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殺他,卻要放干他全身的血去煉蠱胎,這不比直接殺了他更難受么?”說話的聲音伴隨銅鈴的低響慢慢靠近,青教宗秋覃緩步而來。
“膽敢跟到黑水澤來,就那么想死么?”縈鬼不懷好意地微笑,身后千百條巨蟒無聲而動,“南疆的事,九黎教還是少插手的好。”
“我如若半途而退,回復(fù)本教只有以死謝罪。”
“你冥頑不靈不知進(jìn)退,一樣是死。”
“口出狂言,”秋覃緩緩提起手中的攝魂鈴,“你們不過是我放的一只風(fēng)箏,風(fēng)箏的線可一直都握在我手里……你以為我一路是靠什么追過來的?我的傀儡不是一直都環(huán)伺在你們身邊么?”
他手臂猛振,攝魂鈴?fù)铣鲆坏婪浒愕墓饣。嚾徽懭缤瑵M盤珍珠瀉地。
似乎是感受到了鈴聲中的節(jié)節(jié)催促,阿遙身邊的大蛇們拖在身后滾圓沉重的腹部開始蠕動,里面有什么東西正竭力向外鼓脹,越來越瘋狂。
它們在劇烈的絞痛中痛苦地扭曲著身體,貼在地面上痙攣地抽打,將身下的石板拍得粉碎。
一只干枯細(xì)瘦的手臂終于從里面穿透了蟒蛇的皮肉鱗甲,撕裂開它的身軀,暴露在空氣中。
緊接著,碩大臃腫的頭顱從里面鉆出來,上面雞蛋大的眼睛從眶子里凸出,碌碌轉(zhuǎn)動,打量著周圍,丑陋畸變的臉上露出重見天日的欣喜。
這些只剩下模糊人形的怪物四肢細(xì)如枯柴,鼓脹的肚腹透明得發(fā)亮,能看見有只肥碩的暗紅色蠕蟲在萎縮的臟器間游動。它們原本被吞入蛇腹帶到這里,現(xiàn)在又血淋淋地爬了出來!
“這些尸童身上種了血蛆蠱,為了掩人耳目又被割去舌頭拿木釘穿在箱子里,千里迢迢從長安送到這兒,都只靠一口怨氣吊著命,其實(shí)就是活死人,簡直像直接給我預(yù)備下的,”秋覃口氣里帶著嘲弄,“千算萬算,到頭來卻是給別人作嫁衣裳。”
文徵安猛地醒悟:“你們撬開鎖,在那些孩子身上做了手腳卻不帶走它們,原來是要把它們當(dāng)做尋路的引線。”
他終于明白,從踏入南疆后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因?yàn)槟莻€至今沒有生出來的蠱胎!
按南疆土苗的說法,殺的人越多,怨氣越重,煉出來的大蠱就越毒。前前后后這么多條人命,全部都被當(dāng)做食餌,一點(diǎn)點(diǎn)喂給冥冥之中蠢動的蠱胎。
地宮深處的黑暗中有掌聲輕輕地響起。
“很好的想法。”
女人的聲音似乎帶著嘉許的笑意。
“蛇母娘娘!”阿遙滿臉惶急,掙扎著想要爬起來。
四周的石壁中傳出簧片輕微的彈響,隨著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音,隱藏的裝置被緩緩啟動。
灰塵從頭頂簌簌震落,露出無數(shù)青光瀲滟的晶面水銀鏡,將缺口射入的光線投滿整個宮殿。黑暗瞬間消退,地底亮如白晝。
古樹龐雜的根系爬滿坍圮在地的巨大石像和破碎崩壞只余基座的祭壇,像經(jīng)絡(luò)一樣把它們連為一體。
蛇母就從它水桶粗的氣根上慢慢走來,身影在光暈中漸漸變得清晰:“九黎與蛇教結(jié)怨數(shù)百年,什么時候才能夠有個終結(jié)呢?”
