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里,索布德經常站在古列廷中央向外望,目光所及之處,是追不回的青草地,是留她原地駐足的過往。
索布德能做的,不過是一次次的雕刻木雕,曾經的記憶在手中蘇醒,片刻的笑容綻放后,這些木雕又化作刀鋒,刺進她的心里。
索布德長舒一口氣,只有這樣折磨自己,她才覺得痛快。
放下小刀,拿著木雕,索布德起身向外走去。古列廷外圍的孩子,遠比貴族里的親戚能夠帶給她溫暖。
當然,古列廷外圍還有白音。
這個男人只是普通牧民的子弟,索布德每次去古列廷外圍的時候,白音總是早早在那里,偶爾帶著食物,經常講著故事。
索布德到得晚了,就會坐在孩子們的后面靜靜聽白音講述。
白音在初次見到索布德之后,就知道了她的郡主身份,只是白音并不因為自己是牧民的兒子而心生卑微,每每見到索布德,也只是溫和的笑笑。
這天索布德抵達蒙古包外的時候,也與以往并無二致,白音朝她笑了笑,繼續講著自己的故事。
或許唯一的不同,就是這個故事與索布德有關。
白音講的是一個英雄,孩子們都喜歡聽英雄故事,特別是這個英雄又是自己部落的。當英雄揮刀所向無敵的時候,這些孩子紛紛歡呼起來。
這時白音語氣變得低沉,他說:“只是英雄也會死的。”
“那是一場大雪天里,外族潛行而來,偷襲古列廷,英雄飛馬回援。只是英雄在自己的家門口戰斗,難免會分心,最終倒在了自己女兒面前。”
孩子們發出驚呼,為死去的英雄震驚,所以他們沒發現身后的異動。
索布德霍然起身,長風吹過,她感覺胸膛里的空氣似乎被一抽而空,她望著白音,腳下的草原搖晃起來。
索布德想問他,你為什么要講這個故事,你難道不知道這個故事對我來說有多殘忍嗎?
白音沒有回應,他目光里有情緒萬千,在索布德身上輕輕一落,把這個故事繼續講了下去。
“其實英雄,也是不死的。”
白音再次開口,孩子們的驚呼聲便落下去,他輕輕說:“固然英雄的軀體會有倒下的那天,但英雄的生命不會消亡。這位英雄倒在他女兒的面前,他的女兒將代替他重新站起來。經歷過這樣的不幸與痛苦,英雄的女兒掙扎著屹立著,她用一柄短刀雕刻草原眾生百態,挽救了無數孩子的心。”
“我知道你們之中,也有許多人的父母已經死了,不過你們要記住,你們要像故事里的女孩一樣,代替他們站在天地之間。如果你低頭,就是他們低下了頭,如果你沉浸在痛苦的角落之中,那就是他們沉浸在痛苦的角落之中。”
“如果他們的生命不能在你們身上延續,他們才是真的死去了。”
言語如刀,這是索布德第一次真切的感覺到,白音的話從風里傳過來,化作一柄利刃,切開萬丈陰霾,刺進她的心里。
積蓄了數年的淚水,此刻奔涌而下。
這天孩子們在夕陽下散去,白音堆著諂媚的笑走下小山包,給索布德賠禮道歉。
索布德板著臉,想罵白音兩句,可看著他小心翼翼的臉色,忍不住又笑起來。隨后笑聲便越來越大,從古列廷的外圍,響徹整個草原。
幾個月后,白音與索布德開始出雙入對,行走在古列廷中央。
家族的人奇怪的看向白音,不知道這個陌生的年輕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索布德還沒有想好該如何向家人介紹,白音已經開始沖人微笑打招呼了。
索布德很奇怪,問他:“你認識這些人?”
白音坦然說:“不認識啊,多來兩趟不就認識了。”
索布德哭笑不得,白音臉上的笑始終很陽光,天大的變化,也不如心愛的姑娘在自己身邊。
有時白音也會趴在索布德身邊,指著她的木雕說,我覺得我也有這個天賦,你得教我。
索布德就笑,說你白天訓練那么辛苦,還要去看阿斯愣那些孩子,也有空學木雕?
