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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越獄者(七)

莫斯在禁閉室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更讓他難受的是他的自尊,而不是身上的傷痕。他不怪那些守衛修理他。既然他沒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他們就有理由打他。就像他的心理醫生說的,是他“促使他們”。對莫斯來說,對憤怒情緒的管理一直都是個問題。每當他感到有壓力,他總覺得腦袋里仿佛困著一只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想沖出去,而他只想把它壓扁,讓那些叫聲消失。

脾氣完全失控的那一刻,莫斯幾乎感到了一陣狂喜。他所有的憎惡和恐懼、憤怒和驕傲、勝利與失敗都匯聚在一起,他的生活也仿佛突然有了意義。他從一個充滿黑暗和無知的世界中解脫,感覺到自己真切地活著。如癡如醉。無法掌控。然而現在,他知道了這股力量有多大的破壞力。他一直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氣,擺脫過往的桎梏,成為一個全新的人。

莫斯摩挲著手上原本應該戴著銀婚戒的地方,想著克里斯特爾下次來探視時看到這里空著會怎么說。他們已經結婚二十年了——他也已經蹲了十五年的監獄,但緣分真的是命中注定……有緣無分也是。他們是在圣安東尼奧市的斗牛場認識的,那時她才十七歲。那天,她挽著一個男孩的手臂,齜著齙牙,臉圓得像一張意大利香腸比薩,看起來像在尋找某個更有趣的人,雖然她想要的有趣未必是莫斯這種。

克里斯特爾的母親一直警告她要提防莫斯這樣的男生,但那只會讓她對他們更加好奇。后來,莫斯發現她還是個處女。有那么一兩次,她希望會有男生把她扔到床上,讓她領會兩性之間的奧義,但她腦子里老是會響起她母親的聲音,淫欲罪大惡極,青少年時期懷孕會毀掉她的一生。

莫斯那次去斗牛場是為了看那兒的安保措施嚴不嚴,能不能偷點門票錢。當他看到那里執勤的州警數量之后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接下來,他給自己買了一個玉米漢堡,在射擊游樂場里射了好幾只金屬鴨子,還贏了一只粉紅豹玩偶。隨后,他看到了正目不轉睛地觀看斗牛表演的克里斯特爾。她沒有他之前認識的一些姑娘漂亮,但她身上有一種東西,讓他的血液為之沸騰。

克里斯特爾當時的男朋友去給她買飲料了,而她一邊聽著音樂一邊被莫斯的奉承話逗得哈哈大笑,最后她開始跟著莫斯往別處走。莫斯想要顯擺一下自己的能耐,在射擊游樂場玩打椰子游戲時給她贏了一只達菲鴨、兩只氫氣球和一個木棍玩偶。后來他倆坐在一起看完了那場斗牛表演。莫斯知道這種表演會對克里斯特爾起到什么作用——看著牛仔們在她眼前騎著牛馬顛簸翻騰。在他看來,牛仔競技激發的懷孕幾乎比其他任何一種娛樂表演都多,或許只有男性脫衣舞表演除外??粗死锼固貭柵d奮得手舞足蹈,莫斯知道他已經搞定了她。她會為他做任何事。接下來,他會把她帶去自己的住所,或者直接在車上,甚至就在鬼屋后面來一發。

然而莫斯想錯了??死锼固貭柾耆珶o視他最關鍵的那些話,吻了吻他的臉頰,然后給了他自己的電話號碼。

“明天晚上七點整打給我。不要早一分鐘也不要晚一分鐘?!?

然后她就走了,臀部左右搖擺,就像一只節拍器。莫斯這才明白,是他被玩了,就像玩一架廉價的四弦琴,然而就在同時,他突然意識到,他不介意這樣被玩。她聰明,性感,又有趣。一個男人哪還能企求更多。

一個獄警使勁敲門。莫斯站起身來,面朝墻壁。獄警再次把他銬起來,帶到淋浴房,然后又帶到接待區——不是主訪客區,而是一間律師會見客戶時用的小接待室。

三河監獄的心理醫生海勒小姐已經等在門外。這里的犯人都叫她“普里蒂金小姐”[13],因為她是監獄里唯一一個體重在兩百磅以下的女性。莫斯坐了下來,等著她發話。

“是要我先說話嗎?”莫斯問。

“你到這兒來不是為了見我?!彼卮稹?

