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那年：傷痕未愈

受害者都是需要被保護的。那時候我以為樂曉薔才是受害者。她勇敢出擊，卻表白被拒，心里的痛苦，別人是不知道的。

可是我卻忘了考慮梓辰。

他有喜歡的人啊，他不想對不起楚芊芊啊，他們要一起一起奮斗即使看起來很縹緲但也是希望的未來啊，他憑什么要答應莫名其妙冒出來的樂曉薔啊，他答應陪樂曉薔逛街已經很給她面子了啊，是樂曉薔自己硬抓著不放啊，樂曉薔才是綠茶吧。

在那天我匆匆掛了電話之后，看到樂曉薔更新了一條狀態。

我已經不記得她當時原話是怎么寫的。無非，就是一個被喜歡的男生拒絕的女孩，在真真切切哭鬧過后，留下的感慨。

從那天起，樂曉薔的所有QQ簽名、空間更新等等，全部跟蘇梓辰有關。字里行間透露著淡淡憂傷，那些不舍、難過、不甘心，時不時加上名字縮寫，或是親密呼作“辰”，再用上了幽怨的語句和恰當的比喻。連我看了都覺得心疼。我不知道梓辰有沒有看到，我也不敢再跟他提這件事，也依然沒有勇氣把這件事告訴青兒。

其實我還是低估了樂曉薔。

白天她就跟沒事兒人一樣，和周圍的男生說說笑笑；一到晚上就變成一個怨婦，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三句不離蘇梓辰，說著說著就會掉眼淚；自習課的時候，她會寫滿滿一頁信，折好塞進信封，讓我轉交給蘇梓辰。

當我還沒機會再見到蘇梓辰的時候，抽屜就已經被樂曉薔的信塞得滿滿的了。我偷偷給蘇梓辰發短信，問他這一抽屜的信該怎么辦。過了幾分鐘，一條新短信鉆進了我的手機，打開一看，只有蘇梓辰不痛不癢的三個字。

他說：扔了吧。

扔了倒是小事，關鍵是我天天和樂曉薔形影不離的，總不能當著她的面扔吧。

在斟酌了好幾天之后，我還是決定全部寄給蘇梓辰，既避免了見面的尷尬，又物歸原主。畢竟信是寫給他的，要扔還是由他來扔吧。

然后蘇梓辰就生氣了。嗯，事情的發展就是這么神奇。我怎么能料想到，正好那天楚芊芊在校門口取雜志，看到了收件人是蘇梓辰的快遞就順便帶了過去。然后，一個女生的好奇心突然爆棚，在半路上就順手拆開看了。

那些信，被楚芊芊一覽無遺。

更致命的是，快遞單上寄件人的那一欄，赫然寫著我的名字。

許雁之，你是不是傻啊你。

給樂曉薔幫忙，卻給蘇梓辰添了亂。

替人家做事，還要留下一個爛攤子。

當我很委屈地把這件事告訴樂曉薔的時候，樂曉薔哈哈大笑，似乎置身于事外一樣。

最后的結果倒是很違和。蘇梓辰哄著楚芊芊，做了全部的解釋，態度誠懇認真，還看似毫不在乎的，把那一箱信全部扔進了垃圾桶。其實我還是挺理解楚芊芊的，她對待梓辰執著真誠，但憑什么要忍受莫名其妙冒出來的樂曉薔啊？只是，她把樂曉薔寫的信，錯認為是我。

我和梓辰從小一起長大，標標準準的青梅竹馬，再加上一箱子深情款款的信，楚芊芊的懷疑也不算空穴來風。好在梓辰溫柔體貼，又積極認錯，楚芊芊選擇了原諒。此后，樂曉薔對于蘇梓辰來說，也只是個過客，不足一談了。

這件事看似結束了，可是在樂曉薔那顆搖擺不定的心中，不知道還有多少想法可以隨時付諸實施。

當時的我天真的以為，只是樂曉薔情竇初開卻的痛，卻不知道，她經歷過的，遠比我想象中的復雜很多。

也許那些都只是她手中的玩物，失去一個，還會有下一個。但是她的演技必須要精湛，表現必須要到位。即使被拒絕，也要裝作一副受害者的模樣，念念不忘，為情所傷。直到下一個目標出現，她又會主動出擊，也許會偽裝成一個初涉愛情的傻傻的純情少女，也許會變身成一個經歷過一段失敗戀情卻一直走不出陰影，需要待人拯救的落寞女子。她用了許許多多讓人心疼的文字，敘說著自己所謂的憂傷故事，引起對方的關注同情，疊加無限憐惜，最后成為獵物被她收入囊中。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

樂曉薔在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她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爸爸在離婚之后便跑去外地工作很少回家，媽媽沒多久之后也改嫁。爺爺是一位思想傳統的老教師，對“棒棍底下出孝子”這句話深得體會，在教育子女方面非常嚴格。她被逼著讀書，被逼著練字，女孩子的洋娃娃和鄰居阿姨遞來的棒棒糖都是會影響學習的東西，三五歲時背不出的唐詩和十來歲藏在書包里不敢讓家長簽字的試卷，都會成為責罵挨打的理由。面對同一棟樓里其他孩子的玩耍邀請總會被爺爺直接拒絕，她只能躲在房間里獨自失落。她沒有零花錢，買不起同學們那樣好看的鉛筆，壓歲錢也是一分不少地被收走，爺爺說小孩子沒有金錢的侵蝕，才能受到更好的保護。所以，被生活逼的喘不過氣來的樂曉薔，只能在難得一見的父母面前盡可能地裝出可憐的樣子，希望能得到一點點精神或是物質上的關愛。