白音揚眉說,那是,我夫人能雕得這么好,我肯定也天賦極高。
然而白音雕出來的作品往往慘不忍睹,索布德紅著臉笑他,他還堅持說自己雕刻的是部落里最美的明珠,是自己未來的妻子。
那是一個春天,索布德嫁給了白音,這枚草原上的明珠終于有了歸宿,婚禮舉辦得很隆重,身為部落首領的大伯給了索布德充分的支持。
那時索布德想,自己的苦難終于已經結束,光明的未來在等著自己。白音倒不這么認為,白音哭喪著臉,偷偷說:“我這么個默默無聞的牧民兒子娶了草原上最動人的明珠,我看婚禮結束以后,想來揍我的人一定很多,我如果受傷,你可要好好給我治。”
索布德說,那好啊,怕挨揍就別娶咯。
白音肅然變臉,說那怎么可以,草原兒郎,當然要以磨礪自身為己任。
其實來找白音挑戰的人并不是很多,只是平日里會與白音多一些摩擦。
最初的時候白音身上確實還帶著些傷痕,每每索布德給他涂抹,白音總會發出夸張的大叫。
幾個月以后,白音在部落里的對戰就很少輸了,年輕勇士的名號也漸漸傳了出來。
白音從來不把這樣的名號在索布德面前顯擺,即使別人夸贊他,他也總是會說自己還差得太遠。白音更喜歡與索布德談論草原上的溫暖與美好,白音常說:“如果不是為了隨時可能到來的戰爭,我們或許會成為這里最好的木工,買些木雕就可以滿足日常生活。”
索布德一邊在心里偷偷發笑,一邊糾正白音說:“不是我們,是我,你根本沒有木工的天賦,還是教訓孩子們比較有天賦。”
這段時間,是索布德父母離世以后,最溫暖的一段時光,無論日后多少年的風霜,都不能遮蓋這些溫暖分毫。
只可惜命運從來都是一個欺軟怕硬的無恥之徒。
那年,索布德懷胎十月,即將臨盆。
她又做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夢,無形的風,凄厲的喊叫,混合著倒斃的悶響。這是戰場的聲音,這是長生天的呼喚,索布德拼命掙扎著,最后被一句話給狠狠拍出了夢中。那是長生天第一次化身老者見到她所說的話:你最好請神出薩滿,不然你心愛的人都會消失。
次日,白音被征召入伍,去往未知的戰場。
索布德不是沒有阻止過,她雙眸蓄滿了淚水,拉著白音叫他別走,可白音給她一個用力的擁抱過后,還是離開了。
白音說,如果我是個會臨陣脫逃的人,就不再是你喜歡的白音了,倘若我真的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會死亡,記住,我會活在你的身上。
黑夜驅趕走了夕陽,連綿的草地與樹林遮擋了向外看去的目光,索布德在古列廷門口站了很久,直至一切都消失在她的眼底。
戰事結束的時候,白音并沒有歸來。
一個個身影與索布德擦肩而過,將軍說白音在戰場上失蹤了,或許是死了,或許是負傷被擒走了。
沒有尸體,只有渺茫的希望,與無止盡的等待。
而在等待的過程中,索布德的孩子出世了,這個孩子出生時就顯得瘦弱,哭聲細若蚊喃。往后的日子里,固然索布德努力照料著他,卻會在孩子睡著的時候失神。
因為無論是這個孩子,還是面前的木雕,是青草地,還是蒙古包外的空氣。
索布德生活里的每一個角落,都已經滿是白音的痕跡。
長時間的失眠與勞累,使索布德的臉色看起來極不正常,當睡意罕見的在某個晚上來臨,住在索布德隔壁的大伯家,聽到了索布德夢中的薩滿歌聲。
大伯在夜里輾轉難眠,他想起自己弟弟的死,白音的失蹤,最終還是決定等白天問問索布德。
只是第二天大伯來到索布德面前時,發現索布德臉龐灰暗,身體一動不動,懷里抱著不哭不鬧的小兒子,這副畫面里的蒼涼使大伯不忍再問。
大伯輕輕走到索布德身邊,生怕打擾到她,大伯又望向索布德的懷中,他眉頭一皺,發覺索布德的兒子似乎與往常有什么不一樣了。
索布德平靜說:“我兒子已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