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哇!”頎彤烈踢掉被子猛坐起來。他剛才夢到自己被一只大黑狼追下了山崖。
他有些困惑地撓撓頭,才發現已經天光大亮了。外面傳來一陣吵鬧的聲音,在頎彤烈心里像小貓的爪子在撩撥。
他終于克制不住,靴子也不穿,光著腳溜到帳篷門口,把簾子撩起一道縫隙探頭探腦。
一夜之間下了大雪,河流封凍,地上白皚皚的一片。太陽的反光刺得頎彤烈眼睛花了。
當他視線變得清晰時,正有如風的快馬從帳前經過。當先的一驃悍騎全身罩在漆黑的大襖之下,烏亮的發辮盤在頭頂,頜下留著一小撮短須。
頎彤烈覺得自己的天靈蓋就像被人大力擊了一下,他的噩夢還沒有醒。
爾朱家的兒子,爾朱湛。
他帶著昨天晚上的那群伴當直接沖到酋長霍勒蘇的帳篷前,叫嚷著揮動皮鞭。這伙囂張的不速之客實在無禮,族人們都被驚動了,場地上漸漸圍滿了人。
幾個伴當手中的鞭子毫無預兆地雨點般落向四周的牧民,驚怒的呼叫聲響成一片。
爾朱湛突然感到自己高揚的鞭子被人從后面抓緊了。他手上加勁,想要把那個敢于挑戰他的人帶一個跟頭。
鞭子被繃得像一桿長槍,首尾兩端連著角力的兩方。站在地上的那個人雕塑般不移分毫,爾朱湛卻開始支持不住了。他還有最后一搏,他胯下的馬是千金難贖的良駒,只要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不肯松開手,這匹馬跑起來能在地上把他活活拖死。
爾朱湛一腳踢在坐騎肚子上,它吃痛高跳著人立起來,沒有狂奔出去,卻是四蹄一軟半跪在地上。爾朱湛向上提了幾次韁繩,依然不能讓自己的馬再站起來。
——這里有一種神圣平和的力量不容冒犯。
爾朱湛氣極,手中長鞭也被對方倏地抽了去。他兇狠地回過頭,臉上的表情像餓狼一樣猙獰:“誰!”
“霍勒蘇·訶爾倫,這頂帳篷的主人。”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語氣冰冷地下逐客令,“我們的營盤不歡迎粗怒的客人!”
“訶爾倫?”爾朱湛摸著頜下的胡子,瞇起眼睛,“我的一個女奴被你的兒子占了去,他還傷了我的兩個伴當,難道我不該發怒嗎?”
“我不知道什么女奴。”霍勒蘇眼神堅定地望著天空,一只大鷹在上面展翅翱翔,“我只知道我的兄弟死了,我收養了他可憐的女兒,難道這有什么不對嗎?”
“那是我帳篷里的女人,我本應該討要回來!”爾朱湛冷笑,“不過那個不要臉的小女人大概已經被狼群撕得只剩骨頭了……訶爾倫部還不出我的女人,就用你們的草場和牛羊來抵償!”
“你說誰不要臉!”頎彤烈受不了他侮辱巴雅,赤腳跑過雪地,揪著爾朱湛的襖子要把他從馬背上拽下來,“你們逼死了巴雅的阿媽,又殺掉她的弟弟,還故意把我們趕進狼群的地盤,你說誰不要臉!”
“放手!放手!”爾朱湛被生龍活虎沖出來的頎彤烈嚇了一跳,拉著自己的襖子想把它從男孩手中扯回來。
立刻就有伴當打馬上來解圍,用皮筋絞成的鞭子抽向頎彤烈的手。
“呼啦”一聲,兩條鞭子在空中攪了個結,那個伴當的皮鞭也脫手而飛。霍勒蘇瞪圓了眼,一把將他從坐騎上揪著領口提起來,猛地摜到地上:“在訶爾倫部的營盤里你敢打霍勒蘇·訶爾倫的兒子?”
霍勒蘇是草原上有名的勇士,那個伴當只嚎了一聲就在他手下昏了過去。
他拖著昏倒的伴當繞爾朱湛帶來的人慢慢繞圈,尖刀樣的目光狠狠刮過每個人的臉。而后他一抬手把那個伴當又扔回鞍座,在馬屁股上加了一鞭子。
直到那匹馱著昏死伴當的馬一直奔出營門,霍勒蘇才緩緩地收回目光:“你們的同伴我已恭送出門……請!”
