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湫山云屯(zhūn)寺。
檜參百丈,雪深半尺,梅瘦三分。
龍湫山綿延環繞,直入云天。依山開窟,進筑層樓,每樓三兩窟,窟上通光。窟中刻大佛,高約五六丈,四壁雕琢大小佛像無數,以及浮屠、寶蓋等,窟頂離地三百六十一尺。
上官昭容《世景書》有言:
“梵宇開金地,香龕鑿巖泥。
瑞蓮生佛步,瑤樹掛天衣。”
悠久滄桑的鐘鳴緩緩從山頂向各處傳開,讓靠近龍湫山的人路過山腳也能聽聞,在朔雪冬日都覺得如沐春風,有三分溫熱,細聽之下,鐘聲內還夾著低沉深厚的梵音,能撫人心。
順著一片白色的山路上去,鐘聲梵音入耳逐漸清晰,幾座廟宇靜靜立在那里,散發著古老滄桑的氣息,一老一少兩個和尚正站在寺廟不遠處。
“師父,咱們不遠萬里從妙華峰趕來參加這一場法會,有必要嗎。”年輕的和尚看上去超不過二十歲,此刻正哭喪著臉,郁悶地說道。
“三問,為師常跟你說走路睡覺都是修行,更何況參加這場法會的高僧,不乏為師的幾個好友,你也可借此機會與他們交流學習。”老和尚拍了拍陳三問的肩膀,笑道。
“只是這個原因?”
老和尚聞言打了個哈哈,隨即岔開話題,說道:“還有幾天法會便開始了,你先隨為師進去拜訪幾位大師。”
陳三問點了點頭,剛欲跟上老和尚的腳步,突然心有所感似的猛地回頭望向龍鱗州的方向,腦海里兀地浮現出一個陌生少年的模樣,只是一剎,便回過神來。
陳三問使勁搖了搖光禿禿的腦袋,隨即跟了上去。
菩提十六峰位于南晏往西萬里之地,大小十六座山峰呈卍字分布,九天之上有云霧翻涌,金光一泄普耀各峰,山腳有蓮花開,山頂有禪意來。
陳生之自小便居住在菩提十六峰中央的妙華峰,跟隨師父道裕修習佛法。道裕初見陳生之,便告訴他說,他的一生會遇見不同尋常的三問,三問之后,即可成就佛門金身,于是給他賜名為“陳三問”。
“師父,修行這么累,又枯燥又無聊,要不您直接問我三個問題,讓我立地成佛好了。”
“師父,山下永安鎮上賣燒餅的趙姑娘真好看,出家人真的不能娶媳婦兒嗎?”
“師父,你肚子餓不餓?要不要我下山買兩個燒餅回來?”
對于陳三問這些年在山上層出不窮的問題,道裕總是耐心地一個一個回答。
“我問了不算數的。”
“的確不能娶妻。”
“一個就夠了。”
數月以前的某日,道裕朝東靜坐在妙華峰頂,東邊天際隱約有金光彌漫,妙華峰與相鄰的寶塔峰間靈氣交匯,浮現出一朵似有似無的巨大蓮花。道裕急忙拉上一頭霧水的陳三問,往東而行,說是為了參加一場法會,兩人便風塵仆仆地趕到了龍湫山云屯寺。
在南晏之內,佛門與道教相比算不得興盛。道教有名的圣地除了沖盈觀,還有道舍山、靈壇山、渡鎮觀、南宮宗等。佛門卻只有著云屯寺和普賢寺較為人知,但是仍然香客稀少,顯得略微有些清冷。只不過這次云屯寺的上燈法會,倒是比往常熱鬧不少。
北離邊境。
一名中年男子身著黑衣,悄無聲息地南下向淮牧而行,明明步子邁得很慢,卻是迅若奔雷,一瞬遠去二三里。
距離淮牧千里之外的荒野上,黑衣男子突然停了下來。他抬起頭看向前方不遠處正踏空而來的一名文士模樣的褐衫中年男子,皺眉道:
“你是......符江?怎么?你來這兒是要攔我?”