“不是嗎?”

“聯邦調查局的人想和我們談談?!?

“關于什么?”

“奧迪·帕爾默?!?

一直以來,海勒小姐都讓莫斯想起高中那會兒教他朗誦法的那位語言治療師。莫斯那時發不出卷舌的“r”和“th”。那位治療師當時才二十多歲,治療的過程中,她會把手指放進他嘴里,以便向他展示在說某些詞語的時候應該把舌頭放在哪兒。有一天她這樣做的時候,莫斯不知怎的勃起了,但是那位治療師并沒有生氣,只是朝他害羞地一笑,用一張紙巾擦了擦手指。

門開了,一個社會工作者走了出去,朝海勒小姐點了點頭,于是她也跟著出去了。莫斯叉開兩腿,閉著眼睛,頭靠著墻,默默等著來客。犯人們對于消磨時間都很有一套,因為他們有的是時間。他們可以翻來覆去地讀一本書或雜志,看一部電影,說一個笑話,讓時間不知不覺地流走。

莫斯想起了奧迪,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出他一邊享受自由一邊和好萊塢小明星睡覺,或是在一艘游艇上隨手把喝光的香檳酒瓶朝后扔進大海的模樣。這其實不大可能,莫斯心里知道,但這幅想象中的畫面還是讓他不由自主地笑了。

從他的“揚名之戰”中活下來以后,奧迪吃飯的時候便開始跟莫斯坐在一起。他們很少說話,除非是在吃完以后,即便開口也是談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對生活的觀察多于對人生的感悟。奧迪仍然是其他犯人攻擊的目標,因為他既年輕又干凈,那些錢也讓他們心里直癢癢,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那里啃噬??倳腥讼雭砉タ藠W迪,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一個名叫羅伊·芬斯特的犯人就曾經在淋浴間外面把奧迪逼到墻角,對他拳腳相向,這人自稱“金剛狼”,因為他臉上長著金剛狼一般茂盛的毛發。后來,莫斯跳上羅伊的后背,像套捕閹牛那樣把他壓倒在地上,然后用膝蓋抵住他的脖子。

“我需要那筆錢,”羅伊抹著眼睛說,“如果我不做點什么,我的莉齊就要失去她的房子了。”

“那和奧迪有什么關系?”莫斯說。

羅伊從襯衫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莫斯把它遞給奧迪。莉齊在信中說,銀行打算把他們在圣安東尼奧市的那所房子收回去,她和羅伊的幾個孩子將不得不搬回弗里波特市,和她的家人住在一起。

“如果他們搬去弗里波特,我就永遠見不到他們了?!绷_伊抽泣著說,“她說她不愛我了?!?

“那你還愛她嗎?”奧迪問他,一邊大喘氣。

“什么?”

“你還愛著莉齊嗎?”

“是的?!?

“你告訴過她嗎?”

羅伊有些不滿:“你的意思是說我很不像個男人?”

“如果你跟她說過,或許她會堅持得久一點?!?

“那要怎么說?”

“給她寫封信?!?

“我不大會寫?!?

“我可以幫你,如果你愿意的話?!?

奧迪幫羅伊寫了封信,那封信的內容肯定非同尋常,因為莉齊不但沒有把孩子帶去弗里波特,還盡力保住了他們的房子,并且每隔一周就會來探望一次羅伊。

一扇門開了,一個獄警踢了踢莫斯的椅背,讓他清醒過來。莫斯站起身,拖著腳鏈慢慢朝屋里走去,故意縮著肩膀,好讓自己看起來沒那么高大,也顯得更卑微一點。采訪室里有一個小姑娘在等他。哦不,不是小姑娘,是個剪了短發、戴著耳釘的女人。她朝他亮出證件。

“我是德西蕾·弗內斯特工。我應該叫你莫斯還是杰里邁亞?”

