xiàn)在去買,要么永遠別再跟來,否則……”張出塵佛塵一甩,旁邊的一小塊頑石立時化為齏粉,算是給馬古白的下馬威。
馬古白見識過張出塵的厲害,所以不敢輕易得罪她,張出塵若不讓他跟著,那他是絕對不敢靠近的,遂猶豫一下道:“好,我去,不過小玥得留下!”
“可以,我們在那間破舊馬棚里等你,你能買多少,就買多少!”張出塵答應了馬古白,馬古白悻悻的看了張出塵一眼,便就要準備離去,張出塵又叫住他道:“如果再給我召開隋兵,我殺了你!”
馬古白沒有回答,擺擺手扭頭走了,張出塵等人亦在孩童的帶領下,很快來到了那間破舊的馬棚里。
與其說這是一間馬棚,還不如說這就是一個馬圈,馬圈四周圍有一道不足五尺的土墻,因廢棄已久,上面的雨棚早已被拆的干干凈凈,灑落在地上的糞便業(yè)已被風干成沫,沒有一絲味道,馬棚的角落里聚集著十多名孩童,各個面色蒼白,有氣無力。
孩童們見有人到來,紛紛嚇得蜷縮在一起,待看清楚來人后,便又滿臉期待,楊廣拿過一張胡餅,一塊一塊的分給這些孩童,分到最后,楊廣已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竟流下了兩行淚水。
大家一接過胡餅,便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臉上不自覺的洋溢起幸福的笑容,也許他們所需要的幸福,就是這么簡單吧,楊廣如此想著。
“孩子,你叫什么?他們全都是你的弟弟妹妹嗎?”楊廣表情和藹的問著那個偷胡餅的男孩。
“因為我跑得快,所以他們都叫我大豹,他們全都是我的弟弟妹妹……但不是親生的,他們的父親都在開鑿運河的時候死掉了,母親跑的跑,死的死,總之就是沒人管了……”大豹邊說邊嚼著胡餅,從他的臉上根本看不到一點悲傷,也許他們早已麻木。
“大豹,即便你們父親死了,朝廷也應該有一筆不菲的撫恤金啊,何至于此???”
大豹傻傻的看著楊廣,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張出塵趕緊補充道:“如果這筆錢真到了他們手里,他們的母親何故要跑?家里沒有了男人,養(yǎng)活一個家都不容易,何況還要應付這么多的苛捐雜稅……”楊廣擺擺手,示意張出塵不用說了,看了一路,他也看明白了不少,說來說去,還是朝廷中蛀蟲太多,說的越多,楊廣心里越不是滋味。
很快,馬古白背著一大包食物趕來,里面除了一些日常充饑的面餅,居然還有燒雞、羊腿和牛肉,這可樂壞了滿棚的孩童們,紛紛圍攏上來爭搶食物,場面雖然嘈雜,但楊廣看的卻甚是欣慰。
“孩子們,不要急,慢慢吃!我回去后一定第一時間解決問題,我要在河西,不,我要在全國開辦學堂,專門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朝廷的科舉考試不分貴賤,只要你們肯用功,只要你們肯努力,你們也一樣能夠出人頭地,位極人臣……”
“大叔,如果我們肯努力,能天天有肉吃嗎?”大豹嬉笑著問道。
“有!一定有,天天有肉吃!哈哈哈……”楊廣摸著大豹的腦袋,說的喜笑顏開。
“哼!官宦子弟寒窗苦讀十年,都不一定能出人頭地,就他們?說書呢吧!”馬古白說的一臉譏笑。
楊廣并不生氣,轉向馬古白慷慨激昂道:“我朝之前,確實只有士族可以為官,但我們就是要打破這個壁壘,所以我們創(chuàng)立了科舉制,為的就是要給寒門學子一個機會,我知道,這個制度還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寒門學子想要出頭,并不容易,但我相信,終有一天,大家的機會會逐漸趨于平等,所以,只要他們努力,就一定會有機會!”
馬古白依舊不屑道:“但愿吧……”
馬古白的話還沒有說完,一陣勁風便就從馬棚外襲來,張出塵聽得出,這是箭矢之聲,但防備已是不及,大豹口中的肉還不及下咽,便就已被射穿頭顱。
轉眼間,箭矢雨點般射來,張出塵已顧不上許多,他只能先保楊廣性命,遂抱著楊廣就往馬棚的墻根下滾去,待她再次抬起頭來,不遠處已多了十多具孩童尸體。
“快救人!”楊廣喊的撕心裂肺,掙扎著就要沖出去救人,但他卻被張出塵死死抱住,動彈不得,因為這一切都已于事無補,箭雨來的太過猛烈,除了他們四個大人,所有孩童都因躲避不及,全部殞命。
楊廣坐在地上哀嚎不止,張出塵則好像意識到了什么,轉向馬古白道:“人是你帶來的?”
馬古白一臉委屈道:“人如果是我?guī)淼?,我為什么要回來?我是想要楊廣死,而不是我死!”
張出塵本還想追問幾句,楊廣卻突然站起身來:“我是楊廣,你們是誰的部下,速速報上名來!”