符江停下身形,呵呵一笑道:“我倒是不想攔你,但是他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
“憑你?”黑衣男子看了看符江,搖了搖頭,“小悟真已得圓滿,一身拳意也是充沛,但是還不夠。”
符江聞言笑意不減,眼神卻是略微有些凝重起來,他輕聲道:
“白浩庭,憑你武卷第五人的實力,莫說是我,就算今日是曹毓來了,想阻攔你怕也要費一番功夫。但若是以我和寸老先生兩人之力,只是攔住你的話,應該還是可以試上一試的。”
符江話音剛落,身后一人疾馳而來,立身定形,見一道蒼老身影,白發白袍白須白劍,寸藏青看向白浩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我們也不想來,但是他說的沒錯,蘇劍閣現在的確還不能死。”
“寸藏青......沒想到啊,一個東元一個西勝,兩個亡國之人,竟然走到一起,現在還要保一個南晏明德慈院的人。有意思,你們有什么話,打一架再說吧。”
符江臉上笑意已經完全收斂,袖袍無風卻狂振,寸藏青也是眼神凝重,長劍緩緩出鞘。
剎那間,百里內。
拳意沖云天。
劍氣貫長虹。
符江寸藏青先手而發,手段盡出,拳風劍氣縱橫繚繞,直逼白浩庭。
白浩庭鎮定自若,也不避閃,但卻沒有輕視。
只見白浩庭凝神屏息,立身如松,出手迅疾若雷,單手一一破去拳風劍氣共計一百二十道。
然而還不待其將胸中那一口氣息散去,卻見一百二十道拳風劍氣之后,藏身在后的符江一瞬間逼近,狠狠一拳砸向白浩庭的頭顱。
白浩庭反應迅速,出神一瞬,剎那回神。隨即冷哼一聲,一掌向上拍出,擋住此拳并將符江接住扔了出去。
就在符江被扔出去的一息之間,又見其身后有一道巨大劍氣疾馳而來,劍意凌然。
白浩庭眼神微凝,雙手握拳,高高舉起,在劍氣逼身那一刻,沉喝一聲,雙拳猛然下砸,劍氣陡然碎裂。
殺招之后見殺招,這般密切的配合,卻是沒有絲毫成效。
“不愧是武卷第五人。符老弟,莫要留手了。”
符江聞言點了點頭,后撤一步,兩手置于腰間擺開出拳架勢,天地間狂風大起,厚重的云海似有下垂之勢。
下一刻符江便出現在白浩庭身后。
金光彌漫,三道荷葉般大小的金色拳影幾乎是同一時間狠狠轟向白浩庭的頭顱、左胸以及下膝。
“砰!砰!砰!”
卻見白浩庭瞬間轉身,同樣是三拳轟出,拳拳相撞,每次相交都隱約有碎玉般的金色液珠四濺滴落。
符江被三拳擊退十丈方才堪堪止住身形。
“好強!”
即便有所預料,寸藏青心中仍是不免震驚。他與符江也曾交過手,這三拳看似簡單,其上金光乃是符江本命修拳之法所蘊養而出,萬千次磨拳才練得一葉大小的金光,其中力道說是有開山之威也不為過。
寸藏青輕嘆了一口氣,決定不再試探,直接用出自己最強一招。
寸藏青雙眼微閉,右手持劍立于胸前,左手作劍指從劍柄處緩緩向上抹去,劍氣凝蓄,左手每移一厘,劍意便盛一分,隨著劍意逐漸攀至頂峰,丈許青色罡氣纏繞在劍身,距離較近的符江感覺皮膚都有些繃緊刺痛。
“青鋒,出云龍!”
一劍刺出,一條巨大的青龍劍罡以摧枯拉朽之勢向白浩庭疾馳而來,龍吟震天。
白浩庭終于有所動容,抽出了隨身佩戴的雁翎刀。
天地之間青光大盛,不可見一物。
青芒過后,數十丈之內大地龜裂,寸草不存。寸藏青氣息雜亂如麻,臉色蒼白,而反觀白浩庭,面色較之前紅潤不少,氣息卻是沉穩如泰山。
“這一劍不錯,逼出了我六七成的力道,看樣子他是需要喘口氣兒了,你還有招要出嗎?”白浩庭看向符江,笑問道。
符江看了看有些站立不住的寸藏青,遲疑了片刻,苦笑一聲,隨后深吸一口氣道:
“有,一招!”
東元占地十之五六皆為草原,百姓大都以放牧為生,民風淳樸。可惜前東元主無能,在位不到十年,東元國力不增反減,后來成為了被南晏攻下的第一個大國。
符江身為前東元太書監令,屢諫屢敗,甚至被貶降級,心灰意冷之下選擇辭官離開朝堂。
適逢戰亂,遍觀百姓凄苦,符江無法在廟堂上為東元子民謀福,便選擇了投軍為東元鎮守國門,這一守,便是十三年。
后來南晏東元大戰,交戰不過七日,符江還在前方率軍奮抗,后方就傳來了東元主投降的消息。符江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由,有心再戰,奈何萬千將士皆已心死,毫無戰意,終是無力回天。
而東元主雖然投降,卻仍是沒能逃得身死的下場。
“符江!別再掙扎了!這樣的主子咱們還為他賣命干什么?”
“投降吧,符將軍!”
“是啊符將軍!朝廷那邊都已經決定放棄反抗了,兄弟們在這里苦苦支撐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符江低聲呢喃,隨后輕聲一笑,眉頭舒展而開,眼眸微垂:
“趙王殿下為什么一次次退讓,寧死也不愿發兵進京取代太子?南宮先生被俘后為什么不愿吃一粒南晏的糧食以至于活活餓死?他南晏的淮牧王李青明知是計,又為什么還要前往嘉隘關?有些事情,不為什么,必須去做,僅此而已!”
“其實我早就知道,君于臣如此,士于將如此,逆大勢已是不可為。我也從未想過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但我東元萬千百姓命數皆系我手......”
他似是自嘲般笑了笑。
“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海,螢燭末光增輝日月......”
