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一月多前。

安京城，天禮院。

這里是禮之圣地、六合之綱，朱紅朱紅的瓦、古紅古紅的木，組成一個巨大的建筑群。寶月琉璃的珠、龍盤鳳棲的璧，讓這里舉世卓然。裊裊然的香氣無處不在，身在其中沐然暢意。

然而一處書房里，氣氛卻壓抑得很。

袁罡跪伏在天禮院長魏幾道面前，他的神情極為頹然，本是潤面星目，此時蠟黃沉沉。

“老師，明明只差一步，為何會這樣！”

魏幾道苦然一笑，“袁罡，越是你以為只差一步的時候，越意味著你不知道對方還有多少步，你須記得，同是為國效力便沒有輸贏一說。越是逞強斗狠，越顯得無中生有，此事便不要再追再討了，你所能做的只有把它記住。”

“可是老師，東門樓的斑斑劣跡就這么算了？”

“時日久長，何來此問，若這點小結你都不能釋懷，空有一腔禮學又有何用？想做東門樓的對手，你先要有東門樓的心性。”

袁罡靜靜聽著。

“這個場合的人，身陷囹圄哪怕破顱也要找個豁口，半身已僵也要求路升天，相比之下，你這點挫敗算什么？為你請得西賀的差事，你可知為師之意？”

“西賀人莽古不化，正需禮教。”

“這只是其一。”魏幾道沉道，“千年禮漸近，你此去西賀為諸屬傳大歷之禮，但此事深淺難量，難量便不顯功。你需在那禮期之時，讓西賀諸屬頂禮朝拜，與各嶼國那般同頌千秋，這才是六合之真意、大統之茂功！此事若成，將明明確確寫在你袁罡的名字下，只有顯功才能登階！”

“你只有不到三年的時間，西賀十幾屬國各為其政，為師知道這很難。但無論功成與否這都不是壞事，與其整日在這洪流中滌滌蕩蕩，倒不如專下心來做些事情。你從出生到現在，不是安京城就是上平府，圈在這一隅之地已讓自己遲滯固化，人當遠行，去看一看朗闊大天，有些改變從書中是學不來的。”

“學生定不負恩師教誨，禮期之時，一定讓各屬隆舉帝恩！”

“蒼茫湖海間，廟堂千秋里。”魏幾道站起身來，“去吧，為師靜待你返、看你功成。”

……

到了婁褐走廊，袁罡一行人在此休整下來。

甲兵在外守著，一整座客棧除了店家小二再無其他人。

當當當當！

“聽說袁大人有事喚在下。”

這敲門聲好是刺耳，袁罡皺起眉頭，“進來吧。”

屠烈進屋之后反手一掃把門關上，邁起大步子就往里走來，抬頭之際立時滿目狐疑，這袁罡就跟禮香也似的，雙手相疊置于小腹，背脊筆挺筆挺，這般危坐之態就好像防備有冷鋒從紙窗射進來也似的。

袁罡看著屠烈，內心可就不是狐疑了，而是震驚，這人也太莽了，一個歷國人難道沒學過禮？無論是自己是何品階的官人，卒人要先行碎步禮再行叩首禮，這橫沖直撞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是下人呢。

“大人？大人？”

“坐下說話吧。”

“謝大人。”屠烈一個抱拳便坐在了袁罡對面。

坐下之后，屠烈不遮不避，更加沒有垂目聽示的覺悟，袁罡半天不說話，屠烈到處瞥著，忽是看到袁罡旁邊桌上的一本書，皮是褐色，再一細看上有鹿角之狀，想來這皮應是鹿皮。

“不瞞壯士，本官此來西賀是奉命與各屬宮廷接洽，怎奈途中劫難，九幢九幌失容，儀仗不能再露，所以想問壯士可還有其他辦法？報酬一定讓你滿意。”

屠烈呆住了，與宮廷接洽，你找我一個跑馬的？

“大人，九幢九幌失容，但您有官牒加身，西賀宮廷自會開誠相迎。”

“說了不能露，就是不能露。”袁罡不做解釋。

屠烈一噎，官人姿態就是不一般，轉念一想便大概有眉目了，這袁罡肯定不敢讓歷國知道中途毀了儀仗的事，這或許是個不小的罪名，也可能被人大肆渲染，就像那日所言“招個再參一本”。這里面的東西屠烈不懂，但他知道當下這處境，除了自己袁罡恐是連第二個能找的人都沒有了。

“大人難不成想換個身份？”

“只要能入宮廷，并無不可。”

屠烈思忖起來，如果不能走官家身份，那就只能循著西賀宮廷的喜好，那就跑不了好物，這人既然能以九幢九幌做儀，搞到俗世不可見的寶貝理應無虞，用這些撬開宮廷的門是屠烈所能想到的惟一辦法了。

“大人可識得歷國大商？”

“識得幾位，你問這個做什么？”

“那便有法，大人可與那些大商聯系，滿載歷國絕頂的好物，一些從未在西賀流傳過的東西，這樣便有機會進入宮廷。”

“牽物而失禮，人當因禮而辨物，豈有因物而得禮的道理？”

屠烈瞪大眼睛，久久說不出話來，窮得都快蓋不住屁股了還嫌布料不好看？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處境？

場面一時尷尬，袁罡清了清嗓子，“你所言的絕頂好物，本官便不甚明了，有人望柳枝而遣襟懷，有人遇金甕而視作素囊，此間豈有標準？”

屠烈著實有些耐不住了，這位大官人怕是一直活在半空縹緲中，這種文人雅士的懷緒用在西賀人身上，簡直就是找茬。

可什么貴來什么這樣的話，屠烈又覺得太粗暴了，“從前雕花瓶賣得好，現在要七色彩，西賀人的胃口可是越來越大了。”

“七色彩是吧？我有辦法！別的還有什么？”袁罡忙道。

屠烈一時傻眼，他只是舉了個例子，“別的……大人您看這樣如何，容我幾天時日，我想辦法摸一摸西賀宮廷的喜好，屆時再與您細說。”

袁罡點點頭，“我便在此等你，無論什么好物你盡可攬下，敲開門是當下之要。”

一聽如此口氣，屠烈也放下心來。

宮廷的事屠烈哪里懂得，但心里沒數他也不會應下袁罡。

此時此刻，他不免想起一個人來。

許久未見，不知那林界怎么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