對面隋軍沉默一會后,一人突然高聲喊道:“我們是宇文述的部隊,特前來刺殺楊廣,凡與楊廣有瓜葛者,統(tǒng)統(tǒng)格殺勿論……”
對方的話音還不及落下,一根箭矢便就射到了楊廣近前,張出塵眼疾手快,一邊拉楊廣蹲下,一邊揮舞著佛塵前去格擋,楊廣剛剛下蹲,箭矢便就貼著他的左臂一劃而過,衣袖瞬間被射穿開來。
但危險并沒有解除,因為隋兵正一步步向這邊逼近,即便張出塵有天大本事,他也不可能單挑數(shù)百隋兵,更何況她還帶著一個楊廣,問題是時間不等人,隋兵離他們已近在咫尺,若他們再想不出對策,恐怕唯有束手就擒。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馬棚外突然火光沖天,幾十匹渾身燃燒著烈焰的馬匹,瞬間沖入隋兵陣中,一時間,隋兵陣型大亂,潰不成軍。
“快!上馬!”
就在大家驚詫之際,曹瓊突然騎馬趕至,只不過他身后只跟著一匹戰(zhàn)馬,而此時他們卻有五人,很明顯,曹瓊并沒有考慮馬古白。
就這樣,張出塵與楊廣同乘一騎,曹瓊迅速拉米玥上馬,大家一起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留下馬古白一人自生自滅。
曹瓊自離開那處斷壁殘垣后,便一直尾隨著尋找楊廣的隋兵,時間一久,曹瓊也就弄明白了這隊隋軍的身份,他們并非正規(guī)隋軍,而是楊玄感的私兵,而領隊之人正是蒲山公李密。
當這隊隋兵發(fā)現(xiàn)中央商區(qū)的騷亂時,曹瓊也終于弄明白了張出塵給他留下這個“民”字的意思,張出塵是要帶楊廣去體驗民間疾苦,那自然是要去人多的地方,曹瓊撇下那隊隋兵,迅速向發(fā)生騷亂的地方趕去,但他還是晚了一步,張出塵等人早已不見了蹤跡。
就在曹瓊看著茫茫人海不知所措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正在購買各種食物的馬古白,馬古白一邊買著東西,一邊和旁邊的人交談著什么,曹瓊雖聽不清他們說話,但注意到,那人的右腕上紋有一片黑紫色火焰。
曹瓊尾隨馬古白,一路來到了那間破舊的馬棚前,因他對里面的情形不甚了解,所以不敢輕舉妄動,待曹瓊看清馬棚內的情形,正準備現(xiàn)身時,一隊隋兵正悄悄向馬棚圍攏過來。
曹瓊原以為這是營救楊廣的隋軍,誰知一出手,便是死手,上千只箭瞬間將馬棚覆蓋,即便是只螞蟻,恐怕都不會幸免于難。
好在楊廣并沒有死,但他們的危險同樣沒有解除,隋軍放棄遠攻,開始了地面合圍,面對這數(shù)百隋軍,里面的人即便有三頭六臂,恐怕也在劫難逃。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曹瓊靈機一動,沖進了胡商們的停車栓馬之地,然后將馬料一頓亂抖,弄的馬匹們渾身皆是草料,然后,曹瓊翻身上馬,迅速將馬匹盡數(shù)點燃,向隋軍方向驅趕過去。
在這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幾十匹渾身燃著烈焰的馬匹突然迎面沖來,即便是訓練有素的隋軍,也被眼前的陣勢嚇破了膽,立時驚恐的四散而去,曹瓊便利用對方陣腳大亂之時,迅速營救出了張出塵等人。
四人一路馳馬前行,與隋軍兜了大半天圈子,總算將他們甩了開來,稍有喘息,四人便就下馬,躲去一牧馬人家中暫歇。
牧馬人也許正在臨松薤谷內湊熱鬧,此時家中空無一人,這正好為大家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換來難得的休憩之機。
大家折騰一夜,早已饑腸咕咕,曹瓊毫不忌諱的在屋內找來一些食物分與大家,而他自己則提著一罐馬奶酒猛灌起來。
楊廣看著眼前的食物毫無胃口,這夜經(jīng)歷太多,已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想找一個發(fā)泄的窗口,但又不能,郁氣在心中越聚越濃,遂望著獨飲的曹瓊道:“曹……曹都尉,可否借點酒吃?”
曹瓊毫不猶豫,抓起旁邊的碗,就給楊廣倒了一碗,“糟酒味沖,只怕圣人喝不慣!”
楊廣面無表情的端碗飲了一口,顯然是不習慣馬奶酒的味道,但他又不好吐出,只得強行咽了下去,但楊廣并沒有因此作罷,而是硬著頭皮將碗中之酒一飲而盡,最后,一抹嘴巴道:“好酒!喝慣了宮廷的瓊漿玉液,沒想到,這馬奶酒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曹瓊還想給楊廣斟酒,但被楊廣拒絕了,“不用了……今天謝謝你!”
“嗯!?”曹瓊顯然沒有反應過來,楊廣繼續(xù)補充道:“若是沒有你,寡人在臨松薤谷時就已經(jīng)沒命了!”
