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

星期四

國慶假期第一天，韓伊陌愕然從床上醒來，回憶夜晚的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

她睜大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一剎那，她想問，這是哪里。

這是她久久不能從噩夢中清醒過來，沉溺在現實和虛幻的世界里，難以觸摸到任何真實的東西的感覺。

夢里，她死了。

尸體被扔進一個水塘，里面漂浮著眾多死尸，泡得發臭發爛，各種水草和垃圾混合生長，散發出濃濃的惡臭。

尚未死去的魚蝦睜著巨大的眼睛，在她的周圍，盯著她的尸體，將她啃噬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具殘肢。

可她還再不停的往下沉，一直不停的下沉。直到最后一刻，快要沉入死水潭底，她在夢境的邊緣快要窒息，突然看見一抹光從眼角透過來，她突然驚醒。

宿舍里開燈了，她躺在床上，眼角濕漉漉的，至此，她回憶起了這個夢。

她揉了揉眼睛，從床上爬起來，奶奶說，如果做了夢沒有想起來，爬起來以后就再也想不起來了。

現在即便她想起來了，也久久不能平息。

像這樣的噩夢，在兩年前，韓立明剛剛進監獄的時候，她連續一個月做這種類似的噩夢，醒來之后她就偷偷一個人在深夜痛哭。

那種撕心裂肺的肝腸寸斷的，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像要爆炸似的痛苦，又一次的頓上心頭，只是這一次，不知道又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

她自我安慰，因為前兩天被兩個故意找她麻煩的女生暴打了一頓，所以大腦才會后知后覺的做噩夢。

宿舍里是亮的，窗外還在模糊一片，她坐在床頭，一盯著手機發呆。

這樣的時光，每一秒都被無限的放長，無限無限的延伸。

她想，天亮以后就穿著新衣服，拿著蜂蜜去養老院看奶奶，想到這里，她感覺半個人掙脫泥濘，心情好了許多。

開學到現在一個多月了，沒有見到奶奶的日子，她非常非常的想念，不知道奶奶最近身體怎么樣。

高三開學的時候，她擔心時間會過得很慢，沒想到高三真正來臨了，還來不及細想，就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

不知坐了多久，整個人又陷入睡眠，整個人漸漸的蜷縮進被子里，就是在這種半睡半醒半昏半沉的狀態，眼角卻依舊淌著淚水，流過太陽穴，順著耳朵流進頭發。

這一覺醒來，已經是上午九點多了。

奶奶曾經對她說夢和現實都是相反的，如果夢越恐怖，說明現實越美好。

韓伊陌從小在奶奶的教育中長大，耳濡目染的，一些思想自然會受她奶奶那老一輩人的影響。

但這次，她將會知道，夢也許是人的第六感征兆。

換好昨晚整理好的衣服，也就是溫如遇送給她的黑色毛衣。

她開心的拉開衣柜，從里面拿出那瓶準備給奶奶的蜂蜜。

一個電話打了進來，她拿起手機，是韓明理叔叔的。

韓伊陌毫不猶豫的接了電話，聽到一半，手中那瓶緊緊拿著的蜂蜜掉在了地上。

和她的心跳聲幾乎同時響起，砰…

咚咚咚…

原來她的心臟病不只是看見溫如遇的時候才會發作，原來她已經很久沒有犯心臟病了。

而這一次，她感覺到的是恐懼，從心底散發出來的恐懼。

天突然就塌了下來。

她背起書包，一腳踩在了流淌在地上的蜂蜜和玻璃碎片，鞋子在地上黏住了。

世界在這一刻都安靜了，只剩下耳邊轟隆隆的聲音。

像小時候的夏天，耳朵邊上的一直嗡嗡嗡的蚊子，像奶奶拿著一把竹編的扇子幫她扇蚊子的聲音。

所有遙遠的很近的回憶，密密麻麻的覆蓋著她的心臟，比昨夜的夢更恐怖的事，她奶奶去世了。

打擾干凈地上的一片狼藉，韓伊陌背著書包，飛也似的跑出學校。

這通電話之前，有一個養老院打來的電話，凌晨一點多，韓伊陌沒有接到。

韓明理的話還在耳邊，她多希望這是一場夢，是她昨夜的噩夢的延續。

這是她第一次做了噩夢，不愿意醒來，但沒有什么夢是不會醒的。

昨夜的夢里，她死了，今早的夢里，奶奶死了。可奶奶是真的死了，只是她不愿意醒來。

可是她現在不是要帶著蜂蜜去養老院看奶奶的嗎？奶奶說要等她高考畢業后，接她回家的。

那個將她拉扯長大的奶奶，那個她兩年來辛苦照料的奶奶，真的永遠離開了嗎？

雖然照顧她很辛苦，但那是她的精神支柱啊。

她從小沒有母親，是奶奶陪著她，小時候，她身體不好，隔三差五的感冒，看病難看病貴，村里的醫生都是些半道子出家的。

奶奶認識一些草藥，她生病時，不論刮風下雨，山高路遠，奶奶也要去找草藥熬水給她喝。

要不是奶奶細心照顧，她這半條命也早就夭折了。

剛上小學那會，她總是賴床，是奶奶每天早上很早起來，給她梳頭洗臉，送她到學校。

冬天，天明得很晚，她們祖孫兩人打著手電筒去學校，每次經過斷魂崖，奶奶都戰戰兢兢的走，送完韓伊陌去學校，奶奶再一個人回家。

后來韓伊陌長大了，她總是想起那段尚不知事的日子，隱約記起來的就是早自習結束了，外面的天才蒙蒙亮，奶奶應該到家了。

奶奶還沒有得老年癡呆的時候，身上還有些積蓄，她卻從來不買什么吃的放在她的房間，每次韓伊陌放學回家，奶奶就從口袋里摸出一些零錢給韓伊陌

還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弄丟了，去街上買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別讓別的小孩把錢搶了去。

