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精神狀態如何，至少從身體恢復速度上來看，譚西晨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活牲口，第二天早飯，他已經能拄著拐杖到陽臺上坐著了。

早飯是汪州送過來的，再怎么不會察言觀色，也看出自家隊長情緒不佳，“譚隊，昨晚沒休息好嗎？”

譚西晨低頭喝粥，沒應聲。

要他怎么回答？承認自己昨晚做惡夢了？

更加詭異的是，夢境居然還是連續的，續上了之前寧芮半張臉變成貓的情景，而且這一回，獸面的部分還在不斷擴張，黑黃相間的絨毛爬滿了她的整張臉，下面是一張布滿尖牙的血盆大口，能夠一口咬掉他大半個腦袋。

譚西晨自認絕不是奇幻文學愛好者，更加不會心存讓女友……或者叫前女友變成野獸的期望。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若是連起碼的念頭都沒有，這種宛如奇幻連續劇的情節究竟是怎么生根發芽的？

自覺說錯話的汪州沒敢再吭聲，將打包帶上來的小籠包推到了譚西晨面前，討好意味相當明顯。

譚西晨夾起一個，蘸了蘸料碟，剛剛塞進嘴里，房間門猛的被人打開，有人……白藝風風火火的沖了進來。由于此番變故太過出乎意料，堂堂刑偵隊長差點死于一個小籠包。

“看新聞。”白藝一邊說，一邊按動遙控。

連灌了幾口白粥才勉強將那半個包子順了下去，譚西晨抬眼望向電視，只將將看了一眼，明明還沒有吃飽，可他已經半分胃口都沒有了。

電視上，身著套裙，燙著卷發的時髦女記者興致勃勃的介紹：“……現在我們所在的位置，就是本市今年重點開發的雪月峽谷景區，觀眾朋友們，請與我一起跟隨鏡頭，共同欣賞峽谷內美麗的風景……”

緊接著，鏡頭展現出來好幾個景點，包括觀景臺等在內，畫外音則是那名女記者的介紹，也不知是誰給她寫的稿子，怎么辭藻華麗怎么來。

“什么意思啊，還真上電視了？”汪州忍不住感慨，“問題重重的景區怎么能如此大肆宣揚呢？電視節目都不用過審的嗎？”

譚西晨的關注點則在“重點開發”四個字上頭，難道L市打造旅游雪月峽谷景區的事并非空穴來風？

白藝卻道，“先別激動，這還不是重點。這條新聞已經是今天第二次重播了，從滾動播出的頻率來看，雪月峽谷鐵定會成為未來的熱門景區。”

鏡頭居然一路到了雪月山莊，女記者再次露臉，“現在我們到了著落于峽谷中心的網紅山莊，通過鏡頭，大家應該已經看到山莊內部的景色，不知道是不是你所喜歡的呢？對了，今天我們還邀請到了山莊的肖然經理接受采訪。”

肖然——單是這個名字，已然讓屏幕外的一眾警察眉頭大皺。

接下來的訪問，前半部分就是一些按部就班的問題，說句不好聽的，與軟廣告也沒什么區別。

大概女記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為了增加節目的可看性，她忽然問道，“聽說雪月峽谷景區曾經出現了數起離奇事件，不知肖經理對此有什么看法？”

第二遍回顧這條新聞的白藝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汪州立刻猜到，重點來了。

只聽肖然彬彬有禮的回答，“聽說了，都是些非常有意思的傳聞。”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隔著屏幕，幾名警察總覺得肖然的表情里隱藏著說不出的不懷好意。

有了話題，記著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忙不迭的追問，“那么肖經理是否覺得傳聞會影響山莊的生意呢？說不定游客們因為害怕，就不來了呢？”

肖然依舊維持著招牌式無懈可擊的笑容，“你一定還沒來得及去我們山莊前臺看看，如果你看到排隊的等待登記入住的客人們，一定就不會提這樣的問題了。”

女記者還是不依不饒，“可是我聽說，已經有警察入住山莊開始調查那些離奇事件了。”

“直到即今天為止，警察都還沒有調查出任何問題，難道這還不足以證明我們山莊絕對安全嗎？”肖然表現的無比自信，真讓人懷疑，這個人是不是成天到晚都在訓練該如何面對鏡頭，不然怎么能做到如此坦然？“當然，如今還有數名警察住在我們山莊，我只能設想，他們是舍不得此地的美景，正在享受美好的度假時光。”

女記者頓時笑開了，若不是攝像機就在對面，指不定她會笑的如何忘形，她轉向鏡頭，“各位觀眾，不知你們是否也被這個讓警察流連忘返的景區吸引了呢？”