“別謝我,我欠她一個人情,她不好意思動手,特意讓我來殺你,我頂多再讓你多活半日!”曹瓊隨手向張出塵一指道。
張出塵媚笑一聲道:“你欠我的第二件事,已經(jīng)完成了!”
“怎么?又不用殺他了?”
“我說過,殺不殺由你定,曹都尉想殺之人,那他一定該殺!”張出塵依舊一臉媚笑。
曹瓊則呡了一口酒道:“裴矩我沒殺,楊廣我又沒殺,這差事也太輕松了吧!說吧,最后一件事,要我殺誰!”
“經(jīng)過這件事,你得罪的人太多,最后一件事吧……我要你好好活著!”
曹瓊還不及反駁張出塵,楊廣卻突然開口道:“我可以給你加官進爵,保你無恙!”
曹瓊收起想對張出塵說的話,冷笑著轉向楊廣道:“我的大圣人呦,你先弄弄明白你現(xiàn)在的狀況,即便我不殺你,吐渾鬼兵要殺你,楊玄感要殺你,宇文述要殺你,就連你兒子都要殺你,你現(xiàn)在是四面楚歌,你回不去了,跟著我們反而安全!”
“不!我必須回去!如果正午之前回不去,我那逆子可能就要篡位了!”楊廣說的義正言辭。
“這天下,誰做皇帝,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曹瓊攤攤手道。
“不,那不一樣!”楊廣說:“當然,我不是舍不得這個位置,而是這個位置他不能隨便交給別人,如果我兒子足夠爭氣,我即便現(xiàn)在死了,我也無憾,但他就是一個只知花天酒地的登徒子,如果我把這個國家交給他,老百姓要受多少苦啊!”
“現(xiàn)在的老百姓,難道過的就輕松嗎?”曹瓊冷冷反問道。
楊廣本想反擊幾句,但一想到今夜的所見所聞,立時又變得沉默起來,許久后,才以懇求的口吻道:“你們可以帶我去試探一下我那個逆子,如果你們覺得他能夠勝任這個皇位,我任憑你們處置!”
曹瓊本想拒絕,但張出塵卻搶先道:“我答應你!時間不早了,都趕緊休息一會兒,我們隨時都有可能被隋軍發(fā)現(xiàn)!”
得到了張出塵的承諾,楊廣心安不少,遂在屋內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閉目養(yǎng)神起來,張出塵亦盤腿而坐,緩緩閉上雙眼。
曹瓊毫無困意,遂來到沉默不語的米玥身旁,問道:“玥兒,你怎么會卷入此事?”
米玥委屈的看看曹瓊,微微嘆了一口氣道:“姐夫,你知道我阿媽在哪嗎?她現(xiàn)在還安全嗎?”
“你阿媽?”曹瓊一頭霧水。
“放心吧,你阿媽絕對安全,忙完這些事,我就帶你去找他!”張出塵閉眼說道。
得到了張出塵的承諾,米玥心情稍安,遂給一臉疑惑的曹瓊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半個時辰后,米玥的故事終于講完,曹瓊看著漸漸發(fā)白的天空一聲嘆息,兩姐妹居然都是如此命苦……
“有人來了!”
就在曹瓊感慨萬千之際,張出塵突然打斷了他剛剛醞釀出來的情緒。
曹瓊聞言,立刻將米玥推進屋內,自己則趴在窗前,不停向外張望起來,果然,不遠處有一個百人小隊,正向這邊慢慢圍攏過來,看服飾,他們應該不是隋兵,而是一班散兵游勇,待曹瓊看清楚領頭之人后,便就瞬間明白了過來,因為領頭之人正是史布吉和康大成。
“我們只顧提防隋兵,完全忽略了祆教徒們,應該是有人在跟蹤我們,外面全是西域商會的狼衛(wèi),出塵,我們怎么辦?”曹瓊頭也不回的問道。
“出門左轉,我們的坐騎在那里,你先帶他兩離開,剩下的事交給我!”張出塵說的胸有成竹。
“你一個人能搞定?”曹瓊將信將疑。
“我搞不定他們,但我可以拖延時間,辰時左右,我們在你家匯合!”張出塵邊說,邊將曹瓊三人往門外推去,“你們越耽誤時間,我的危險就越大!”
曹瓊本想留下幫助張出塵,但楊廣和米玥同樣需要保護,他早已見識過張出塵的輕功絕技,故明白,張出塵不一定打得過他們,但逃跑還是輕而易舉的,遂道聲保重,就拉著米玥和楊廣二人往門外走去。
半刻后,曹瓊三人各乘一騎,極速向南方駛去,而在他們身后,數(shù)百匹脫韁的野馬,卷攜著滾滾煙塵,沖入了那個百人小隊,一時間,驚呼聲、哀嚎聲、慘叫聲……不停在草原上回蕩開來。
初升的朝陽下,張出塵仿佛一片靈動的烈焰,在馬背上不停的跳來跳去,驅趕著馬匹一次又一次的將那隊狼衛(wèi)包圍,康大成看著漸漸遠去的曹瓊,無奈的發(fā)出一聲厲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