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淵·叁
這是死人的國度。
沿途有騎著海豚收割水草的鮫人,它們以悠長緩慢的節奏唱著一首無人能懂的古老歌謠,舒展胸臆去呼吸冰冷的海水。
鮫人騎乘的海豚載著它們躍出水面,直升上空,像一大片從海上游起的浮云。深藍色的水中閃出浮游生物般星星點點的光亮,月華這時在水面變幻出奇異的光彩,仿佛倒映的彩虹。
這些深居黑暗中的鮫人永生不死,容顏如玉,用歌聲引導著海洋中垂死的生命走向冥府。
鬼魂們隨著滾滾浪濤翻騰,它們無法決定自己前進的方向,只有依靠著鮫人的歌聲卷在海浪里,向更深更遠的黑暗處聚集。
鮫人的歌聲凄涼又婉轉,呼羅伏在船舷上聽見,便想起了她的姊姊,眼眶一濕淌下兩行清淚。
“呼羅——呼羅——”海浪拍擊下傳來微弱的呼喊,像一根細細的蛛絲隨時都要斷在空氣里。
呼羅探身出去,看見紇妺的亡魂被卷在波濤里上下浮沉。
她的頭發沒有了,只剩光禿禿的頭皮,那些曾經被她使役的鬼奴全都圍聚在紇妺身邊,它們無聲地哭喊著抓扯她,要索回自己的自由。
所有死去的生命都要經過這一片死亡之海到達彼端。
“紇妺姊姊!”呼羅驚喜地尖叫著回答她,想把她拉上來。可是她聽不見,口中喚著呼羅的名字,順著洋流越飄越遠。
呼羅還在向著紇妺消失的方向出神,突然一聲嘆息,一縷煙青色的游絲幽幽擦過她的耳邊。她猛地回過頭去!
距她不到四尺的船舷上坐著頭發燦如銀絲的摩蘇奴,她在低低地嘆息。
呼羅顫抖著伸出手去——摩蘇奴出現在這里,毫無疑問她已經死了。呼羅的手直接穿過了摩蘇奴的身體,只能觸到冰冷的陰風。
“這是你們最后的機會了,對嗎,所以才這樣不惜一切傾巢出動?”卻商走上甲板,呼嘯的狂風使他的衣袂鼓張欲裂。
“呼羅成為龍神是南疆唯一的希望,我們不會讓你帶走她!”
船頭的枯石僧突然站起來,他并不開口,卻有低沉的聲音從他的方向傳來。
“這是……巫咸的聲音!”呼羅接二連三的變故中根本沒有時間緩沖自己的情緒,聲音顫抖中帶著破裂,“你是巫咸!你怎么會是巫咸!”
卻商把呼羅拉到身邊,在她耳旁邪魅地低笑:“因為他就是那個背叛主人的巫師,受到靈肉分離的詛咒——你面前站著的,是他淪入凡塵的肉身啊。”
一片海浪飛上船頭,卻商伸手撈住,凝出一柄冷光瀲滟的畫戟。他接著掃視面前的兩人:“他現在既然靈魂歸體,想必南疆的祭壇上就只剩一堆碎石了?押上這么大的寶,你們還真是志在必得。”
摩蘇奴輕嘆:“我們只是盡力彌補自己的過失。”
幾道細絲從她的口中游出,盤桓在卻商身畔,試探著向他靠近。
“螳臂當車!”