她頭上戴著高度將近兩尺半的凸花龍紋三叉銀角,烏黑濃密的發(fā)間沉沉壓著四對菩薩頭吊鏈銀花梳,半張臉都遮蔽在雙層圓綴鏤空顫花銀冠垂下的細(xì)碎春芽花響鈴流蘇之后,只露出飽滿鮮潤的嘴唇,讓人看不真切。
蛇母只身一人,沒有親隨跟從,可是伴著她步步走近,頂上插簪的顫枝碎花瑟瑟輕擺,明麗嫵媚中卻有難以言喻的壓迫感無聲推近。
蟒蛇在她的威嚴(yán)之下不敢造次,松開緊縛著阿遙和文徵安的身體,退到一旁。
她在秋覃面前站定,俯身將旁邊的一個尸童攬?jiān)趹牙铮?xì)細(xì)端詳:“你算準(zhǔn)了只要制住他們和尸娃娃,我培育蠱胎的計劃就不得不退步,這沒有錯。”
“可是這兩樣?xùn)|西明明都不在你手里,你卻以為自己抓牢了,只會把你自己送入死地。”蛇母說,“尸娃娃在你眼里只是幫你尋路到黑水澤的引線,可是對我來說,這根引線另一頭的風(fēng)箏,才是真正了不得的東西啊。”
秋覃本是要阻止培育蠱胎的計劃,卻在無形中成為了蛇母的助力,一步步推動它誕生。
他潛入南疆、追蹤商隊(duì)、操尸殺人,終究也不過是一只捕蟬的螳螂,在毫無知覺的時候,背心已經(jīng)落上黃雀的陰影。
“蠱胎。”秋覃聽懂了蛇母話里的隱意,“你放任自己的教民被我全寨殺盡,也只是為了聚集怨氣去培養(yǎng)那個怪物!教民們?nèi)羰侵雷约鹤鸪绲闹髂改盟麄兊男悦I(xiàn)祭給一個本不該存在的怪物,不會心寒么?”
“這是大龍神的意志。”蛇母面無表情,“我們會為它呈上它想要的一切。”
“得到蠱胎之后你又會做什么呢……尋找龍冢?”青教宗桀桀怪笑起來,陰森得叫人不寒而栗,“可是為什么會有龍冢這種東西——因?yàn)槟銈兊拇簖埳褚呀?jīng)死了!你們只是在祭拜一個早就化為腐土的枯朽神靈!”
阿遙想也沒想就頂了回去:“你真是臉皮厚得吹牛都不眨眼!”
她滿懷希冀地望向蛇母,期盼她的主母娘娘能夠說出什么話來狠狠反駁這個狂妄地昏了頭的青教宗。
秋覃冷笑著步步緊逼:“那么你還可以問問你的主母娘娘,為什么她的左膀右臂‘蝰龍’和‘狼蛛’會背叛她。蛇母失去了龍神的力量,還有什么資格再把持南疆?”
蛇母保持著可怕的沉默。
“你們的教主猜出來了么?他太聰明,真是一個棘手的敵人。”蛇母竟然不反駁秋覃,淡然說出了令阿遙心冷的答案,“我們的神的確已經(jīng)不再存在在這個俗世上了。”
“娘娘!”阿遙分明能聽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她惶恐地跪伏下去,“我們寨子里辦的祭典,大家都親眼見到大龍神降臨,怎么能說它不存在于世?”
“我們見到的,不過是變幻了外形的縈鬼!你是南疆的主人,就這樣愚弄你的子民么?”文徵安靠坐在一截斷墻上,質(zhì)問蛇母。
蛇母對文徵安的問話置若罔聞,她低頭仿佛在沉思:“我聽說九黎教教主的家族繼承了蚩尤神的血脈?你們是拜神,還是拜他?”
片刻的沉默。秋覃突然仰天長嘯,青色的風(fēng)袍下鼓滿罡風(fēng):“本教的事情蛇母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教主神威,護(hù)佑秋覃此次一搏不負(fù)教主重托!”
