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吹起的時候，草原上的格局就會發生變化，厚厚的雪花落地，有時足以掩埋牛羊。

這是索布德十四歲的冬天，她已經習慣了布日古德的存在，雖然這個少年有時過分驕傲，但他的熱情總能化解索布德的不滿。

很多年以后，索布德才明白原來熱情往往會被冰冷的現實的大雪所掩埋。

在大雪降臨之后，布日古德就再也沒有來過。他的部落遭受了極大的損失，其實阿古拉愿意收留布日古德，乃至他們一家。

只是就像索布德說的，布日古德是個很好的草原兒郎。

草原兒郎，無論生死都是要靠自己搏殺的。

后面的幾天里，雪沒有要停的意思，首領在古列廷最中央的議事大帳里，目光灼灼的盯著索布德的父親。首領說：“假如他們想要從我們這里討一條活路，你應該知道怎么辦。”

阿古拉默然點頭，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無非是刀光對箭雨罷了。

前方的哨探很快帶來了消息，對方遣散了部落里的青壯，他們的牛羊已經不剩多少活著的了，想度過這個冬天絕對不是容易的事。而開始隱藏青壯的動向，這已經是準備偷襲的征兆。

首領迅速做出判斷，讓索布德的大伯和父親各自領兵出戰，戰爭到來的消息，席卷了整個古列廷。

索布德站在蒙古包前，她的思緒時常放空，她想：原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就會瞬間改變彼此的立場。自己還有機會見到布日古德嗎？他來的時候毫無征兆，他離開自己時，也連告別的機會都沒有。

那一刻索布德想起了自己的夢，如果不能請神出薩滿，自己是否會一直在人間受到這樣的厄運？

這些胡思亂想并沒有延續多久，阿古拉笑呵呵的拍拍女兒的背，說：“放心吧，阿爸一定把布日古德給你抓回來，你安心在家等著就好！”

索布德也笑起來，揮揮手送父親離開。

童年時見到的父親的那一刀，再次劈開了索布德心中的陰霾，她深吸口氣，心想：阿爸還在呢，阿爸說了不會讓我受委屈的。

風雪還在下，這場戰爭剛開始的時候，沒有發生任何出人意料的情況，對方的部隊一出現在古列廷幾十里地之外，還在集合的工夫里，就遭遇了迎頭痛擊。

早早觀察好地勢的大伯準確的判斷出敵人可能現身的位置，以及幾條行動路線，他的刀鋒割斷了敵人一切進攻的可能。而父親親自帶兵沖擊，他要殺進敵人的最核心處，他相信對方的精銳一定還在中央，只要能生擒對方的首領，最好也生擒住布日古德，這樣戰爭就可以盡快結束。

然而父親一馬當先，劈開所有的風雪與遮擋過后，見到的卻不是對方部落的精銳。

敵方的首領坐鎮在集合地的正中央，他的身旁卻沒有一個少年人，全是老弱婦孺。他笑吟吟望著阿古拉，贊道：“好一把凌厲的刀！今日我族之過往死在這把刀下，不亦快哉！”

風雪聲聲呼嘯，阿古拉皺起眉頭，他騎在高高的馬背上，沉聲問：“布日古德呢？你部落里的少年人都去了何處？”

敵酋大聲笑道：“我族的未來，會攻破你們的古列廷，活過這個冬天！”

阿古拉的耳朵被敵酋的笑聲震得嗡嗡作響，連動這片草原都在搖晃，他想：不對，這樣的天氣，白茫茫一望無際，布日古德不可能潛入古列廷，這人一定是在騙我。

只是阿古拉雖然這樣想，他的刀卻在半空停了很久，最終還是決然揮下，斬斷敵酋的首領。

敵酋臨死時，臉上還帶著笑容，這笑容刺入阿古拉心里，他大喝一聲，當即快馬回轉，只帶著幾十個馬術極好的兄弟，要回古列廷看看情況。

寒風撲面，阿古拉卻但覺兩頰要磨出火來，他催馬疾馳，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快！更快！

我要回到古列廷，我要見我的妻子女兒！

此刻的古列廷，還像出征前一樣寂靜，牧民們喂養著依舊存活的牛羊，整理自家的臘肉。還有些家境優渥的婦人，正在古列廷外張望，希望這一戰能迅速勝利，自己期盼的人也可以早些回來。