莫斯沒有回答。他還在對她的身高驚奇不已。

“有什么問題嗎?”她問。

“你是不是被人扔進過滾筒式烘干機?我向上帝發誓,你看起來像縮水了五個碼。”

“沒有,這就是我的正常大小?!?

“你太袖珍了。”

“你知道長得矮最大的問題是什么嗎?”

莫斯搖了搖頭。

“那就是我不得不整天面對一些蠢貨?!?

莫斯朝她眨了眨眼,笑了,然后坐了下來:“這是個好笑話?!?

“這樣的笑話我還有很多。”

“是嗎?”

“威利·旺卡[14]打電話來叫你回家一趟。叮咚,你沒聽說女巫已經死了嗎?[15]你是不是演過《指環王》?如果你是中國人,他們可能會叫你‘土地婆’……”莫斯在椅子里笑得前仰后合,手銬被帶得咔嚓作響?!啊野街荒茉趦和境乩锊人N倚枰话烟葑硬拍芘赖缴箱仭N乙淮驀娞珙^就會撞到地上。我坐上馬桶前需要先來一段助跑。以及,我和湯姆·克魯斯沒有親戚關系。”說完,她停了下來,“你笑夠了嗎?”

莫斯擦了擦眼睛:“我沒想要惹你生氣,女士。”

德西蕾沒理他,重新打開了手頭的文件夾。

“你的臉怎么了?”她問道。

“出了一場車禍?!?

“你真有趣?!?

“在監獄這樣的地方,有點幽默感是好事?!?

“你和奧迪·帕爾默是朋友?”

莫斯沒有回答。

“為什么?”她又問道。

“什么為什么?”

“你們為什么會成為朋友?”

這真是個有趣的問題,但莫斯之前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我們到底為什么會和一個人成為朋友呢?或許是有共同的愛好,或許是有相似的背景,又或許就是相互來電。但是所有這些原因都不適用于他和奧迪。他們除了都在蹲監獄這點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但德西蕾特工仍然在等他的答案。

“因為他拒絕屈服。”

“什么意思?”

“有的人到了這兒就會爛掉,變得越來越老氣,越來越刻薄。他們讓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社會造成的,而他們只是童年不幸或是其他什么不幸遭遇的受害者,把時間都花在詛咒上帝或尋找上帝上面。有些人會畫畫、寫詩或研究古典著作,還有些人會打鐵、玩手球或是給他們變成亡命之徒以前愛慕過他們的女孩寫信。但是這些事情奧迪都沒做過?!?

“那他做了什么?”

“他默默地忍受?!?

德西蕾還是不太明白他在說什么。

“你信上帝嗎,特工?”

“我出生在一個基督徒家庭。”

“你覺得上帝是不是給我們每個人都安排好了一個宏偉的計劃?”

“我不知道?!?

“我爸爸以前不信上帝,但是他說世界上有六個天使——分別是苦難、絕望、失望、無助、殘忍和死亡?!憬K有一天會遇到它們每一個的,’他曾經告訴我,‘但是最好不要同時遇上好幾個?!瘖W迪·帕爾默就一下遇到三個,并且每天都會遇到。”

“你覺得他很不幸?”

“他只要不倒霉就算幸運了。”

莫斯低下頭,手在頭皮上捋了一把。

“奧迪·帕爾默有宗教信仰嗎?”德西蕾問他。

“我沒聽到過他祈禱,但他的確和監獄里的傳教士進行過高深的哲學討論?!?

“關于什么?”

“奧迪不相信自己是獨特的,或帶著某種宿命,他也不認為基督徒享有特權。他曾經說,有些基督徒可能嘴上說得好聽,但實際做的事情更像是約翰·韋恩[16]而不是耶穌。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想是的?!?

“這就是我們花了兩千年來推行《圣經》里那一套的后果。雖然《圣經》叫你愛你的鄰居,如果他打了你,你還要把另外半邊臉伸過去讓他打,但是我們現在卻在尋找理由來轟炸別的國家?!?