符江整個人氣勢猛然一變,一股與之前相比完全不同,古樸純粹的拳意自其身上沖天而起,攪亂云層,不知高幾千幾萬丈。遠在南晏和北離邊境的武者無不是心神顫動,一臉震驚地望向此處。
“何人拳意竟能牽引天地異象如此?”
符江大笑不止,笑聲之長,似要將胸中數十年來的積郁一笑而盡。
唯有此刻,唯有此拳,方才快意。
平淡又緩慢的一拳遞出,如掛天河。
云散之后又見大云蔽日。
此刻天地,若白玉而成。
此刻符江,便心膽澄澈。
白浩庭瞳孔驟縮,如臨大敵,眼前這一拳,分明已經浩然氣充沛了!
“我這一拳,能為日月增輝否?!”
白浩庭猛吸一氣,凝神持刀運轉氣息,刀身隱隱滲出水霧,周遭天地氣溫驟降。
“飲馬渡秋水!”
一刀斬出,刀氣凝水,繼而匯流成河,席卷天地,翻涌不止,大有進一步成海之意!
兩者相撞,符江那一拳竟硬生生將刀河震散,作漫天雨落!
但這一拳同樣也是氣機已盡,后繼無力。
“好拳!好刀!符老弟這一拳怕是已經摸到浩然一氣的門檻了。”
寸藏青滿眼震驚,忍不住感嘆。
交鋒兩人各退十丈有余,頭發衣衫皆已經被雨水打濕,白浩庭心中同樣震驚,想不到已亡的東元還能有如此人物,他怔怔地盯著符江看了許久,輕聲說道:
“若非我數月前躋身浩然一氣境,又或者你也已經將浩然氣歸一,你這一拳,我接不住。”
符江大口喘息,氣息換了數次也難以平復抖動的身體,過了半晌方才苦笑一聲,嘆道:
“接下了就是接下了,武卷有名之人,果然不凡。”
白浩庭搖了搖頭,收起雁翎刀,重重呼出一口氣,隨后看向兩人,開口道:
“說說看,蘇劍閣為什么不能死,若能說服我,我也可以暫且退去。”
符江寸藏青二人微微一愣,對視一眼之后,符江慢悠悠地開口說道:
“如果我猜的不錯,蘇劍閣的大姐蘇靖瑤的死與你有著一定關系。蘇劍閣一旦入武,能登武道頂峰,連我們東元那位都能算到的東西,你們北離那讖緯之術堪稱第一的國師一定也算到了,而這也就是你想殺他的原因。”
白浩庭默默聽著,沒有出聲。
符江繼續說道:“一旦他跨入武道一途的頂峰,和蘇靖瑤的死相關的所有人,都要承受他的報復,所以你要在這之前,把他給殺了。這的確沒問題,換成是我也會這樣做。但是你想想,自己女兒死了,蘇子靜卻沒有什么大動靜,無非就是殺了幾個不知道是不是替死鬼的北離高手,這是為什么?”
“因為他蘇子靜代表的不只是明德慈院,更代表著整個南晏。明德慈院既然已經遷至淮牧,蘇子靜就有責任要同淮牧王一起鎮守淮牧,鎮守南晏北境,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與北離明面上兵戎相見,除非解決了雍嵐這個隱患。但是一個蘇靖瑤不夠,再加上一個蘇劍閣呢?我相信蘇子靜會不顧一切地和北離死磕到底,屆時整個南晏一定會全力支持他。雖然雍嵐有著一定威脅,但是你自己也知道,他們定然不會來橫插一腳,反而樂得坐山觀虎斗。正面迎戰的話,你們北離還擋不住南晏的鐵蹄吧?”
符江盯著白浩庭淡淡一笑。
“若是你有信心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南晏境內除掉蘇劍閣,那就大可前去。但是既然你能知道蘇劍閣即將入武的消息,明德慈院里自然也有人能知道是你做的。與其這樣,不如讓他多活一段時間。”
“據說明德慈院院長與七大夫子中,每兩年都會有一人門下弟子擇其半數離開南晏歷練,現今是六夫子,再有五年就輪到大夫子。而蘇劍閣想要習武,就不可能一直呆在院里,武道一途,不經磨礪,難成氣候。等他到時候離開南晏再殺他就不用冒這么大的險了,任憑他天資再高,短短五年的時間,武道修為就能超越你不成?”
白浩庭沉默半晌,終于是輕輕點了點頭,他盯著符江看了許久,方才轉身離去,留下一句話:
“此戰過后,武卷有名。”
符江寸藏青二人愣了愣,看向白浩庭離去的方向,皆是松了一口氣。
他們來這兒自然不是做什么好人,吃飽了撐的為北離著想。東元西勝亡國已久,但是暗地里還有一些殘余勢力,這些年兩股勢力已經逐漸聯合在一起,共同預謀著復國。南晏雖然知道一些消息,但也沒有把他們放在眼里。而自古伐外必先安內,如果南晏真的決定攻打北離,那么一定會先騰出手來拔除他們這些所謂的“西東余孽”。
想到這些,符江再次嘆了一口氣,時間緊迫,任重道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