充滿引誘意味的提問之后，嚴重超出平均時長的新聞，終于完了。

汪州目瞪口呆，“什么意思，敢情我們還成了活廣告？”

“如果只是廣告倒也罷了。”高建林滿面陰沉的走了進來，“電視新聞畢竟還是有所收斂的，白藝，把網上的那些東西放給他們看看。”

用“烏煙瘴氣”來形容都是客氣的。

什么警察不務正業，以查案之名滯留旅游景區度假啊。

什么警察知法犯法，蓄意破壞景區名聲以此敲詐勒索啊。

什么警察無中生有，用杜撰小說的方式追查案件鎖定嫌犯啊。

別管內容是如何東拼西湊錯別字連篇，光是標題就足夠聳人聽聞。如今的網民，十個里面有七個是標題黨，就那么幾行加粗大字就足以引發一場網絡狂歡。除了鍵盤俠不分青紅皂白的聲討之外，更有所謂的考據黨在背后推波助瀾，而他們所依仗的證據，正是那些失蹤者在失蹤之后發出的各種帖子。

主力軍之外，從來懶得動腦見風使舵的網友們跟著節奏發出的帖子，那措辭簡直都沒法細看，光是不斷跳躍增加的跟帖數量，已經足以讓人血壓飆升。

汪州不知同事們為何還能保持冷靜，他自己的肺都快氣炸了，“謠言！全都是謠言！網監那邊怎么都不管管？”

“冷靜一點。”譚西晨一伸手，將快要撲上去砸電視的汪州給拽了回來。之前幼兒園劫持事件之后，他從新鮮出爐的英雄變成沒用的警察，也不過是幾句網絡輿論的功夫，這些事經歷過一次，也就習以為常了。

高建林道：“網監這個時候再進行管控，已經晚了，只會適得其反。”

汪州還是忿忿不平，“那這條新聞播出之前呢，網監就不知道預判形勢嗎？”

高建林一邊搖頭一邊嘆氣，“我說的晚，不是晚了一天兩天，而是起碼晚了十天半個月。小汪，你沒看出來嗎，新聞里的記著看起來問題尖銳，其實都是和肖然一唱一和，這條新聞本身就是雪月山莊營銷計劃的一環。我們這些送上門的警察，被人家當成絕佳宣傳素材了。”

而他們市局之所以會追著雪月山莊這條線，究其根源，正是寧芮提供的那些資料。

“高局，小芮是什么時候把資料給你的？”

如果有的選，高建林是真不愿回答，然而譚西晨的表情明明白白——他必須知道這個。高建林無奈的道，“九月二十二日，資料是通過郵件發給我的，日期清清楚楚，不會弄錯。”

“是么？”譚西晨扯了下嘴角，本意大概是想擠出一抹冷笑，只可惜不怎么成功，看起來就像是臉上的肌肉神經質的抽了抽。“她向我提出要來這鬼地方玩，是二十四號的事，看樣子，她還真是信心滿滿啊，提前兩天便篤定我會同意。”

二十二日，不就是她發燒輸液那天嗎？

盡管譚西晨百般不情愿，但還是不得不懷疑，就連那場病，都是蓄謀已久。

“行了，如今說什么都有些晚了，再繼續滯留也沒什么意義了，大家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我們就返回局里。”高建林突然吩咐。

汪州一聽就不干了，“什么，現在走？我們還什么都沒查出來呢。就這么走了，不就承認這鬼地方沒有任何問題嗎？”

“若是能查出來，早就查出來了，也不差一天兩天。”高建林的語速陡然快了幾分，可見局長大人的焦躁也是日復一日的高漲，“這個事件，弄不好從一開始調查方向就錯了。若是繼續留下去，豈不坐實了故意滯留旅游景區度假的罪名？到時，不僅市政，甚至部里都會施壓，與其等到上面下死命令，還不如我們自己走。”

白藝也道：“高局說的沒錯，就這兩天，我在調查的時候已經不止一次發現有人偷拍。偷拍者技術很業余，推測極有可能只能普通人，他們大概是受了網絡輿論的蠱惑，想要抓住我們警方的紕漏。這些偷怕的照片成為我們不務正業的‘證據’，只是時間問題。”

屆時，有圖有真相，什么證據的邏輯嚴密性，根本無足輕重。

汪州實在無話可說，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除了要與犯罪分子斗智斗勇之外，有朝一日竟然還要面對“網絡”這個無形的敵人。

譚西晨沒怎么聽后面這段對話，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那些失蹤者的帖子上，忽然出聲，“白藝，你有沒有發現，這些家伙發的消息，前后似乎不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