茫茫大雪之中，這位望夫的婦人忽然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她發現雪地竟然會鼓起來，而且這鼓起來一塊又一塊的東西竟然還會移動，不斷向著古列廷移動。

砰然一聲響，厚厚的積雪突兀炸開，從里面跳出一個嘴唇烏青的少年。

那婦人瞳孔睜大，下意識退了幾步，接著她似乎聽到又有聲音從自己背后傳出來，隨后她就什么都聽不到了。

從她背后竄出來的人揮刀，割斷了她的咽喉。

四面八方的雪地涌動起來，布日古德收起刀，面無表情下令道：“搶馬，搶糧！”

這些潛行過來的部落少年齊齊發聲吶喊，眨眼般四散而去，潑油放火，破壞營寨，霎時間古列廷中一片大亂。

當古列廷里的勇士也發現這一點時，已經來不及了。

從雪地里冒出來的都是少年人，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已經凍死，還有不少人出來之后立刻摔倒，他們的血液早已僵硬，只憑著一股少年人的血氣，潛在雪中走了十里路。

但他們終究還是出來了，憑著布日古德對這里的熟悉，迅速殺到了部落首領的位置。

只要殺了首領，無人統籌調度，布日古德有信心搶走這里所有積蓄的食物，這些足以讓他們和部落里藏身他處的年輕人活下去。

這群人里有一半在沖擊首領所在的蒙古包，另一半已經在四下搶奪，布日古德帶著幾個身手高強的安答沖向了馬廄，搶出來幾十匹駿馬。

古列廷里發生巨變的時候，索布德還在用刻刀雕著一個沒有面孔的男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雕出布日古德，還是自己的父親。

當第一聲慘呼響起在蒙古包外，索布德握刀的手輕輕抖動，割傷了自己。她聽到母親阻攔住自己，讓自己在蒙古包里好好待著，母親先去外面看看發生了什么。

索布德茫然的應了下來，但她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母親告訴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甚至沒有等到母親回來。只聽到刀兵碰撞的聲音，廝殺聲，馬蹄聲，慘呼聲和無窮的哭聲，這些混雜在一處，讓索布德以為自己又陷入了夢境里，長生天帶著自己去看那陣席卷草原的無形的風。

索布德抓緊了刻刀，她忽然長身而起，不知從哪里得來的勇氣使她一把掀開蒙古包的帳簾，大步踏了出去。

然后她就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趴在地上，像是不留神摔了一跤，她的眼睛還睜著，露出慌張的神色。索布德晃了晃，她只覺得母親就是摔倒了，她想去扶母親站起來，才發現母親的咽喉處還在流血，喉管的斷裂使鮮血偶爾噴濺時，發出嗚咽的風聲。

索布德努力抬起母親，母親的血灑在她的肩膀上，索布德不知何時已經落下淚來，她渾然不覺，只是不斷的跟母親講：“起來呀，阿媽你起來啊，這里很冷，我們回家里吧。”

可母親總是不愿起來，索布德將母親立起來之后，一陣北風吹過，母親的尸體又仰面倒下去。索布德終于放聲大哭起來，她在模糊的淚眼里轉過頭，想知道是誰殺了自己的母親。

古列廷里已經完全變了另一番模樣，她見到平日里與自己打招呼的長輩與朋友，迅速死在陌生面孔的刀下。

那些使刀的人年紀也不大，他們的雙唇凍得青紫，出刀時抿成一線，殺完人就沖進蒙古包尋找可以儲存的食物。更遠處還有首領召集來的勇士，正在搜尋各個陌生的面孔，找到一個就惡狠狠地撲上去。

風雪吹在每個人的臉上，平日里寧靜祥和的古列廷，眨眼間變成了血腥的戰場。索布德低下頭，淚水墜落在雪中，她見到離自己母親不遠處，還有一個陌生的少年人躺在地上，他的身上沒有傷痕。這個少年人千辛萬苦從雪地中竄出來，只斬出一刀，就死在蒙古包前，偏偏這一刀還殺死了索布德的母親。

“快走！他們的人聚起來了！”恍惚中的索布德，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半夢半醒的狀態中拉了出來。她遙遙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見到不久前她還為之擔憂的布日古德正跨在馬上，揮刀招呼他的同伴。