十二朵靛青色的火焰若蓮花怒放,從畫戟刺尖朝各個方向激射。摩蘇奴吐出的游絲被青焰一撩,眨眼就散成幾段薄煙,隨風碎成齏粉。
巫咸猛地踏步上前,吐氣如雷,面色由蠟黃變為朱紅再變為赤金,袖中烈風激蕩,沉穩中隱隱有獅虎之勢。
他僧袍一展,袖風如刀,無形的氣流斬在甲板上,“嘭”地一聲竟將上好硬木切成兩段。巫咸與摩蘇奴一剛一柔相互配合,風刃中又有游絲萬縷,封住了卻商身前的幾個方向。
卻商將手中畫戟筆直指向天心,叱了一聲,船舷兩邊沖起三疊巨浪。
水墻壓下,只見巫咸袖中兩道風刃割進水里攪得浪花四散,威力已大大打了折扣。他倒提長鋒插入水中,心念中閃過一道冰訣,大片海水開始以畫戟為中心快速凍結。
巫咸半身都浸在水里,寒氣襲來,登時就被凍住。他揮掌“啪啪啪”連擊冰面,打得碎渣飛濺,卻只在剔透的玄冰上留下幾個白印。
摩蘇奴以亡魂之身不被凍結,想要抽身來救,又被卻商之前放出的十二朵青焰死死逼住自顧不暇。
“海淵是世上所有水流的終結之處,”卻商指著前方的一片漆黑告訴呼羅,“而海淵的正上方是叫做海眼的大漩渦,它吸卷一切膽敢靠近它的東西。船舸海礁,游魚飛鳥,只要被吞沒就只剩下在黑暗中沉沉下墜的命運。”
“這條船最終的目的地要到了,想不想看看那些欺騙我們的人會怎樣灰飛煙滅?”
穿過鮫人的死亡國度他們終于來到海眼的邊緣。
平緩的海面在這里突然陷落,轟隆墜下懸崖,勢如傾天。千萬丈落差之底,浩瀚無邊的海眼帶著雷霆般的鳴響緩慢有力地回轉。
二十八座砥柱中流的高塔分別撐起二十八宿天空,龍蛟露出海面的碩大軀體盤桓其上,在驚濤駭浪的拍擊下紋絲不動。
卻商用法力升起昊氣將寶船包圍其中,像透明的水晶罩,每一次載著他們穿破海浪,便閃爍出一道比星辰交輝更耀目的的弧光。
一團青焰跳上摩蘇奴的后背,就像被繳了火油一樣愈燒愈旺,顏色也漸漸燃成耀目的青紫。
她從空中跌落到冰面上,痛苦地蜷曲著身體。火焰可怕的熱量甚至融化了卻商用海水凝出的玄冰。
摩蘇奴在片刻的遲疑后開始掙扎著向巫咸的方向爬去,每前進一寸,身上的青焰便將整塊的堅冰往前燒出一寸凹槽。
直到她在某個力量的支持下往前爬了幾尺,呼羅總算明白過來——摩蘇奴是以自己為火引,要給巫咸燒出一條脫身的道路!
“接下來的事情,果然還是只有讓你一個人承擔。我真是沒什么用,對不起。”摩蘇奴在火焰中被燒得身體扭曲變形,可是聲音還沒有變,她抱歉地小聲說。
直到她開始在光熱中消散了,才聽見巫咸用從無變化的語氣淡淡道:“這不是你的錯。”
這是他們隔著十幾尺的距離最后一次對視。
五百年前隔著一個開遍金蓮花的池塘,他們也曾如此相對。
摩蘇奴的身體像一件瓷器被忽地打碎,千百塊細小的碎片扛著青焰的灼燒,最終凝聚成
一顆血紅的花籽。
海之淵·肆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了!”呼羅猛地從背后撲上去,想要把畫戟從卻商手里奪過來,“你是龍神啊,南疆的龍神怎么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子民呢!”
“龍神從來都不屬于南疆!我所到之處眾生拜服,而我的奴仆卻把我像畜生一樣禁錮在骯臟的爛泥洼里一千五百年!”卻商攥住呼羅的手腕冷笑,“他們妄想束縛我的腳步,讓我停留在他們愚蠢又短暫的世界里——可是他們都低估了一條龍的智慧!他們不知道我能夠有怎樣的耐性,就像你也不知道我對你的寬恕與縱容!”
