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飛不喜歡現代文明,他不喜歡用手機聯絡,紙質的信封才更有質感,更有靈魂——這渾蛋還在夢想里逃亡,病得果然不輕。
十萬八千里路上,沙漠掩過骸骨,黃昏灑滿青天,脈搏里的血液漲開在峽谷。默默點一根香煙。有人從西藏歸來,懷抱了自己的信仰;有人在云南買醉,撫慰了自己的靈魂;有人為邂逅買單,透支了自己的身體。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是渴望與解脫的無限救贖。
葛飛正在做一件偉大的事,他是我為數不多的不正常朋友之一,他不喜歡科學,不喜歡教育,不喜歡現代文明所帶來的一切道理。
他說:“現代全都是他娘的狗屁!誰送我回古代?”
我說:“你先吃成個胖子,然后上33層跳樓,如果你足夠重,重力加速度會讓你以光速突破四維空間,然后你就穿越回古代了。”
他一臉茫然地說:“如果不夠重呢?”
我沉痛地說:“那就變成死胖子了。”
葛飛并不是排斥所有的現代文明。在一間昏暗的錄影棚里,唯有一物是他畢生鐘愛——一部高清數碼攝像機。它靜靜地躺在略有年代的挎式背包里,葛飛只有在扛起攝像機的時候,才像一個活生生的現代人。
他是一名婚禮攝像師,也是一個趕路人。
葛飛游走于城市間,仿若游俠,好似過客。他喜歡在陌生的城市逗留,接五六個婚禮攝像的小活,直到攢夠了盤纏就趕往下一個城市。合城是他走過的第十七個城市。
我們在一家昏暗的小飯館結緣。我們都是絡腮胡,他比我更像馬克思,我們祖上都是闖關東,我點了四兩水餃,他要了二斤牛肉,我們喝了三斤白酒。
葛飛說:“我要拍遍祖國大地十萬八千里的新娘,制成一部當代新娘曠世合集!”
我說:“我要泡遍十二星座所有的美女,最后集齊在KTV的總統包間里呼喚神龍!”
葛飛說:“你他娘的有病!”
我說:“你也病得不輕。”
那一夜,葛飛抱著我的大腿,我抱著葛飛的攝像機,我們在賓館里把酒言歡了一夜。我能聽見葛飛不停地抽著鼻子,在夢里不斷地哭喊:“三!二!一!”我翻身斜踹一腳,正中他的命根子,總算是止住了叫聲,但葛飛卻哭得屁滾尿流,最后哭累了才沉沉睡去。這真是難忘的一夜,他果然已病入膏肓。
蹣跚著從夢里醒來,葛飛已經離開,今早有人結婚,他在追逐偉大事業的航線上從未有過一絲松懈。我佩服他的敬業精神,同時為昨晚的那一腳感到抱歉。可他卻并沒有放過我,不僅霸占了我賴以生存的出租屋,而且還和我的房東陳沖聊起了人生和夢想,最后還偷吃了陳沖為我做的紅燒魚,簡直比上床還要骯臟。于是我霸占了屋里唯一的廁所,他才堪堪求饒,答應我不再聊人生和夢想。我說,還有紅燒魚。
在習慣一個人討生活的日子里,我很久沒有笑得這么肆無忌憚,也從來沒有這么飛揚跋扈過。
葛飛已然成了一位行為藝術家,他除了做婚禮攝像,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解放天性。他嘲笑所有的電視節目,說:“電視臺都被光頭包了嗎?”他嘲笑所有的行為準則,在陽臺上赤裸著下身曬太陽,他說:“人應該回歸自然,我們為什么要穿衣服,為什么要做不喜歡的事情,為什么要埋沒良心說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謊話欺騙著所有人!”我說:“并不總是這樣。”他鄙夷地看著我,然后搖頭、吶喊、翻滾,在小區里繼續裸奔,最后被派出所的人民公仆拘留了二十四小時。我在派出所保釋他,說:“大家討厭你倒是誠實的,有時誠實得可怕。”葛飛無奈地說:“真理是強權的敵人。”
葛飛走了,他攢夠了去下一個城市生活的盤纏,和我做了簡單的告別。他說他會完成這部“新娘合集”,叮囑我也一定不要放棄夢想,我說:“你知道我的夢想是什么嗎?”他說:“集齊十二星座女友,呼喚神龍啊!”我說:“你他娘的有病!”他給了我一拳,我給了他五百元路費,我們從此兩不相欠。
“十萬八千里路上,沙漠掩過骸骨,黃昏灑滿青天,脈搏里的血液漲開在峽谷。默默點一根香煙。有人從西藏歸來,懷抱了自己的信仰;有人在云南買醉,撫慰了自己的靈魂;有人為邂逅買單,透支了自己的身體。”這是葛飛在拉薩給我寄的明信片,里面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了日記本里,相隔一年,兩年,三年,我總能收到他的消息。葛飛不喜歡現代文明,他不喜歡用手機聯絡,紙質的信封才更有質感,更有靈魂,我想起葛飛對我說的話,搖了搖頭,嘴角掀起一絲笑容,這渾蛋還在夢想里逃亡,病得果然不輕。
葛飛說得沒有錯,現代文明果然可怕,葛飛的媽媽通過人民公仆找到我,她告訴我葛飛是離家出走的icon貨,是個軟蛋。他曾是京城一名頂尖的婚禮攝像師,但卻在一場盛大的婚禮上愛上了攝像機鏡頭前的新娘子。愛情是神秘而偉大的,偉大到絕無道理可講,偉大到撕心裂肺,痛徹心扉。葛飛和新娘子素不相識,卻對她一見鐘情。在雙方父母的見證下,在八九十桌親朋好友的注視中,他們生不逢時。人生的際遇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他們步入了婚姻殿堂,但新郎不是葛飛,他只是個攝像的。
葛飛沉默了,然后炸裂了,然后他微笑著對新郎和新娘,還有參加婚禮的所有人高喊:“三!二!一!”鏡頭錄完的最后一刻,葛飛出離奔走。
一部當代新娘曠世合集在葛飛的攝像機里還在上演,他要拍遍祖國大地十萬八千里的新娘,或許是十萬八千個,或許還要更多,又或許只有一個。最美的新娘,在最后等他,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是渴望與解脫的無限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