索布德想：原來這些人是他帶來的，怪不得這么熟悉古列廷里的道路，他會殺了我嗎？索布德這樣想完，才發現身體在念頭轉完之前，就已經開始動了，她攥著刻刀，大步沖入風雪里，向布日古德邁出。

身后兩側忽然響起沉悶的馬蹄聲，這是駿馬踏在雪地上的聲音，索布德沒有回頭，她眼中只剩下布日古德，她的世界里也只剩下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以及自己手中的刀。

草原人的血性推著她向前，而索布德身后的兩個騎士自然把這位持刀的草原明珠當成了敵人，兩把刀刀已經高高揚起，馬借風速，刀憑馬力，足以一刀把索布德斬成兩段。

或許是冥冥有感，布日古德在這時莫名向身后一望。兩個正準備揮刀的少年，一個失魂落魄的美貌姑娘，沖進他的眼眸之中。布日古德大喊一聲：“住手！”整個人更是策馬向著索布德沖去。

他的喊聲從未有過的大，聲嘶力竭，震動了索布德封閉的心靈，震動了整個古列廷的戰場。而布日古德自己，一聲呼喊過后，肺部全是灼熱的氣息，喉嚨里盡是鐵銹的滋味。

他奮不顧身，還是沖向索布德，倘若自己帶來的兩個少年來不及收手，他也要救下索布德。索布德望著他，仿佛從他焦急沖來的眼神中見到了初見時驕傲爽朗的少年，帶她去縱馬打獵，帶她去叢林外的高山上看日落，去找不到邊境的草原盡頭望日出。

索布德停下了腳步，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似乎有一只大手將她的心臟狠狠蹂躪。

布日古德這樣的喊聲，當然傳得也很遠，足夠拼命趕回古列廷的阿古拉聽到。

這一路上，他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他咬著牙，揮刀刺向愛馬的屁股，壓榨著這匹寶馬身體里的每一分力量。阿古拉闖入古列廷的戰場中，恰見到布日古德沖到索布德的身邊，父親瘋了一般撲下馬，沒人能想象到原來人的速度可以比馬還快這么多。

父親的刀光如流星般劃過所有人的眼眸，那兩名索布德身后的少年大驚失色，揮刀攔向父親，但阿古拉的刀早已越過了他們，是一道無比璀璨的光，沒有人能攔住光。

這道光將在不久后斬殺布日古德，而父親也會隨著刀光縱身躍起，兩個少年的刀也傷不到他分毫。

但索布德癡癡的望著這一刀斬向布日古德的脖頸，意識完全跟不上自己的身體，她本能發出呼喊：“不要！”

刀光已經停不下來了，但出完刀之后的阿古拉卻下意識停了下來。于是三把刀都命中了他們的目標，阿古拉的刀殺了布日古德，而那兩個少年的刀也重重嵌進了父親的胸口。

風雪還在呼嘯，父親與布日古德的血濺在索布德臉上，她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回憶起剛才的一瞬間，原來她害死了自己的父親。

布日古德已經尸首分離，這個昂揚的少年人再也笑不出了，而索布德的父親咳著血，向前又踏了一步。這一步，將兩個出刀的少年駭得魂飛魄散，打馬就逃。

阿古拉笑了笑，嘴里涌出更多的血，他輕輕撫摸索布德的腦袋說：“我說過，有阿爸在，誰都不能傷害你。可惜以后，我就不在了，你要好好聽你母親的話，你還要，你要開心的活著，替父親活著，你看父親多開心，多快活……”

阿古拉的話戛然而止，他皺了皺眉頭，似乎有點微不足道的小疼痛，他又勉強笑了笑，那只停在索布德頭上的手終于滑落。索布德一把抓住父親的手，但她抓不住父親的尸體，反而被倒地的父親一起拖倒了。

索布德倒在雪地上，嘴唇不住的抖動，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她突然說不出話，感覺不到自己肺里的氣息，也感覺不到心臟的難受，身體的冰冷，像是已經被風雪凍住，也像是死灰之木。索布德哇得一聲吐出來，雪地上的風雪又灌進她的口中，無邊的冰冷襲來，索布德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