他勾起呼羅的下巴,手上的勁道讓她不能反抗地與他直視:“我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待復仇的時機,也可以隨時收起施以別人的憐憫!”
堅冰上逸出的寒氣越發凜人,巫咸老朽的肉身幾乎要經受不住劇烈的摧折而崩毀:“無窮無盡的生命給了你驚人的耐性,可是漫長的時光連也無法泯滅你心中的仇恨——神都是自私的,從來不會把愛和仁慈分給自己以外的人。你找出我淪入凡塵的肉身,無非是要將我永世囚禁在海淵之底,這跟你所鄙夷的凡世眾生又有什么區別!”
卻商將摩蘇奴凝成的花籽拾起來攥入手心:“逆神的奴仆終究還是奴仆,就像滔天的白浪永遠也無法凌駕于云霄之上。而我還要給你們最后一件恩賜——讓你們親眼看看,就算螻蟻竭盡全力也無法阻止龍神返回海淵!”
他手指點上呼羅的額頭,一朵朱砂色的小花瞬間生發,蕊心紅得好像要滴出血來。
隨著這朵花的綻放,呼羅的身體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光滑白皙的皮膚變得暗啞、松弛,然后慢慢干枯,垂下深縱連理的皺紋!
“……卻商——我!?”呼羅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那里羊脂般細膩的皮膚上開始爬出一條條蚯蚓般的干紋,“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
那朵花似乎是依靠汲取呼羅的血肉生長,它每長出一片花瓣,她的身體便枯朽一分。
“你不是南疆最有智慧的巫師嗎?怎么沒有告訴她屠龍草還有一個名字,”卻商冷漠地笑起來,“叫做蛇枯藤。它像寄生蟲一樣附在蛇的體內,慢慢吸干宿主血肉精氣,直至受到催化完全成熟。”
呼羅被巨大的絕望包裹著,她看到自己曾經最信賴的巫咸以同樣冷漠的口吻回答龍神:“就算我告訴她又能怎么樣,你在帶她離開南疆的時候就已經把載著蛇枯藤種子的花點在她額頭,還有挽回的余地嗎?你可以因為我和摩蘇奴犯下的罪孽遷怒整個南疆,又怎么會顧惜一條龍角幻化出的小蛇妖!”
無數條記憶的脈絡在呼羅腦中擴展,沖開意識的閘門鋪天蓋地涌來,像山崩地陷馳魂宕魄的訇然石開,也像蜻蜓點水一閃而過的浮光掠影,清楚又模糊。
她猛地回想起閻髑骨破碎成灰之前那句沒有說出的話:“巫咸大人說你其實是……”
其實是——
或許她還不及一條普通小蛇妖,凝聚了龍神精靈的一池金蓮賜給呼羅與生俱來的靈氣,卻沒有人會因為她的存在而真心地歡喜。
從出生開始就已淪為兩方算計的工具,不管是哪一方最后得逞,留給她的,也只有身不由己的命運。
“為什么欺騙她呢?她只是我的角幻化的靈獸而已,硬要成龍,不是蹉跎光陰嘛。我們本來就不應該相互分離的,只有我才能給她溫暖。一千年五百前你斬去我的雙角埋進那個蓮花池,現在她終于要回歸我的身體了。”
卻商抱著呼羅退出甲板,卻并不下墜,他踩在虛空中,每退一步便憑空長出一朵光華奪人的蓮座。
呼羅被卻商緊緊擁入懷里,從他身后舉起自己的雙手,恐懼地看著它們如同受熱的蠟塊般融化。
紅花越開越艷,呼羅的身體已經失去了光澤,唯有眉間的這點殷紅妖艷奪目。
她的視線開始渙散,顫抖著向眼前那個模糊的人影伸出手去,想要觸摸他的面頰。