在他引導(dǎo)下螺旋聚攏的氣流像一條鞭子,抽打在地面上濺起石板的碎屑,呼嘯著飛向四面八方。
攝魂鈴?fù)瑫r搖響,支使遍身血污的尸童們眾星拱月般匯聚到秋覃身旁,蛇母懷中的尸童在鈴聲的號召下扭動掙扎著,向著秋覃索求似的伸出雙手。
“你想把這條引線從我手里面搶過去?”蛇母居然還能將手中狂躁踢蹬的尸童牢牢抓住,“人神不辨,實(shí)在愚蠢。”
似乎是為了應(yīng)驗(yàn)這句話,尸童中間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它們安靜地站在一起,側(cè)著腦袋仿佛在風(fēng)聲中傾聽著什么,然后緩緩轉(zhuǎn)動頭頸四下環(huán)顧,用鼓出的眼睛審視身旁的秋覃。
在與它們呆滯的目光相觸的瞬間,縱然是跟死尸打交道多年的秋覃也忍不住頭皮一陣陣發(fā)麻——他從尸童的舉動里預(yù)感到了巨大的危險。
而在蛇母的懷中,那個尸童的反抗也漸漸平息,最終溫順地躺回她的懷抱。
死寂之后,尸童們尖銳的笑聲忽然響起來,它們興奮地尖叫著,繞著中央的秋覃嬉鬧玩耍般瘋跑,踩過的地方留下一串串小小的血腳印。
現(xiàn)在這道由秋覃親自布成的防線轉(zhuǎn)而演變?yōu)閲约旱南葳澹?
奔跑著的尸童們驀地停下,像尋到父母的孩子,同時轉(zhuǎn)身歡快地?fù)湎虮话鼑械那锺?
風(fēng)卷抽打在尸童身上,將它們的肚腹擊裂、頭頸打折,甚至把它們整個絞成一團(tuán)血污,卻仍然無法阻擋狂亂的尸童發(fā)瘋一般撲近。
體單力薄的秋覃很快被尸童們掀倒在地,隨著他被壓制,周圍的風(fēng)卷都煙云一樣消散無蹤,他終于失去了最后一道壁障。
“九黎教堂堂青部教宗就這樣狼狽地死在黑水澤的地下,使喚了一輩子死人,到頭來還是跟它們一樣的下場,真是諷刺呢。”縈鬼在秋覃身邊逡巡,殘忍地笑著出言挖苦,“不是故意放你進(jìn)來,你就一直在林子里打轉(zhuǎn)呢,再走個幾十年也連黑水澤的邊兒都看不到,還真以為是自己的本事了?”
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繼而是可怕的麻木。秋覃艱難地扭轉(zhuǎn)頭,看見自己的一條胳膊已經(jīng)被怪力驚人的尸童生生扯斷,傷口露出的骨茬在水銀鏡反射的光亮里白得令人發(fā)怵。猩紅的血從他身上源源流出,染在尸童們骯臟丑陋的身上。
在蛇母的計算中,黑水澤這樣萬人埋骨之地怨戾陰盛,剛好用來培育蠱胎,再利用阿遙將九黎教的幕后黑手引來一網(wǎng)打盡,正是個一石二鳥的計策。
尚未誕生的蠱胎就像一片沉重的鉛云,低壓在雨季南疆的密林上空,貪婪地掠食著其中的生命。
尸童干瘦的手爪從秋覃身上不斷扯下一片片血肉,肩背上已經(jīng)見骨,幾乎要將他活活撕爛。
秋覃掙扎著伸出僅剩的一只手去抓縈鬼的腳踝,卻被她踮著腳尖靈巧地避開了。他從喉頭咳出咕咕的血泡,幾近失神的眼睛里卻泛著兇光:“你這個……賤人!”
蛇母拍了拍手。
掌聲之后尸童們安靜下來,停止了瘋狂的舉動,縈鬼也不再去理會這個倒在血泊中將死的廢人,向蛇母望了一眼:“耗了這么久,接下來總可以開始了吧?”
“嗯。”蛇母輕描淡寫地拍手,“啪啪”聲在地宮里靜靜地回響。
尸童歪著頭分辨蛇母下達(dá)的命令,踏過濃稠的血泊,微微轉(zhuǎn)著頭,猩紅的腳印向著某個方向延伸——那里站著默默目睹一切發(fā)生的文徵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