可如今，韓伊陌還沒來得及真正的長大，還沒有掙錢給奶奶買一顆糖，奶奶就去世了，她是那樣的匆忙，甚至來不及讓她看一眼，說上一句話。

韓伊陌是個注孤生嗎，為什么身邊所有的美好，都在離她而去。

從小，母親走了，后來好朋友走了，爸爸出事了，而今，連她唯一能牽掛的奶奶也永遠離開了。

明明她的生活有了一點好轉，就算還會被打，可是她有同桌了，她不再孤單，不再每天忍受著饑餓和寒冷，不再擔驚受怕了。

她這些微不足道的改變，她看重的別人覺得可笑的改變，就算她沒有人可以分享，沒有人可以訴說，她還是很開心的。

幸福果然是短暫的，只有孤獨寂寞才是永恒。

見到奶奶遺體的時候，韓伊陌沒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甚至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悲傷至極看起來很平靜吧，奶奶走的時候應該很安詳。

養老院的護士告訴韓伊陌，這幾天，奶奶總是把她當成韓伊陌，嘴里說的最多的就是乖孫，伊陌啊。

韓伊陌聽了這話，眼角泛出淡淡的淚光，她抬手擦了擦，要微笑著送奶奶離開。

奶奶的身體大不如從前，養老院一直都有和韓明理溝通，韓明理考慮到韓伊陌學習繁忙，沒告訴她，本來打算等著國慶假期，同韓伊陌一同看望，誰知事情這么突然。

奶奶一身素白的衣衫，躺在床上安詳離世。

韓伊陌還沒有經濟能力，奶奶的后事自然也由韓明理料理，同工作人員溝通后。

奶奶的遺體送去的火葬場火化，再由家屬帶回家安葬。

本來按照村里的習俗，人死后是要請來道士先生做道場，再將去世者土葬的。

2015.10.2

星期五

國慶假期第二天。

韓明理同韓奚越韓伊陌將奶奶的骨灰埋葬后，韓明理父子兩人回了家，國慶期間，舉國同慶，每一天都是好日子，也就沒有另擇吉日將奶奶下葬。

韓伊陌在韓奚越的安慰下，心情好了許多，韓明理告知韓伊陌，她父親那邊，他已經聯系過了，叫她不必擔憂。

生老病死，生離死別，人的一生避免不了的。

所謂逝者已矣，生者節哀。韓明理也只能同所有安慰死者家屬的人一樣，說一句千古不變的節哀順變。

奶奶落葉歸根，韓明理和韓奚越走后，韓伊陌就真的是一個人了。

一葉落，而天下秋。她看著山川萬物漸變的景象，一改往日對秋的看法。

并不厭倦，只是內心多了幾分蕭索和凄楚，此刻她的心情，唯有身后迷霧山掉落的片片秋葉能懂吧。

對于所有的學生來說，秋季學期最大的樂事莫過于七天的國慶長假。

但高三年級的學生，七天長假固然是放了，作業堆積如山也是逃不掉的。

對于成績好的學生來說，根本沒有放假這回事，他們反而把這次放假當成一次競爭，在別人認為可以放松的時候，他們卻爭分奪秒的學習，每一天都被安排的滿滿的。

學渣的一天，睡夠了起床，在賴在床上翻翻手機，洗漱后已經快中午了，吃個早餐是不可能了，吃個中午飯，一個上午過去了，埋在沙發上打打游戲，一個下午過去了，在約了朋友出去溜達一圈，一天就晃悠完了。

而學霸的一天，早上五點半，鬧鐘準時響起，說起床就起床，洗漱過后，整理一天要完成的任務。吃過早餐六點半，開始忙碌的一天，兩個半小時刷完一張試卷，一個上午兩張試卷完成。中午吃過飯睡個午覺，起來清醒一下，繼續刷題，下午出去散散步，吃完飯，晚上看看書，復習一下薄弱環節，一天充實而沉穩。

學渣的一天，還有一個另類的韓伊陌。

而學霸的一天，孟秋雨就不用過分的說了，只是如今的她，每次做作業前都要問候一下溫如遇。

珍貴的東西，一旦放進了心里，便輕易拿不出來，尤其是人。

孟秋雨坐在窗臺，雙手縮在袖子里面，用袖子撐著下巴，望著遙遠的，窗外的世界。

或許是放七天的長假，讓她可以暫時的松懈，但她的眼睛里沒有喜悅，能看到的只是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密密麻麻的習題。

離開了讓人覺得透不過氣的學校，又回到了越溪小鎮，即便是窗外模糊一片，茫茫霧氣也讓她無比親切熟悉。

在她心里，就算是迷霧，越溪河升起的也比學校親切。

有時候她同情韓伊陌，有時候也很羨慕她。

溫如遇對韓伊陌的溫柔，是沉默無聲的，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不沉重也不空虛。

可她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