“卻商……我害怕。”
“不要怕,”卻商低頭淺吻她的眼睛,“你會永遠跟我在一起,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在呼羅迅速枯竭的同時,一對深碧色的犄角從他結痂的瘡疤下隆起,緩慢分出伸向四方的側枝,漸漸生長成型。金色的旋紋自末端盤桓生發,帶著流溢的磷火勾勒出雙角的脈絡,最終交織連結成為一張密網。
寶船行到海水傾斜的邊緣,卻商收起施放的昊氣,整條船立刻分崩離析!在它崩毀的瞬間,激起海水暴雨般降下。
那些價值連城的木材和珍寶,連同巫咸無法動彈的軀體,朝海眼散落下去,就像下了一陣五光十色的碎雨。
紅花終于開敗,在極度的繁盛之后眨眼即逝,凝出一顆緋紅似血的露珠迸入卻商眉心。
呼羅人形的肉身亦在他手中幻滅,變回了一條垂死的五彩小蛇。
“呼羅!”巫咸向著她的殘影伸出手,可是他的聲音被淹沒了。海水中激射出幾道浪花,一沾到他身上便凝成了堅固沉重的寒冰枷鎖,將巫咸拽入黑暗的淵藪。
雷電猛地炸響,頭頂的聲浪碾壓著他的耳膜,如撲騰的海潮向天邊翻滾而去。
所有盤踞在擎天巨塔上的龍蛟仰首長吟,深潛的巨鯨全部掀起巨浪沖出水面,它們伸長頭頸,向著萬水之主駕臨的方向朝拜。
轟鳴回轉的巨大海眼被劈分為兩半,剎那間天地肅靜,水流止息。
千萬年來在海眼中忍受無邊黑暗煎熬的鬼魂們放聲咆哮,它們終于沖開禁錮的激流,化為裊裊青煙,拖著忽閃忽滅的幽光升上永無光明的高空。
鯨歌、龍吟、鬼慟同時響徹海天,在空氣中來回震蕩,通向深海之淵的大門洞開。
“呼羅——呼羅——”
在海水劈分的地方騰起了漫天水霧,只有紇妺的鬼魂在靜止的接天大瀑布中逆水而上,攀援著浪花,艱難地向卻商腳下的蓮座靠攏。
如果跟隨那些死去的鬼魂一起飛升上天空,就可以變成一顆閃爍著微弱光亮的星辰,可是紇妺在最后一刻聽到了妹妹絕望的呼喚,便放棄這孤獨的永生,付出自己的一切來保護她。
呼羅纖小的神魂像一只破蛹的蝴蝶般從枯萎的軀體里脫離出來,她慌亂而驚奇地暴露在電閃雷鳴中,身上開始出現細小的裂紋,就要被裹進大風里吹得四散飄零。
一團墨綠的陰影突然在空中展開,濃密得如同沉甸甸壓在天邊的黑云,它將在風中飄搖不定的呼羅穩穩托住。
那是紇妺交給呼羅的一束頭發,它的每一根發絲都是死水湖底沉睡的水蛇,現在它們在主人的召喚下蘇醒過來,幫助呼羅保持完好凝聚的狀態。
“呵呵,水精的把戲,”卻商并沒有阻止紇妺的行動,而是玩味地看著她做出的努力,“你之前就不知道他們的陰謀,居然還為她搭上九百年的道行,現在連升為星辰的永生都不要了?”
紇妺并不說話,只用冷冷的睨視回答這個危險的龍神。他擁有絕對強大的力量,卻依然無法透析一顆平凡的心。
“呼羅,不要怕,”紇妺張開雙臂迎接由眾水蛇護送的靈魂,看著她在自己懷中縮成了一個發光的小圓球,“姊姊總算找到你啦,我們一起回南疆去。”
這么嚴厲的姊姊,千里迢迢追過來只說句話?卻商微微瞇起他細長的眼睛。
龍神從來都是孤獨的,他不懂,也不屑去參悟。
他只是淡淡看了這對重聚的姐妹一眼,變化成一條青龍,躍入從海底深處噴薄而出的金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