“他為什么要越獄,莫斯?”

“我真的不知道,女士。”

莫斯用手揉著臉,感受著臉上的瘀青和腫脹:“監獄這種地方是靠走私和八卦運轉的。這里的每個犯人都會跟你說一個不同的關于奧迪的故事。他們會說他挨了十四槍還活了下來?!?

“十四槍?”

“反正我是這樣聽說的。我還見過他頭皮上的傷疤,就跟漢普蒂·鄧普蒂[17]被摔碎了再拼起來似的?!?

“那筆錢去哪兒了?”

莫斯狡黠地笑了笑?!坝腥苏f他賄賂了法官,才沒被送上電椅?,F在他們肯定又會說他買通了監獄的守衛來幫他逃跑。你隨便去問——每個犯人口中都會有一個不同的版本。有人說這筆錢老早就沒了,還有人說奧迪·帕爾默在加勒比海買了一個島,或者他把現金都埋在得州東部的油田里,還有人說他哥哥卡爾娶了一個電影明星,現在正在加利福尼亞的某個地方吃香喝辣。監獄這樣的地方充滿了故事,沒有什么比一筆無法追蹤的巨款更能點燃他們血液里的沖動了。”說完,莫斯欠了欠身,腳鏈在金屬椅角上碰得哐當作響,“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

德西蕾點了點頭。

“奧迪·帕爾默根本就不在乎那筆錢。我甚至覺得他連自己進了監獄也不在乎。別人都度日如年,他卻可以呆呆地看著遠方,就像眺望大海,或看著一堆篝火上面跳動的火星。他可以讓一間牢房看起來像是沒有圍墻。”莫斯猶豫了一下,又說,“如果沒有那些夢……”

“什么夢?”

“我曾經躺在床上聽著他房間里的動靜,想著他某天晚上或許會在夢中突然吐露那筆錢的下落,但他從來沒有。我只聽到過他的哭聲,就像一個小孩在玉米地里走丟了,哭著叫媽媽。我很好奇是什么讓一個成年男人哭成這樣。我問他,但他沒告訴我。他并不為自己的哭泣感到羞愧,也不怕這會暴露自己的弱點?!?

德西蕾特工看了看自己的筆記本:“你們兩個人都在監獄圖書館里幫過工。奧迪那時都做些什么?”

“學習??磿?。整理書架。自我教育。他還會寫信。他會幫其他人準備上訴材料,但是從來不為自己準備。”

“為什么?”

“這我問過他?!?

“他怎么說?”

“他說自己罪有應得?!?

“你知道他本該今天出獄嗎?”德西蕾說。

“我聽說了?!?

“那他為什么會越獄?”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然后呢?”

“你就不該問這個問題。”

“那我應該問什么?”

“這里的人多半都以為自己很厲害,但是現實每天都會提醒他們事實剛好相反。奧迪在這十年里只想著要活下來,但幾乎每周都有獄警造訪他的房間,像后媽打小孩一樣把他痛打一頓,問他像你現在問的這類問題。白天,那些墨西哥黑手黨、得州辛迪加[18]、雅利安兄弟會[19]以及其他什么蠢蛋和懦夫也都想從他身上分一杯羹?!?

“還有一些人懷著特殊的沖動,跟貪婪和權力無關。也許他們在奧迪身上看到了他們想要摧毀的東西——比如樂觀和內心的平靜。那樣的人渣不只想傷害別人,還想把人開膛破肚,吃掉他們的心臟,直到別人的血液順著他們的臉往下流,牙齒被染成紅色?!?

“不論出于什么動機,自從奧迪來到這里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有人想加害于他,這些行動在上個月翻了一倍。奧迪被人捅過,勒過,打過,用玻璃割過,用火燒過,但他從來沒有顯露過仇恨、后悔或軟弱?!?

莫斯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德西蕾的眼睛。

“你想知道他為什么逃跑,這個問題并不成立。你應該問的是他為什么沒有早點那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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