然而，過分的管教，只會適得其反。她在爺爺一手遮天的控制下，一直戰戰兢兢地忍耐著，生活著。直到進入叛逆期，所有的一切都被推翻了，她開始跟爺爺吵架，開始逃課泡吧，開始夜不歸宿，一個從小到大的優等生成績退步的一塌糊涂還渾然不在乎，中考的結果當然可想而知。最后在爺爺的幫助下，樂曉薔進入這所H城唯一的私立高中，遇見了我們。

這些全部都是以前的同學告訴我的。樂曉薔趾高氣揚的模樣，當然不會主動說起她那些不堪的過去。

逆境中飛行，總是有太多太多的難處與無奈。當我聽完樂曉薔的故事，心底竟泛起一絲同情。她是從來沒有學過為人處世，她認為全世界都欠了她，她就該被全世界捧在手中。

但是她大概從來不知道，她的那些自認為理所當然的行為，早已被和她同寢的室友們唾棄，成為茶余飯后不屑一談的話題。

有次樂曉薔在上課時突然“見紅”，淺色的褲子上沾了一大片，她很著急地跑回寢室，匆忙中拿了秦夢悅的臉盆浸泡換下來褲子，離開之前還順手拿了秦夢悅的一瓶牛奶。等秦夢悅回到寢室看到這一切后很生氣，她是一個愛干凈的女生，一言不發就直接把臉盆扔掉了。而樂曉薔卻認為秦夢悅小題大做，她們大吵了一架，原本僵持的寢室關系，就在這一瞬間爆發。所有人都開始指責樂曉薔的不是，甚至在驚動了住在隔壁，和楊柳關系甚好的冉櫻。于是，樂曉薔在進退兩難的狀況下，索性搬出了寢室。

她沒有回爺爺家，她去了她媽媽那邊住。那個時候她媽媽早已再婚，繼父對她也是萬般厭惡。

一次暴雪，教育局連夜發了緊急通知，H市所有中小學全部停課一天。那天早晨樂曉薔沒有起床，她媽媽離開家后她還躺在被窩里酣睡，繼父拿著晾衣桿沖進房間，掀開被子沖著她就是一頓打。原本還在夢里的樂曉薔瞬間眼淚洶涌，說不出一句委屈。后來繼父發話，問她為什么不去上學。樂曉薔一邊抽噎一邊解釋說，因為暴雪所以學校停課了，還掏出手機短信證明。繼父不相信，說她逃課還要找借口，說她小小年紀就學會騙人，說她是一個沒家教的孩子，說她的爸爸爺爺都不是東西，說了很多很多，每一句都深深扎進了樂曉薔的心里。樂曉薔偷偷發短信給媽媽求救，剛出門不久的媽媽連忙趕回來，勸開了毫無血緣關系的兩人。繼父不甘心，非要讓她當著媽媽的面，打電話給同學來證明沒有逃課。

接到樂曉薔的電話時我正在吃早餐，剛想和她說學校門口的面包店出了新品味道還不錯，就聽到樂曉薔努力忍住抽泣的聲音：“雁之，你去學校了嗎？”

我有點不解：“沒有啊，不是因為暴雪所以停課嗎？”

“哦，我沒收到短信，所以才來問問你。”

“你是不是把學校登記的手機號填錯了才收不到的？我填了家長的，是早上我媽跟我說的，好開心，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不去上學了，嘿嘿嘿。”其實我也挺大條的，沒有聽出什么異樣。

掛了電話，繼父也沒有跟她道歉，走出房間甩上門，就再也沒有出現。

繼父不太喜歡樂曉薔，一有機會，他就會找各種借口為難她，也會時不時動手，雖然媽媽會護著她，但是也從來沒有因為這些事跟繼父吵過架。好在繼父的工作總是需要外地出差，所以他在家的時候并不多，母女倆還有時間說些知心話。

因為和室友相處不好所以果斷搬出寢室，一邊是爺爺的責罰，一邊是繼父的厭棄，樂曉薔選擇了忍受后者，或許，她是不想讓爺爺失望吧。但是，她搬出寢室，不管選擇去哪里住，對于我來說，都意味著另外一個事實的到來。

青兒在上了高中以后便常住在學校附近的外婆家，與我們反方向，所以樂曉薔就會在每天放學時候要跟我一路回家。

其實那時我已經挺反感樂曉薔了，對于她的許多愛慕虛榮又喜歡貪小便宜的行為感到厭惡。我不知道青兒的想法，但是似乎整個班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努力維系著和樂曉薔的友情。也許在別人眼里，我們才是兩個大傻瓜，可是我們內心深知，這種躲不開的尷尬，才是問題的根源所在。

沒有人心甘情愿和一個愛慕虛榮又喜歡貪小便宜的女生做朋友，可是她現在是我同桌，低頭不見抬頭見。我曾暗示過班主任換座位，可是班主任一直搪塞著敷衍。我也理解班里沒有女生愿意和樂曉薔成為同桌，而敏感的班主任也一直不希望男女同桌。那個時候我就能深深體會生活中那些無奈。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在整段與樂曉薔有交集的時間里，我做的最錯誤的事情，就是答應了換座位，把我的同桌從青兒，換成了樂曉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