他牽起頎彤烈的手,轉身掀開隔簾,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進酋長帳篷。
“碰上這種事情,真叫先生看笑話了。”霍勒蘇微微欠身,坐回東來客對首。
“以為走到草原上來就不會見到人間恩怨,原本就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東來客輕撫著蹲坐在身旁的神獸,“聽對方的口氣,大概來自很有勢力的大家族。”
霍勒蘇驚訝于他的敏銳,點點頭:“是爾朱家的人。”
“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東來客漫不經心地梳理著神獸身上的鬃毛。他還是戴著斗笠,頎彤烈努力偏過腦袋想看清他的臉,卻只能見到微微翕動的嘴唇。
“他們契胡人殺我們柔然人,從很早就開始了!”霍勒蘇一直強壓著的怒火此時終于毫無保留地發作,“他們霸占最富饒的草場,圈起最肥壯的牛羊,可是仍然不滿足,還在垂涎騰格里天神賜給我們的草原。爾朱家吞并了周圍的小部落,現在又把眼光轉到訶爾倫了!”
“現在竟然還能為霸一方……”東來客略略沉吟。爾朱氏曾經是望族,在孝莊帝時候受高歡之禍幾乎覆滅殆盡。他的嘴角淡淡勾起來:“那么爾朱家絕對不會干休,訶爾倫只有不到兩百個能騎馬的男人,要把草場和牛羊拱手送上嗎?”
“不能!”霍勒蘇斷然拒絕,“眼下就是冬天,牛羊都是保命的食糧;沒有草場,更養不活整個部落的人!”
“那大概要刀兵相見了。”東來客緩緩起身,緊了緊領口,“我到草原來,本不想見到這些。能遇見您的部落我很高興,就此告辭。”
“阿爸,阿爸!”頎彤烈拉著霍勒蘇的衣角,想讓他出言留住這個神秘的客人。
等東來客走到門口的時候,沉默著的霍勒蘇突然昂頭大聲說:“我們的部落人少,可是要上戰場,訶爾倫的男人里面沒有懦夫!”
“我見到您兒子的時候,也為他的勇敢所折服。”東來客撩開隔簾,靜靜看著腳下純白的雪。神獸揚起頭,天空中又灑起了雪粒。
“不管怎么選,都會死人吧?”
頎彤烈聽見他輕聲低嘆,轉眼時只看見簾幕微動,人已經出了帳篷。
漸濃的風雪一點點融化了遠去的兩個背影。
“阿爸,你怎么不留他們!”頎彤烈泄氣地一屁股坐回毛氈,擺弄著桌案上的酒壺。
“風雪也停不下旅人的腳步,你想留他做什么呢?”霍勒蘇摸著兒子的頭,“我們就要有一場戰爭,沒有必要牽連到其他人。”
“我也要跟你們一起,騎馬去打爾朱家的人!”頎彤烈興奮起來,他做夢都想成為父親那樣的勇士。
一向豪爽的霍勒蘇卻沒有鼓勵兒子的勇氣,反而皺起了眉頭:“你留下來,我不能帶你去。”
“為什么!”頎彤烈疑心自己聽錯了。
“你沒有見過戰場,所以不知道那種恐懼。就像剛才那位客人說的,打仗會死人。”霍勒蘇低聲說。
“不!你自己都說,要上戰場,訶爾倫的男人里面沒有懦夫!我不當懦夫!”
霍勒蘇看著孩子倔強的臉:“你是我的兒子,我希望你能夠平安地長大。如果所有上戰場的男人都不能夠回來,就讓班扎別里帶著剩下的人騎快馬逃到更西的地方去。”
“我要去,我也要保護巴雅和訶爾倫的人!我的弓箭很好,可以射掉爾朱家兒子的眼睛!”頎彤烈不聽父親的勸告,使勁砸桌子。
“夠了!”霍勒蘇瞪圓了眼睛,“你逞什么英雄?遇到狼群還是一樣嚇得腿肚子轉筋!”
“我沒有!”
“那你就給我打一條大狼回來!”
“打就打!”
巴雅站在帳篷外面,聽到父子間爆發的一陣惡吵。她等在外面有一段時間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間進去。雪片紛紛落下來,不過一眨眼小姑娘肩上就有了一小片薄薄的白色。
頎彤烈從里面氣沖沖地跑出來,一頭扎進風雪里就像一支射出的箭。
他沒有看見門邊等候的巴雅。
“頎彤……”
巴雅張張嘴,很快就看不清頎彤烈的背影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最終什么也沒說,默默地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